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篼

黔北，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地方，只要是城市，街頭巷尾的，大凡搬運，就有背篼的影子。農民進城，背篼也跟著進了城了。仿佛重慶的“棒棒兒”，“背篼”在這里也成了苦力的代名詞。有時候，即使你并沒有帶著背篼，你只要一副吃了上頓找下頓的樣子，人家也會叫你“背篼”。中國詞匯的這種變化，由物到人，居然代表了一個階層。如果用泛文化那一套功夫，甚而可以自成體系，弄出一套“背篼文化”來喲。

我出生在一個遙遠而古老的山鎮(zhèn)，那是鄉(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化的結合部，可以說從小對背篼這種最普通最平常的用具就格外有一種了#8202;解。

根據(jù)用途和形狀的不同，背篼有很多種。

娃兒背篼是L形的。孩子在里頭可以坐，也可以站，看看天空，也看看田野，很自由，也很自在。比之背帶，把孩子綁在身上，娃兒背篼是一種進步。也許可以說，這種背篼里走出來的孩子，不僅比背帶下釋放出來的孩子獨立性強，而且還有敏銳的觀察力，也更善于思#8202;考。

鹽巴背篼，顧名思義是用來背運鹽巴的。底小、肚窄、口大，實際上沒有什么容量。但巧妙也在這里；鹽巴很重，重心低了，壓在屁股上，怎地強硬的漢子也難承受；而一麻袋鹽巴，少說也有一兩百斤，橫在沿口上，整個重量實際上壓在肩上，只要身板好，并不覺得有多沉重。而容積小，又要承載非同尋常的重量，它用的篾條便十分講究；尤其四楞的戧和沿口，非硬實的金竹兒不可；而且還要頭道青篾條，二道黃篾條是不行的。因為這樣的特點，它實際上被那些山里的漢子不僅僅用來背運鹽巴，還用來背運柴塊，或者煤塊，或者苞谷袋子、米袋子，幾乎所有沉重的東西。鹽巴背篼是川鹽入黔的見證，真正驛路文化的產物；它應該是背篼中最古老的。

與鹽巴背篼相仿佛的是一種嗩吶背篼。嗩吶背篼的肚腹和沿口要比鹽巴背篼大許多，整個也要高許多，是山里挖瓢匠什么的專用背篼。經過長久的勞作，挖瓢匠挖的瓢堆起來一座小山丘一樣，要交售到供銷社設在山外的采購站去；而人也困了，也應該下山休整休整了。挖瓢匠一根繩子一個疙瘩扎一把瓢，所有的瓢系在背篼上像盛開的花一樣，巍峨而美麗，古怪的美麗。背著這些瓢，挖瓢匠走出山門，來到鄉(xiāng)場上，后面常常跟著一群娃兒，仿佛看不夠的稀奇。

鹽巴背篼和嗩吶背篼實際上都取巧，有點像“背擔”、“柴馬”類的，并不要裝很多東西。而真正能裝東西的是稀眼背篼，編起來也很簡單，鄉(xiāng)里眼巧一點的，幾乎都會編，也不太講究用什么竹子。這種背篼很粗，上下差不多大小，象鄉(xiāng)里做酒的黃桶。因為龐大，走篾便穿花一樣的，均勻地留著六邊形的孔，所以并不顯著笨重。鄉(xiāng)人們很喜歡稀眼背篼，上坡割草，下河淘洗紅薯、洋芋的，很實用，也很方便。趕場日子，鄉(xiāng)人們要弄幾只豬崽，或者幾只鵝，到鄉(xiāng)場上去換錢，也用稀眼背篼。鄉(xiāng)人們下地掰苞谷，也用稀眼背篼；稀眼背篼口大，鄉(xiāng)人們掰了苞谷，反手往后丟的時候不會丟到地上。栽秧時節(jié)，鄉(xiāng)人們也喜歡用稀眼背篼來裝運水流水滴的秧苗。稀眼背篼粗糙而爛賤，它因此顯出來少有的大氣。這實在像理解并使用它的那些鄉(xiāng)人們。

比較普遍地被人們使用的是夾背篼。夾背篼雖然也是上大下小；但上下過渡卻是很柔和的。它不大不小，人背在身上，有一種協(xié)調。如果青篾的夾背篼，又編得很精細，人背在身上，還格外有一種韻味、一種情致，真正應了車爾尼雪夫斯基那句話：美，即是生活。

背篼，無論作為一種用具，還是作為一種借代，都蘊含了黔北農村太多的東西。

背篼是命運的啟示。一個姑娘出嫁，尋常的嫁妝里總有一只很精巧的夾背篼，這將伴著她生命歷程的苦與甜。而被胡適贊賞的黔北作家壽生筆下的自愿，用一只背篼背運咽氣的父親丟消坑的時候，一旁不諳世事的兒子卻提醒老子不要把背篼也丟了消坑，他今后還要用這背篼來背運老子丟消坑呢。這一殘酷的細節(jié)，哪怕遠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也叫人毛骨竦然。

背篼其實也是希望的寄托。鄉(xiāng)人們上街趕場，一只背篼幾十只雞蛋，抑或幾十斤紅薯，當街一擺，也就成了招攬生意的攤子，街有多長，背篼斷斷續(xù)續(xù)的也擺多長。散場了，一出一進，鄉(xiāng)人們背篼里晃蕩著煤油、鹽巴什么的往回走。剛進家門，望眼欲穿的孩子們一擁而上，翻著背篼，找著一截皮筋或者幾個泡粑，便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背篼還是鄉(xiāng)里女子愛情的見證。她們向男人們表達愛情，通常說“你討飯，我跟你背背篼”，不會說“海枯石爛不變心”。

背篼有時候是一種修飾、一種憑借。尤其姑娘小伙的，趕“甩手場”，什么事也沒有。一只背篼背在身上，人前人后的，心里才踏實，而舉手投足，也才顯著大方、灑脫。沒有背篼，怎地都有一種別扭，甚至走幾步路，也格外顯著丑。

在鄉(xiāng)場上，背篼還聯(lián)絡著一種微妙的社會關系。正午時分，場齊了，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背著背篼，既妨礙別人，自己也不好看。這時候，也沒有約定俗成，大家都會自覺地找一戶熟人家，把背篼存起來。關系寬的人家，常常一屋子的背篼，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后來，街上的人尖了，娶媳婦嫁姑娘的，都怕跟鄉(xiāng)里人連在一起，親連親戚連戚的，一屋子的背篼，三天兩頭不利索。但趕場日子，有一個地方存放背篼，這對鄉(xiāng)人們來說，的確又算一回事情。哪個人為人太差，他們會這樣挖苦：“那個人哪，趕場找一戶人家擱背篼都找不到#8202;的。”

背篼在仡佬族聚居區(qū)還意味著一種快樂。田間地頭的，大家坐下來歇氣，小伙子們光著半截身子，在肚皮上畫上一個人的五官。然后把夾背篼從頭上扣下來，一頂巨大的帽子一樣罩至腰間，那人便活脫脫矮了一大截。唱著古老的山歌，變形滑稽的“矮子”跳起舞來。這種生動活潑而又飽含著智慧的舞蹈就是仡佬族民間的“矮子舞”。

我的記憶里，山鎮(zhèn)上有一個篾匠叫周吉安的，因為手藝精，編的背篼很少擺在街頭賣。一般都是顧客上門說了背篼的式樣、大小，他才會編。我剛懂一點兒事，母親就在周吉安那里定做了一只夾背篼。逢了趕場日子，我就背著這只背篼，拿著兩塊錢，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買菜。第一次背這背篼的感覺，我今天還記憶猶新。后來，我讀了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的《品質》，總覺得那做靴子的皮匠跟周吉安師傅是同一個人。

現(xiàn)在，鄉(xiāng)鄉(xiāng)通公路后，又村村通公路，那種真正用來長途運輸?shù)柠}巴背篼已很少見。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機器化像病菌一樣漫延，L形的娃兒背篼也很少見，取而代之是手推車，是學步機。而塑料制品和鋁制品的泛濫，挖瓢匠失業(yè)了，挖瓢匠的嗩吶背篼自然也看不見了。但大氣的稀眼背篼卻并沒有受到什么威脅。田間地頭、山中坡上，鄉(xiāng)人們還是一樣的喜歡稀眼背篼。只有夾背篼，因為好看、實用，契合了這個時代，跟著農民進了城了。城里的建筑越來越高，從前橫向的移動，如今成了縱向的，夾背篼正好派上用場，不管多窄狹的樓道，不管多低矮的門頭，人能夠自由進出的，夾背篼也不會有任何掛礙。夾背篼在背篼一族中脫穎而出，顯赫起來哪！

有時候，我看著一群一群的農民工背著背篼擁在一輛一輛需要裝卸的卡車前，我覺得這座城市就是這些背篼背出來的。但更多的時候，我看著一群一群的農民工騎馬一樣騎著背篼無奈地在那里發(fā)著呆，那放倒在地上的背篼黑黢黢的口子像饑餓的嘴巴一樣對著川流不息的街頭，我就覺得這些背篼是被這座城市徹底地拋棄哪。雖然我們的城市整天都在叫著“背篼”，但這只是一種需要，現(xiàn)代城市發(fā)展的需要。事實上，我們已經很難找到當年“背篼”的那種感覺：溫馨的人情，和諧的自然，有趣的生活……

不久前，美籍華人張金翼女士尋根回到這座城市，走走看看差不多一個星期，臨離開了，忽地感覺空蕩蕩的，便打出租車跑到一個很遠的鄉(xiāng)場上，買了一只夾背篼回來。那夾背篼，雖然用竹和編工都有些講究，卻實在太小，不過一個玩具，或者一件裝飾，很古怪，也很滑稽。看著張金翼女士很滿意的樣子，我想，一個人其實是很難與過去割斷的，甚至一個現(xiàn)代人，實際上也常常生活在舊夢中……

但這又何妨呢！面對冷漠與麻痹的城市病，我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