[摘 要] 20世紀20年代的江西安源工人運動在我黨老一輩革命家毛澤東 、劉少奇、 李立三等人的直接領導下,取得了巨大成功,成為全國第一次罷工高潮中“絕無僅有”的成功范例,長期以來備受工運史學者的重視。但過去的研究多是從中共黨史的視角去闡述我黨的偉大決策在這次工人運動中所起的關鍵作用,結論無疑是正確的,但在革命史的宏大敘事背景下,明顯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裴宜李女士的《上海罷工》一書,從一個新的研究視角,即重視分析工人自身及社會關系的特點對工人運動的影響的角度,對上海工運動進行了解讀,為我們更好地分析安源工運的勝利原因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借鑒。
[關鍵詞] 裴宜理 安源工人運動 上海罷工
安源工人運動無疑是我黨工人運動史上的一座豐碑,在上世紀20年代的近十年時間內,在中共領導下,安源數以萬計的工人階級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斗爭的輝煌,他們不但贏得了自身政治與經濟地位的提高,還為全國其他地方的工人運動提供了資金與經驗支持,為黨培養與輸送了大量的干部,被譽為“中國的小莫斯科”,[1]P1 成為當時當之無愧的中共工人運動重鎮之一。1925年安源“九月慘案”發生后,大批安源工人又在黨的領導下,潛入湘贛農村,推動了兩地農民運動的迅速升溫。不久,他們又參加了秋收起義和井岡山斗爭,為中國革命從城市到農村的轉型做出了重大貢獻。
長期以來,安源工運史的研究一直受到國內外學界的重視,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她與我黨主要領導人的特殊關系,再者是她是我黨早期工會斗爭取得勝利的成功范例。也正因為如此,建國以來關于安源工運史的研究多是從黨史的角度去詮釋我黨在這次斗爭中取得勝利的一些基本經驗,如政策的科學性與靈活性的結合,黨的思想政治工作的成功以及黨團組織工作的壯大,等等。[2]這些研究成果一方面豐富了我們對安源工運史的認識,但另一方面,由于一直把“工運史”限定在黨史之中,因而使我們思維上形成了一種定式:即在以我黨早期知識分子的直接啟蒙下,安源工人階級一下子就有了階級覺悟與黨派思想,然后在中共的正確領導下,安源工人運動就取得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的勝利。這種結論當然在過去、在將來都不會錯,但關鍵問題是為何我黨在安源地區的工人運動取得了勝利,而在其他一些地方則會失敗呢?我想這是我們從事工運史研究的學者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筆者以為,形成我黨在安源地區取得勝利的原因,除了與我黨在該地的英明領導這個顯性的原因外,還與當時安源工人的特點及安源地區獨特的人文與自然背景等非顯性因素有關,而這些又是我們長期所忽略的。而美國學者裴宜理女士的《上海罷工》一書則以一個全新的視角為我們思考這些問題提供了一個較好的切入點。
一 、《上海罷工》一書的簡單述評
裴宜理女士現任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室主任,長期從事近代中國民眾的集體運動研究,所著《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劉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版)于1993年獲國際勞工史協會的“優秀著作獎”。作為西方學者看中國的典型著作,該書以上海近代以來的工人運動為范疇,提出了一系列與國內學者不同的學術觀點,讀后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她在書中的主要觀點有:1、主張跳出“黨史”研究“工運史”,認為“中國工人階級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其背景文化和工作地位的影響,他們不是黨派陶工手里的陶土,可以隨意捏弄”[3]P345,對中國工人階級的形成是外來指導的結果表示懷疑。2、以地域與技術作為工人自身的兩大參照點,將當時的上海工人分為南方的技術工人(工匠)、北方來的非技術工人與半技術工人(無產者),并認為前者思想激進,而后者則較保守。3、工人來源的差異,還產生了政治動員與社會網絡的不同:南方工匠以行會為組織,反叛性較強,傾向于激進的中共工會;半技術工人則以幫會為依托,力求自保,保守性較強;而非技術工人則較流動性較強,鄉土意識較重,組織性較差。作為域外學者的著作,書中的很多觀點筆者是不敢茍同的,如否認中共對工人階級覺悟啟發的成效,否認工人階級意識的存在,片面夸大工人內部的分裂等,但這本書的學術價值是明顯的:首先,該書史料豐富,內容翔實,真實再現了舊上海工人運動的復雜性與差異性,同時由于它拋棄我們習慣的先入為主的黨史敘事模式,減少了革命史敘事中的“客觀性事實”與“表述性現實”差距過大的敘事困境,產生了較好的寫作效果,正如有人評價該書是“還原:工人運動與中國政治”。[4]其次,該書注重分析地域來源、技術水準、社會網絡、性別年齡等因素對工人運動的突出影響,為我們研究相關的集體運動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最后,該書將工人運動與黨派行動、政府行為、社團組織等緊密聯系,將工人運動與國家政策進行互動研究,為相關學科的研究提供了新視野。
總之,該書開拓了我們研究中國的工人運動的視野。那么,影響上海工人運動的這些因素也適用于分析安源的工人運動嗎?畢竟一個是工業大都市,一個只是一個偏居兩省交界的彈丸小鎮!但我認為答案應該是肯定的,正如裴宜理在書中以歐洲的工人運動模式來解讀上海的工人運動一樣,安源工人運動能取得成功的原因也應當能從上海工人運動中找到答案。限于主題,本文僅分析一些除中共的杰出領導這個顯性原因以外的一些非顯性原因,以便我們能更好地理解安源的工人運動。
二、從《上海罷工》看安源工人運動取得勝利的一些非顯性原因
1、地緣政治的原因。罷工的主體是工人,而工人的地域來源是影響其斗爭積極性的一個重要原因。正如裴宜理所說:“由地緣政治培育出來的團結容易產生戰斗性,盡管不必以階級覺悟的方式表現出來。”[3]P33安源地區的工人人數在1921—1925年約有12000人(不包括株萍鐵路1100多名工人),[1]P114這些工人多來自兩湖與江西地區,其中“年歲在十七、八以上者,萍鄉人居其五,湖南人居其三,湖北人居其二”[5],因而來源地區主要集中于湘贛交界處,親情與鄉情較重,工人的地域性情明顯,早年的張之洞將其形容為“民情強悍,頗有楚風”[7]P118,劉少奇則稱之為“工友性質俱十分激烈,不畏生死,重俠好義,極能團結”[1]P114。如果說上海工人的復雜來源導致了上海工人內部的分裂,影響了其戰斗力的話,那么安源的工人由于來源集中,則具備了極強的凝聚力,這在1905年的萍瀏醴的起義中已有所體現,那一次起義中,計有約6000名安源礦工參加了起義。而發端于1921年的這次工人運動,由于主要領導人多為湖南及萍鄉人(如李立三是醴陵人,劉少奇是寧鄉人等),多來自于工人們的老家,因而容易與工人形成一種親密的同鄉關系,而這種關系對安源工人運動中的萬眾一心的團結局面的形成是有很大影響的,所以可以說是此次罷工取得勝利的一個重要原因。
2、產業政治的原因。安源路礦是中國最大的工業企業漢冶萍公司的一部分,是中國較大的煤礦企業,號稱‘江南煤都’,是20世紀初全國的十大廠礦之一。作為舊中國的一個典型的重工業企業,該企業盡管采用了機器生產,但主要還是靠大量礦工的手工勞動,因而該企業雇用了大量工人從事生產,“全礦雇傭工人凡一萬二千余人,窟內礦工六千余人,機械工千余人,余則俱為洗煤煉焦,運輸及各項雜工”[1]P116。從性別構成上看,萬余名工人中幾乎均為男性,女工絕無;從技術構成上看,除少量機械工人為技術工人外(而他們也正是安源最早走上工人斗爭得群體),幾乎均為非技術工人;從工作場所看,由于產業集中,因而工人多在一起工作。可見,與上海工人內部的技術差異較大、工人分裂嚴重的情況不同,安源路礦工人內部差異較小,工作環境惡劣而又聲息相通,從而為大規模的集體運動提供了一個政治動員的良好場所。因而每當安源工人運動發起時,全體工人均能齊心協力,并以毀礦相威脅,從而取得罷工的主動權。
3、工人組織的原因。在《上海罷工》一書中,作者不遺余力地說明工人組織,如行會、幫會、工會對工人運動的重要性,并認為盡管工人之間有各種差異,但每個人都處于都市網絡之中,從而“由不同成分組成的工人的相對集中,為行動主義打下了堅實基礎”[3]P51。但這種成分復雜的工人組織在上海的令人眩目的變化也造成了上海工人集體活動的受限,而在安源由于工人內部的團結,因而工人組織的的高度統一也是其斗爭勝利的重要原因。安源的工人組織經歷了從“全體入幫(會)——全體退幫(會)——全體入(工)會”這樣一個戲劇性的驚人變化,在中國其他地方絕無僅有。在罷工開始前幫會在工人中的勢力很大,“那個時候無論誰來安源做工,都得向青紅幫頭送禮,不然站不住腳”[1]P933,而“工人中間加入紅幫的很多,紅幫頭子是礦上的顧問,包工頭大多是他的徒弟。礦上資本家利用他們壓迫工人,他們又以‘義氣’‘保護窮人’‘為窮人謀福利’等欺騙工人。”[1]P902能否把工人從幫會中解放出來,這是擺在工人領袖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為此,李立三在罷工之前采取了統戰政策,“不理不行,加入也不行,就采取另外辦法,研究幫會中的徒弟是被壓迫的,因此聯合下層,反對老頭子,把階級斗爭在幫會中搞起來”[7]P234這一策略在安源是成功的。得到了幫會對罷工的支持,罷工以后伴隨著工人力量的強大與自身地位的提高,工人開始陸續退出了幫會,全部12000多名工人幾乎全部成為了工人俱樂部的成員。幫會等舊式組織一直是困擾近代工人運動的一個障礙,而安源工人運動由于成功地排除了這個“隱患”,從而使工人的組織高度集中,工人的組織網絡無所不在,從而促進了安源工人運動的勝利。
4、政府——社會層面的原因。在《上海罷工》一書中,作者主張以中國工人運動為切入點,以黨派政治為主線,試圖表明政府的政策、社會的反應也是影響工人運動的一個重要因素,因而政府——社會的互動模式也可作為我們分析工人運動的一個手段。在分析安源工人運動取得成功的原因時,安源地方政府與當地社會因而也是我們不可忽略的一個原因。在安源工人運動中,政府力量主要體現在萍鄉縣署與贛西鎮守使,作為地方行政與軍方勢力的代表,他們出于自身利益與漢冶萍公司利益的雙重考慮下,在1925年“九月慘案”發生前,一直采取一種主張“維和”的政策,因而為安源工人運動提供了一種成功的前提;安源的社會力量主要體現在當地的商會、士紳、學界方面,由于萍礦的興衰與其利益甚大,因而他們從維護地方安定與商業繁榮的角度,一直力爭使勞資矛盾能和平解決,為此而不遺余力地在奔波,并在其中發揮了巨大作用。他們的積極調停是促使罷工得到和平解決的一個重要原因。如劉少奇說:“兩局當局際次危岌之秋,又迫于商會及地方士紳之請求,于是礦長李鏡澄君乃出而主張調和,從事磋商條件。”[1]P116礦長李壽銓也在日記中說:“商會謝嵐舫、張紹楨、紳士王守愚、賈 谷來勸,事急仍愿極力調停。”[81]P141最終,9月的大罷工得以圓滿和平解決,商紳在其間的作用功不可沒。 從漢冶萍公司自身的利益考慮,盡管對于工潮恨之入骨,但出于產業安全考慮,在條件不成熟時他們也不敢貿然鎮壓工人。就是在這種從政府到地方社會的力求“維穩”的寬松大背景下,安源工人運動取得了一系列的勝利。
5、鄉土源流與工人文化原因。工人除了是罷工的工人外,更是生活之中的人。因而在分析工人斗爭特性時,其歷史傳統與現實狀況也應是我們關注的對象。正如《上海罷工》作者所說:“工人階級的文化不是消極被動的產物,也包含了積極主動地因素。然而產生這些新文化的原材料很大部分產自人們原來的文化。”[3]P15從安源工人的具體情況來說,由于其多來自兩湖與萍鄉地區,因而其地區民情具有一定的地域特點。除了性情強悍以外,由于“五方雜處,人煙稠密”,加之文化與教育的落后,罷工前的安源地區文化教育落后,社會風氣惡劣,打架斗毆,賭嫖盛行,工人識字率低,思想愚昧。在罷工取得勝利后,在工人俱樂部的領導下,開始加強對工人文化的改造,除了興辦了大批學校教育與社會教育外,俱樂部還設立了講演股與青年部,利用各種喜聞樂見的形式對工人進行思想啟蒙與知識提高,從而使工人的文化素質有了很大提高。這一點連很多敵對勢力也不得不承認,他們說:“我們現在每與安源的工人談話,他所表示的都很明白,不是土頭土腦,毫無常識似的,這也是過去受過那些教育的結果。”[9]而文化水平的提高又促進了工人罷工水平的提高。
三、結 論
《上海罷工》一書通過分析工人階級自身的特征,闡述了工人的差異性對工人運動模式的影響,為我們研究工人運動提供了新的思路。根據該書的理論,我們發現在近代以來的安源工人運動過程之中,除中國共產黨的杰出領導這個主線索外,安源工人集中的地域來源,安源工人大眾文化的形成、安源工人高度的組織性、安源地方社會寬松的環境、安源地區獨特的地理環境等因素也是形成安源工人運動在全國獨樹一幟的重要原因。而對這些非顯性因素的考察,對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安源及全國其他地方工人運動的特殊性無疑均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安源工運史是我國工運史中的一顆奇葩,正因為如此,我們在研究中取得很大成就,但也正因為此,使我們的思維得不到解放。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史學界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研究的新理論與新方法層出不窮,這些都為我們研究安源工運史提供了寶貴的經驗。以年鑒學派為代表的西方新史學和以社會史為代表的中國新史學都主張將研究的視角向下延伸,重視民眾對社會事件的反應;目光向四周擴散,重視國家、 地方 、民眾的互動關系,力圖把握歷史的多重的面貌,我想這對我們研究諸如安源工人運動之類的工運史是有極大的幫助的。○
參考文獻:
[1]安源工人運動[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0.
[2] 相關研究成果有:鄧啟沛:《安源工人運動是我黨集體智慧奮斗的光輝典范》,《爭鳴》1981年第2期;劉善文:《科學社會主義與安源工人運動的初期結合》,《江西社會科學》1982年第2期;李江源、費從軍:《試論安源在我國革命史上的重要地位》,《江西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4期;任應齊:《黨的統戰工作在安源工人運動中的正確運用》,《黨史文匯》2000年第9期;其他相關成果限于篇幅,不一一列舉,以上成果多從黨史角度去研究,鮮有從其他視角去研究.
[3] 裴宜理: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江蘇[M].南昌: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
[4] 劉平:還原:工人運動與中國政治——裴宜理《上海罷工》述評[J].近代史研究,2004(3).
[5] 汪敬虞:中國近代工業史(1895-1914年)(第二輯下冊)[M].北京:三聯出版社 ,1957.
[6]張之洞致賴倫訓條,萍鄉煤炭發展史略[Z].南昌:江西文史資料(第23輯),1987.
[7] 周育民,邵雍著:中國幫會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8]劉少奇與安源工人運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1.
[9]共黨在安之教育概況,原載國民政府《湖南清鄉公報》第11期.
責任編輯 馬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