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挑著籮筐忙慌慌在路上走著,他在一幢廢棄的廠房里偷了許多銅線。那是一幢廢棄 了多年的廠房,連一絲人氣也沒有的,周圍什么也沒有,有的是一個挨一個的小土坡,以及 小土坡上的墳包包。男人不知自己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他在城里實在混不下去了,那些拿抓 兒總是欺負他,他費勁周折搞來的東西都被他們搶走了。從前他住在頭橋的橋洞里,那可是 個好地方,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可是也被他們霸占了。在城里,稍稍像樣一點的地兒,早 都被什么織金幫、納雍幫、畢節幫什么的霸著了,他連邊也挨不著。他也想加入到某個“幫 ”里去,那樣他既不會被拿抓兒欺負,晚上也就有固定的睡處了。可是他們不要他,他們嫌 他膽子太小,并且腦子也不太好使。有一次,他們領著他去偷一處住宅區的蜂窩煤,他們指 揮他將一擔擔蜂窩煤運到指定地點。他緊張極了,那時候才晚上八、九點。后來小區里的保 安來了,問他們干什么的?他嚇著了,結結巴巴,半天放不出一個屁來。A座四單元8號請來 運煤的,他們當中有一個不慌不忙地說。草包,事后他們罵他,差點壞事。他們攆走了他, 從此以后,他只好獨自做孤魂野鬼。
他還想往籮筐里再裝點,籮筐已經裝得很滿了,他一屁股坐上去,想將籮筐里的銅線再 壓緊些,可就在這時候,一條大狼狗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面前,大狼狗瞪著他,他看見它眼 里射出兩道綠色的光,那光亮極了。緊接著,大狼狗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朝他撲過來。他 慘叫一聲,挑起籮筐不要命地開跑,他一口氣跑了起碼有三四里路,回過頭來,才發現大狼 狗早已不見了蹤影,他才敢稍稍慢下腳步。可是,籮筐里的銅線全沒了。他難受極了,那滿 滿的兩籮筐銅線,至少能賣一百塊錢,一百塊錢呀,就這樣弄丟了。他想折回去找找,他想 肯定能找著一些的,可是一想到那條該死的狼狗,他又膽怯了。他想起了那道綠光,渾身雞 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爸爸,爸爸,男人突然聽到一陣焦急的呼喚,聲音里帶著哭腔,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男人回轉身去看了看,眼里除了一片荒涼,什么也沒有。我他媽被嚇壞了,男人自言自語地 說,荒山野嶺的,有什么人喲,不會是鬼吧?剛有個鬼的念頭產生,男人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爸爸,爸爸,那聲音越來越近,且更加真切,更加可憐了。男人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回 頭,他怕極了,他想自己一定是遇見鬼了。他想撒腿逃離這鬼地方,可是兩條腿就像灌了鉛 一樣,邁不動了。而那一聲聲凄厲的呼喚就在他耳邊纏繞,他使勁捂住耳朵,可那一點用處 也沒有,那該死的聲音揪著他的心了,后來,他任憑那些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他挑著籮筐 艱難地挪動著。爸爸,爸爸,那聲音已經含混不清,而滿是悲哀了。猛然間,男人的心打顫 了,他停了下來。
男人回過頭去,便看見了小土坡上站著的女孩。女孩身著一條漂亮的百褶裙,脖子上系 著一條鮮艷的紅領巾,她望著男人,眼眶里的淚珠像珍珠斷線似的嘩嘩嘩往外掉,在月光下 ,它們顯得更加晶瑩剔透。
爸爸,女孩欣喜地叫著,像一陣風似的從小土坡上飛跑過來,她一下環住男人的脖子, 然后便將身體愉快地左右甩動著。男人覺著女孩就像一只白色的小鳥,可愛極了。男人望著 女孩,笑了。
爸爸,我被評為“三好”學生了咧,還有,語文、數學我都考了一百分,我還獲得 了“ 十佳”小歌手比賽的第一名咧,你看,獎狀全在這兒,女孩像變戲法似的從百褶裙里抽出一 張張大紅獎狀。老師們都夸我聰明,他們都喜歡我,爸爸,你說我是不是你的乖女兒?女孩 嬌滴滴地說。男人望著女孩,不知該說什么好,他想這是誰家孩子呢?沒準是戶有錢人家的 吧,沒錯,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看她的穿著就可知道。若是我找著她的家,肯定能得到 大筆的酬勞。爸爸,你為什么不說話?你不喜歡我嗎?女孩望著男人,她的眼淚掉下來了。 喜歡,怎么會不喜歡呢?男人說。那么,我要你說,我是你的乖女兒,女孩在男人懷里撒起 嬌來。你是我的乖女兒,男人說。女孩笑了,她輕輕吻了吻男人的額頭。男人覺著女孩的嘴 唇有點冰涼,他想女孩一定是受涼了。
爸爸,我們回家吧,女孩說著,一下跳進了男人的筐里。你的家在哪兒呢?男人問。你 的家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呀,女孩朝著男人頑皮地笑。為什么呢?因為我是你女兒呀。 男人笑了,他有點喜歡這個小女孩了,不過他還是決定要送她回家,他心里還惦記著那筆酬 金咧。
可是我并不是你爸爸,男人悠悠地說,你爸爸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窮得都快找自己身上 的虱子吃了。他一定很有錢,并且還當著很大的官。走吧,我帶你找爸爸去,男人說著話, 便挑起筐子準備動身。
我不走,爸爸,求求你別扔下我,女孩撲通跪在男人跟前,緊緊抱住男人的雙腿,哭喊 起來。我沒有家,我爸爸不要我了,那個小妖精害死了我媽媽,她肯定也會害死我的。我爸 爸把我扔在這兒,他說一會兒就來接我回家的,我知道他是不要我了。爸爸,求求你別扔下 我,求求你做我爸爸,好嗎?
男人懵了,他傻乎乎望著女孩,不知該怎么辦,在他三十多年的生命里,他也曾有過一 次這樣的經歷。當然,他沒有結過婚,從未有過做父親的經驗。從前在老家的時候,有一次 他差一點就結婚了。有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領著三個孩子,日子過不下去了,想找個男人 ,后來有人向女人說起了他,女人說只要是個男的,能干活就行,但條件是要倒插門。他很 高興,即將過上有女人的日子了,能不高興嗎?他出門的時候,三個還在地上爬的弟弟抱住 他的腿哭喊著不讓他走,老娘也在一旁偷偷抹眼淚。他知道他這一走,三個弟弟,還有老娘 也許就會餓死,可是他還是走了,他想女人,同時更想離開那個家。他知道,若是他長久待 在那兒,有一天也會餓死的。可是一個月以后,他還是又回到了他的家,然而他已經沒有家 了,老娘在山上砍柴的時候摔死了,三個弟弟早餓死了。他安葬了他們,就只身來到了省城 。他以為省城可以養活他,可還是同樣挨餓。男人覺著心里有點兒難受,他抱起女孩說,別 哭,我不會扔下你。
真的嗎?爸爸一定要說話算話,女孩望著男人。真的,男人點點頭。那我們倆拉鉤,女 孩說。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女孩拉著男人粗糙的手指頭,歡快地叫著。
男人的家在一座小山腳下,準確地說那僅僅是倚靠著山的一面搭建起來的一個小窩棚。 窩棚里只有一張少了一條腿的床,而且那張床也是男人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偷來的,地上亂七 八糟堆放著幾只碗,還有一些鹽呀、油呀什么的,墻角還有一個用石塊和磚壘起來的火爐子 。到家了,男人一腳踢開門,將肩上的筐子往地上隨便一扔,便躺到床上去了。他躺下去的 時候,床上立刻騰起了一陣灰塵。
男人累極了,他想睡會兒,可剛閉上眼睛,肚子就一個勁地叫個不停。這時候,他才想 起自己竟然一整天沒吃飯。可是,吃什么呢?有什么吃的呢?他差不多將屋子翻了個遍,也 沒找著一點吃的,他記得還有一點干面條的,可就是找不著,也許早被他吃了,也許是被老 鼠偷吃了,誰知道呢?
爸爸,你在干什么?女孩問。可是男人不睬她,饑餓像魔鬼一樣占據了他的心,他簡直 快發瘋了,他找不著他的干面條了。你是在找這個嗎?男人從床底伸出頭來,他看見女孩手 里拿著的半把干面條,便急忙從床底爬出來,一把抓過面條,然后沖到墻角,開始生火、架 鍋燒水,沒過幾分鐘,面條便煮好了。男人也不用碗,而是直接將油鹽放進鍋里,用筷子和 幾下,便埋下頭,吃起來。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一鍋面條便沒有了。
男人用衣袖擦了擦嘴,看見女孩正朝著她一個勁地笑。你笑什么?小傻瓜,男人生氣地 說。
你吃面條的樣子,就像一頭大肥豬,女孩說完話嬉笑著跳到了床上。你敢罵我,男人故 意做出一付惡狠狠的模樣,撲上前去抓女孩。可是女孩就像一只小狐貍,機靈極了。等男人 剛要抓著他的時候,她卻一轉身,跳到他的身后去了。她一會兒跳到床緣上,一會兒又鉆到 了床底下,男人被她牽著鼻子,在屋子里跑了好一陣,累得氣喘吁吁的。不玩了,不玩了, 男人躺在床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爸爸,你累了嗎?我為你扇扇涼吧,女孩在屋里找了塊紙殼,使勁在男人頭邊扇起來。
男人覺著幸福極了,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幸福。
你叫什么名字?你猜猜看,女孩笑瞇瞇地說。
我猜不著,男人閉著眼,他覺著很愜意。
我知道你猜不著,誰也猜不著我叫什么,你知道嗎?我叫——胖妹,女孩驕傲地說。
什么?胖妹?男人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孩瘦得就跟一顆青草似的,男人捏了捏女 孩的大腿,捏到的卻是一根骨頭。你怎么會叫胖妹喲,應該叫瘦妹才對。
我媽媽說,我剛生下來的時候,只有二斤八兩,就跟一只小貓咪似的,媽媽希望我快快 長大,長得胖嘟嘟的,所以就叫我胖妹嘍。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男人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爸爸,你困了嗎?女孩湊近男人耳邊輕聲說,然而,她突然伸手,在男人胳子窩使勁撓 了一把。男人一下驚醒了,他跳下床去追女孩,作勢要打,女孩卻一溜煙兒跑到窩棚外去了 。
我不理你了,后來,男人假裝做出生氣的樣子,獨自躺到床上去了。爸爸,你生氣了嗎 ?女孩怯生生走到男人跟前,小聲說。我可抓住你了,男人突然一把抓住女孩,看我怎么收 拾你,男人做出惡狠狠的樣子。
爸爸,我錯了,你饒了我吧,女孩也做出一付可憐巴巴的模樣,要不,我唱支歌給你聽 吧。說完話女孩便跳到屋子中央唱起來,她唱的是《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
女孩唱得好極了,她的歌聲甜甜地、嫩嫩地,她還載歌載舞咧,但是事實上她的舞蹈僅 僅是不停的轉圈,讓百褶裙的下擺飛起來。
我唱得好嗎?唱完,女孩驕傲地問男人。
好,好極了,男人說著,使勁拍了拍巴掌,再唱一個吧,我喜歡聽。
女孩接連又唱了好幾首,男人開始只是坐在床上,瞇著他的小眼睛聽,后來就跟著女孩 唱起來了。他壓根就不是在唱歌,而是像狗一樣汪汪汪叫喚,逗得女孩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 個不停,他也跟著傻笑,笑聲淹沒了男人低矮的小屋。
笑了好一陣,男人累了,到在床上便睡過去了,女孩呢,依偎在他懷里,像一只小貓咪 似的,也甜甜地睡了。
男人挑著籮筐走在大街上,而女孩就坐在他的籮筐里。這真是一道奇特的風景,引 來了 許多路人的目光。男人的骯臟、委瑣與女孩的乖巧、靚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女孩抓住籮筐 上的韁繩,像蕩秋千似的將自己蕩來蕩去。男人任由她頑皮,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馬路邊上 去了,這路怎么他媽的掃得這么干凈?男人罵了一句。他知道,若是今天再弄不到點值錢的 東西,他就要挨餓了。銅線他是不敢再去偷了,那條大狼狗會把他給咬死的。他只能在路邊 、在垃圾箱里揀些礦泉水瓶呀、易拉罐瓶呀什么的去換錢了,當然,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 以揀到幾個啤酒瓶,可是他已經很久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今天他的運氣更是糟透了,他從 大清早出門,到現在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可還是什么也沒揀到。
爸爸,你什么也沒揀到嗎?是呀,男人傷心地說,看來今天又要挨餓了。
爸爸,你看,前面不是有個礦泉水瓶嗎?就在那兒,女孩說。男人順著女孩的指點走過 去,果然看見一個礦泉水瓶躺在那兒,那兒有個啤酒瓶,那兒有塊廢鐵,那兒有好大張紙殼 ,那兒有……女孩坐在籮筐里,朝著男人指指點點,沒多久,兩個筐就裝得滿滿的了,并且 大多是很值錢的啤酒瓶呀、鐵板呀、紙殼之類的東西。女孩已經沒法坐在籮筐里了,她干脆 騎在了男人肩上。男人笑得嘴都快合不攏了,他估計筐里的東西至少可以賣到十塊錢。十塊 錢,可以買三把干面條。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男人竟然唱起歌來,女孩騎在他的肩上 ,兩只手咚咚咚在他頭上敲打節奏。
男人徑直走到了頭橋的廢品收購站,他還知道有好幾家收購站,可男人總是喜歡去這家 收購站,無論他弄到什么東西,他都愿意賣給那個女人,雖然她的價格不夠公道,有時候還 會短斤少兩,可是每一次她都會讓你摸摸她的大咪咪。她的咪咪很大,比男人的頭還要大, 可是只有一個。有人說另一個是她生病被醫生割掉了,也有人說,她打生下來就只有一個。 男人雖說去過很多次女人的收購站,可是只摸過兩回。并不是去賣廢品就能夠摸大咪咪,而 是要看你賣的廢品多不多,值不值錢。男人想他今天帶去的東西夠多了,那么我就可以摸一 下了。
女人正躺在一張竹躺椅上打盹,她肥碩的身體完全陷進躺椅里去了,而胸前那座小 山峰 正高高聳立著。男人注視著女人,他真想撲過去,壓在女人身上,緊緊地壓著她,可是他不 敢,他知道若是他那樣做了,就只有死路一條。后來,他輕手輕腳走到女人跟前,想悄悄摸 一把大咪咪,可是他剛伸過手去,女人啪就給了他一巴掌,滾開,想占老娘便宜,女人兇叉 叉吼了一句,然后騰地一下站起來,讓老娘看看有什么值錢的貨沒有?有有有,男人愉快地 答道,隨即將兩只籮筐挑到女人跟前。女人瞟了一眼筐里的東西,伸了伸懶腰說,挑進來吧 。男人一聽這話,可樂壞了,他知道只要能進里屋那就一定有戲。男人屁顛顛挑著籮筐跟著 女人進了屋子。十五塊,女人說。這么少呀,男人說,你看,這么多啤酒瓶,起碼有一百個 咧,還有鐵板、紙殼,都是值錢的貨,加點嘛。加個卵,不賣就他媽滾蛋。那么我是不是可 以摸一摸你的大咪咪呢?男人傻乎乎望著女人,他的口水都快滴下來了。來吧,女人一把擄 起她的汗衫,露出那只碩大無比的咪咪,只準摸一下,等下次你弄來的貨多了,老娘讓你摸 個夠,沒出息的東西,去偷嘛,滿大街都是值錢貨,盡他媽給老娘揀些酒瓶子來。沒準你偷 到好貨,老娘讓你真正干一回。男人望著女人的咪咪,那堆白肉上沾滿了油垢,也許在男人 之前已經被好多賣廢品的摸過了。男人渾身的血液猛地一下沖到腦殼里來了,他一把抓過去 ,滑膩膩的,他感覺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柔軟,緊接著,他將手放進自己的身體,男人的臉憋 得紅紅的,他感覺自己就要噴發了,可就在這時候,女孩進來了。爸爸,你在干什么?我都 快餓死了。女人看見女孩的時候眼睛一下發亮了,她叫你爸爸,我沒聽錯吧?女人說。是呀 ,他是我女兒,男人驕傲地說。吹你媽死牛皮,在哪兒偷來的吧?賣給我,三百塊,怎么樣 ?不不不,她是我女兒咧,男人一口回絕了。女人一把扯掉褲子,撲進男人懷里,我再讓你 舒舒服服日一盤。
男人挑著他的破筐子走在街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氣很好,他的心情更好。他剛吃 了一碗腸旺面,還喝了二兩酒。男人又唱起了那支歌謠:“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 真鮮艷……”可是,突然間,男人看見了那幾個拿抓,就是搶占他家園的那幾個拿抓。男人 緊張起來,他用手捂住口袋,口袋里裝著五張紅通通的鈔票。他不敢看他們,低著頭從他們 身旁走過,然而他們當中有人發現了他,這不是草狗嗎?看你他媽這樣子,日子過得不錯嘛 ,紅光滿面的,他們說著,朝男人走過來。男人嚇著了,撒開腿就跑。不過,他還是被他們 抓住了。
男人是爬著回家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們對他下手很重,他始終緊 緊捂住自己的口袋,但是最終他的錢還是被他們全搶光了。恍恍惚惚的,他仿佛覺著有人在 給他擦洗傷口,然后又小心翼翼為他包扎,他還聽到了哭泣的聲音,還有淚水滴到他的臉上 。后來,他聽到爸爸爸爸的叫聲,那聲音悲傷而又深情。
三天以后,男人終于蘇醒過來,他睜開眼就看見了站在床頭的女孩,男人傻眼了,大張 著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爸爸,你終于醒了,這真好。我每天都不停地叫你,我知道,當我叫滿一萬遍爸爸的時 候,你就會醒過來的。爸爸,女孩又親切地叫了一聲。
乖孩子,男人虛弱地應了一聲,他覺得自己軟得就像一堆棉花。女孩給他到了一杯開水 ,他喝下去以后,感覺舒服了一點兒。
你怎么來了?男人將杯子放在枕頭旁邊說。
我看見你生病了,沒人照顧你,我急死了,就忙著趕回來了。
你怎么會知道我生病呢?
我有火眼金睛呀,女孩朝著男人詭秘地笑。
你撒謊,男人捏了捏女孩的鼻子。
那死婆娘好兇喲,爸爸,她不準我哭,還用破布塞住我的嘴,還抽我大耳刮子。她用一 只大麻袋裝著我,將我送到一個黑漆漆的地方,那地方好可怕喲。爸爸,你到哪里去了,你 說過不會扔下我的,你騙人。爸爸,求求你,別再扔下我,女孩說著說著便哭起來。
爸爸有事,耽誤了,男人結結巴巴地說,她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頭,你是怎么跑回來的?
我乘他們不注意就溜了唄,女孩驕傲地說。爸爸,你餓嗎?我煮面條給你吃好不好?
女孩煮的面條香極了,男人三口兩口便吃完了。吃過面條以后,男人覺得精神了許多。 這時候,女孩的歌舞表演又開始了,她不停地唱啊,跳啊,一會兒在屋子中央,一會兒又跳 到了床緣上,有一次她竟然跳到了男人頭頂上。男人看著女孩歡快地又唱又跳,也不知不覺 加入了她的行列。當然,跟那晚上的情形一模一樣,男人依然是如鬼哭狼嚎一般,女孩依然 是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個不停。男人也跟著女孩不住地傻笑。
笑過以后,男人覺得疼痛完全消失了。后來女孩提議去黔靈公園蕩秋千,男人竟然 也同 意了。他從未蕩過秋千,而僅僅是在公園門口看見別人蕩過,那是小孩子,還有戀愛中的情 侶們的游戲,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可是今晚上,男人也想嘗試一下蕩秋千的滋味。
他們是翻墻進公園的,天已經很晚了,公園的大門早已經鎖了。男人馱著女孩上了墻頭 ,然后女孩趴下身,伸出手一把便將男人拉了上去,然后他們倆手牽著手,輕盈地跳進了公 園。
女孩高興極了,也許他從未這樣高興過。她不停地跳呀、叫呀、笑呀,就像一只快樂的 小鳥。而男人呢?也跟女孩一樣。公園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那么整座公園就都是他們的了。 女孩的笑聲在公園里回蕩,像一串串清脆的鈴聲。他們倆一塊兒蕩秋千,男人不會蕩,可是 女孩蕩得很好。她將秋千蕩得很高,有好幾次都差點兒越過了橫桿。男人嚇得臉都發白了, 不過他卻不想停下來。他喜歡這樣,他覺得這樣很刺激,很好玩,他從未像這樣玩過。男人 甚至都不想離開公園了,那晚上,他們就像一對真正的父女那樣,一直玩到天快亮了才離開 公園。
男人挑著他的籮筐走在大街上,而女孩依然坐在筐子里愉快地唱著歌。男人想起了昨晚 的情景,真好,他在心里說。可是他今天什么也沒揀到,就連一個礦泉水瓶子也沒揀到。他 甚至都鼓起勇氣去了一趟那幢廢棄的大樓,他發誓他不會害怕那條大狼狗,可是大樓里什么 也沒有了,別說是銅線,就連一張紙片也找不著了。胖妹,我們今天又要挨餓了,他望著女 孩,悲哀的說。我不怕,女孩說,我不吃飯也不會死。男人又想起了女人,想起了那天下午 ,那真是個美妙的下午啊,還有腸旺面,還有酒。如果沒遇見那幾個該死的拿抓就好了,如 果當時我鎮靜一點,不要跑,就像平常一樣,他們也不會懷疑我有錢,我為什么要跑呢?想 到這兒,男人腸子都快悔青了。
女孩仍然在不停地唱著歌,男人煩死了。別唱了,再唱我他媽揍你,男人朝女孩吼道。 可是女孩不理她,仍舊唱個不停。男人生氣了,他抱起女孩,惡狠狠瞪著她。爸爸,你松開 我,你弄疼我了,女孩叫道,我錯了,我聽你的話,不再唱歌了,好嗎?女孩眼眶里滿滿的 全是淚水,男人心軟了。
那晚上屋子里很安靜,男人和女孩早早就躺到床上去了。女孩想說話,想唱歌,可 看著 男人那張兇巴巴的臉,又不敢作聲。男人怎么也睡不著,他肚子里叫得正歡天喜地咧。爸爸 ,我聽見你肚子在唱歌咧,女孩嬉笑著對男人說。是呀,餓得慌,男人沒好氣地回答。我給 你煮面條吃,好不好?好個狗屁,一根面條都沒有了。有的,女孩說著,一咕嚕翻身下了床 ,沒多大工夫,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就煮好了。
你在哪里搞來的面條?男人瞪大眼睛望著女孩,在他的記憶里,最后一點面條在幾天前 就已經吃光了的。
就在屋子里嘛,爸爸看不見,女孩說。
接下來的兩天里,男人依然是一無所獲。他們倆走在街上,就像兩只饑餓的狗一樣,女 孩頭耷拉著,男人呢,拖著他的臭皮囊,一步三搖的,那樣子,隨時都可能暈倒。
胖妹,我們就要餓死了,男人說。女孩不答話,她睡著了,也許是暈倒了,誰知道呢? 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死的,男人說,與其讓她這樣白白死掉,還不如……突然,一個罪惡 的念頭在他心里產生了。他頓時便精神倍增,大踏步朝前走去。
大咪咪那里是不能去了,去哪里呢?男人將所認識的這類人在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立 刻決定去那個怪模怪樣的老太婆那里。老太婆在黔靈公園附近開了家小酒館,無論是任何時 候去送貨,也無論你送什么貨,老太婆總會在酒館前等著你。
爸爸,我們去哪里?走到黔靈公園的時候,女孩突然醒了,是去蕩秋千嗎?我餓,蕩不 動,女孩有氣無力地說。
不是,男人說,他將女孩抱到老太婆跟前。老太婆看了看女孩,然后一把將她抓到跟前 ,從頭到腳捏了一遍,對男人說,男孩這個數,她伸直了一張雞爪似的手掌,女孩這個數, 她彎下去兩根指頭。這孩子看上去病怏怏的,得打點折扣。爸爸,我怕,我們回家吧,女孩 突然哭起來。男人沒有言語,他使勁朝老太婆點頭。于是老太婆便遞給他一疊鈔票。男人接 過來,對女孩說,你乖乖待在這里,爸爸一會兒來接你。他有點兒心虛,沒敢看女孩,低著 頭便跑出門去,他剛出門,便聽見了女孩撕心裂肺呼叫爸爸的聲音。男人不敢聽下去,他捂 住耳朵,沒命地朝前跑去。
男人在家里睡了一整天,醒來時已是下午了。他覺得頭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抽了一支 煙,才感覺好了些。后來他想起了女孩,女孩的身影,女孩的歌聲,仿佛還在屋里飄蕩。她 救過我的命,可是我卻把她賣了,男人覺得有點對不起女孩。可是我養不活她,她跟著我肯 定會餓死的,無論賣給誰,都比跟著我過得好,想到這里,男人頓時心里舒服了不少,“我 們的祖國是花園,”他哼了一句,感覺不成調子,傻乎乎笑了笑。我他媽現在有錢了,他拍 了拍鼓鼓的口袋,還是哼著不成調的歌子出門了。
男人去飯館子里吃了飯,還喝了酒,然后又去澡堂子里洗了澡,他很久沒洗澡了,從澡 堂子里出來,覺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他還買了一套新衣服,穿上新衣服,男人看起來也 還人模狗樣的。
男人精神抖擻走在大街上,他覺著自己就跟城里人一個樣了。有錢真好呀,他又摸 了摸 口袋里的錢。他不想再干從前那個營生了,可是不干那個干什么呢?男人也不知道,管他娘 的,等口袋里的錢花光再說吧。男人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所小學校的門前,那正是學校放學的 時候,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出了校門,男人停下了腳步,他望著他們,望 得出了神。突然,他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這時候,他看見一個身著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正 蹦蹦跳跳朝他走來。男人抱起她,使勁在她臉上親了一口,但是女孩哭起來了。乖孩子,不 哭,不哭,爸爸領你去蕩秋千。男人抱著孩子正準備離開,突然,不知是誰從背后狠狠踢了 他一腳,他踉蹌幾下,便倒在了地上,緊接著,無數只腳便踏在了他身上。
你小子膽子真大呀,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拐騙兒童,一個中年婦女指著男人義憤填膺地說 。那個小女孩則在媽媽懷里緊張地哭。很顯然,她嚇壞了。
我沒有,我沒有,男人無力地申辯著。
將這狗雜種扭送到派出所去,圍觀的群眾怒吼著,隨即,便有幾個大漢架起了他。
你們為什么要欺負我爸爸?就在這時候,女孩突然出現了,她背著一個綠色的小書包。 我爸爸來接我放學,他眼睛不好,一定是認錯人了,你們為什么要欺負他?女孩朝人群吼叫 著。大家的臉上一下現出慚愧的神色,慢慢散開了。對不起,中年婦女對男人說。男人朝中 年婦女笑笑,沒說什么。這是我們同學李菁菁,女孩指著中年婦女懷里的孩子對男人說,這 是我爸爸,女孩說著,撲進男人懷里,爸爸,我們回家吧。
女孩一蹦一跳走在前面,她不時回過頭來朝男人做個鬼臉。男人望著女孩,笑了。這是 個怎樣的女孩呢?她怎么總是有辦法逃回來呢?這也許是老天爺可憐我吧,那么,我還猶豫 什么呢?
男人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將女孩送到了一個瘦得像根光骨頭一樣的男人那里。男人將女 孩遞給光骨頭的時候,女孩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放。女孩望著男人,什么話也不說,她的眼 淚一滴滴掉在男人臉上。男人看到女孩眼眸里釋放出來的眼神,悲哀、凄涼、怨恨……爸爸 ,你說過不會拋棄我的,女孩說完話,松開了抓緊他的手。
男人抓著一把鈔票,沒命地朝前跑。爸爸,爸爸,男人又聽到了一聲聲焦急而又凄厲的 叫聲,他死死捂住耳朵,可那一點用處也沒有,那些聲音占據了他的心。猛然間,男人后悔 了,胖妹,他大叫著,朝光骨頭的住處奔去。
男人躺在他的破床上,傻乎乎躺著。他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出門了,他想他的女兒。我可 以養活她,為什么不能呢?即使養不活又怎么著?她管我叫爸爸,那她就是我女兒。女兒, 他在心里默默地叫著,你聽見爸爸叫你嗎?你知道爸爸想你嗎?他突然想起,女孩前兩次能 逃回來,這次也一定能逃回來。她一定知道我在想她,她一定會回來的。可是,男人又看到 了女孩的眼神,他的身體打顫了。他知道女孩不會再回來了,但是他決定還是等下去,一直 等到女孩回來為止。他發誓永遠也不離開她。
但是,男人等來的卻是怪模怪樣的老太婆、光骨頭、大咪咪,他們三人走在前頭,身后 緊跟著的是一幫氣勢洶洶的家伙。揍,他媽的往死里揍,老太婆一聲令下,那幫家伙便沖向 男人。他們將他揍得死去活來。后來,男人聽見老太婆說:
“你他媽可坑苦了人了,你他媽上哪找了三具尸體賣給我們呀?”
男人躺在地上,望著美麗而遙遠的夜空。爸爸,男人突然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胖妹,男 人站起來,胖妹,他叫著,像瘋狗一樣地追逐著那個聲音,可是,他再也找不著他的胖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