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公爵夫人》中的父權政治

大凡研究英國詩歌的人，對維多利亞詩人勃朗寧的戲劇獨白詩《我的前公爵夫人》印象頗深。本文從女性主義角度再次解讀這首名詩。

一

英國詩人羅勃特#8226;勃朗寧（1812-1889）不同于其他維多利亞詩人，他的詩作中瑰麗的異國風情與奇特的題材大都艱澀難懂。隨著人們對他的戲劇獨白詩中“意識流”敘述技巧的熟知和了解，勃朗寧在詩壇的地位越來越高。

勃朗寧擅長與想象中的說話者交談，戲劇獨白可以說是他揭示人物復雜、壓抑的內心世界最具特色的詩歌技巧，而《我的前公爵夫人》又是他最具代表性的戲劇獨白詩。戲劇獨白詩就是有一個虛構的獨白者，在特定的戲劇情境里，對一個或數個假想的聽話者講述自己生活中的某一事件或片斷。勃朗寧詩歌中的獨白經?？梢员豢醋魇窃姼柚歇毎兹宋锏摹澳樧V”，可以深入人物內心世界，揭示出人物性格的各個方面，同時也讓讀者了解到作者自己的復雜思想。他的戲劇獨白詩雖然篇幅不是很長，但是卻有效地反映了人物的內心活動從而揭示人物的靈魂。

在《我的前公爵夫人》這首詩中，獨白者是斐拉拉公爵，聽話者是未指名的伯爵派來商談婚事的使者，特定的戲劇情境是公爵正帶領使者在其府第的樓上觀賞他收藏的藝術品，他們停在前公爵夫人的畫像前，由公爵向使者講述這幅畫像的原委。從該詩戲劇獨白中，讀者不難看出公爵的傲慢、虛偽、冷酷和勢利。然而，詩歌討論和描述的是一位女性——公爵夫人，但是讀者看到和聽到的僅是公爵本人的敘述，充斥在文本中的是男性的聲音，而女性卻是“缺席的”、“沉默的”、被敘述的和“被書寫的”符號而已。年輕貌美、天真爛漫的公爵夫人的“缺席”與“沉默”不正是男權社會中女性“第二性”地位的真實寫照嗎？實際上，戲劇獨白這種特殊的詩歌技巧在《我的前公爵夫人》中的運用，更使人真實地看到了父權政治下女性的生存處境：女性是第二性的，不完整的群體。

二

在一般的父權社會中，父親或丈夫作為家長，他們憑借著舊家族制度和傳統觀念所賦予的權力，像君主一樣統治著自己小小的王國，而女性在男性的主體意識之中則成為男性/父權的他者，淪為男性統治和奴役的對象。女性在此被定位為一種缺席、一種匱乏、一種沉默、一種非完整體。在這種宗法男女主從秩序下，她們并非在自身的權力中被定義，而是在男性主體的定義中被定義：女性被理解為男性的對立面，是“正”面的“負”面之意。此種作為男性正面之負面意義的女性定位，在中國宗法典籍中亦多有記載?！抖Y記#8226;郊特牲第十一》說：“婦人無爵，從夫之爵，坐以夫之齒?！薄澳袔浥畯哪?，夫婦之義由此始也?！薄皨D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睆闹锌梢娕缘摹胺穸ㄐ浴币饬x如何被定位在男性主體的觀照之下。

事實上，“婦人，從人者也”的古訓，導致中國古代女性一生都毫無獨立的人格。然而，在古代中國，婦女的地位相對西方中世紀還是要高，畢竟還能“共牢而食，同尊卑也?！蔽鞣缴鐣t有對女性更甚的規范，維多利亞時代流行的“家庭天使”的女性形象就是對女性的女性氣質和女性的家庭行為道德與社會角色做出的嚴格的規范。正如格雷 (Grey) 所言，“女人就是被男人所養，而服務侍養男人”。西方女性主義批評從其文化傳統中的“妻子”一詞中，同樣可以找到“男性本質”的另一種復本。芙曼(Nelly Furman)在《語言的策略：超越性別規范中》中對于妻子（wife）的解讀，認識到“妻子”一詞并不是把它置于“人的本質”中加以理解，而是必須作為一種依附者而存在，即一種聯系性的符#8202;號。

三

《我的前公爵夫人》中通過公爵自己的獨白，惟妙惟肖地刻畫了斐拉拉公爵虛偽、殘忍的性格及其陰暗、復雜的內心世界，向讀者展示了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一個典型封建家庭中男尊女卑的宗法家庭關系。公爵對待妻子，像對待仆人和一件物品一樣，公爵夫人的“微笑”（smiles）、“臉上的紅暈”(the spot of joy)) 和她的身體一樣都是屬于他的，甚至妻子的生命他都可以一句命令便香消玉隕。正如詩歌的第45-46 行描述的那樣，“He gave commands / Then all the smiles stopped together”。

作為一位貴族婦女，公爵夫人首先具備的應該是貴族家庭禮儀所要求的高貴的氣質。但是在公爵的眼里，公爵夫人卻沒能做到。她太過于天真，純潔，太容易感動，對什么人都報以甜美的微笑，正如詩中的第22-23行所描述的那樣，“…she had a heart，…too soon made glad /Too easily impressed”。她也太能夠平等待人，無論是公爵贈給她象征“九百年的家世和門第”的“佩戴在胸前的飾品”（[his] favor at her breast），還是別人送給她的“花園新摘的櫻桃枝”，她都寬厚的接受，報以禮貌的感謝和甜美的微笑。

詩的主體部分即第13行至第47行為公爵對前妻的評論。公爵極盡貶斥、侮辱之能事，指責前妻舉止輕浮、不分貴賤，和畫家潘道夫有染。然而，極具反諷意味的是，當公爵向伯爵的來使抱怨公爵夫人的淺浮和不尊婦道時，公爵的本意與其言辭卻是南轅北轍、判若云泥。如他指責前妻與畫家潘道夫有染，便顯示出動機與言辭的背離。他引用潘道夫對公爵夫人的贊美——“那淡淡的紅暈沿頸項漸漸消隱，/這決非畫筆所能重現?！薄獊碚J定這二人行為不軌。然而，與公爵的意愿相反，潘道夫此言在讀者眼里卻為自謙之辭，或許潘道夫認識到，任何高明的畫家均無法再現所畫人物的神韻，公爵在指責潘道夫的過程中暴露了自己心靈的狹隘、骯臟，更重要的是暴露了一個自詡有藝術品味的、專橫跋扈的家長的自私和武斷。“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至于公爵夫人臉上的紅暈，公爵視其為輕浮的流露或與畫家潘道夫通奸的污點，然而在讀者看來，這紅暈恰是公爵夫人熱愛生活、開朗活潑的象#8202;征。

從詩歌的第3行到第15行，畫家“潘道夫”的名字被公爵提了三次，其旨在給使者一個印象：公爵是一個有藝術修養和鑒賞力的人。然而，戲劇獨白的反諷技巧使得公爵的大男子主義虛偽的作風被揭露得清清楚楚。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熱愛生活的活生生的女性并不能喚起公爵的欣賞和熱愛，而一幅機械地被復制的畫像卻讓公爵欣喜不已。原因當然很清楚：美麗的妻子可以襯托男人的偉岸，但是桀驁不馴、充滿叛逆的夫人卻只能削弱男性的權威，所以畫像中已被壓縮成“物品”的女性更容易被控制，被“物化”成為“畫像”的公爵夫人自我被抹殺后，美麗的肖像又可以作為一件極好的藝術品裝點男性的品味和實力。當且當丈夫自己拉開（draw）遮在妻子美麗畫像前面簾子的繩蔓，向某些他自認為是高貴的客人展示時，妻子的畫像又成了一件有用的物品。

實際上，傳統的父權文化已把女性充當為一種可供編碼、包裝、裹覆或容納等意義的“容器”。容器，“envelope”這一術語在伊莉佳萊的理論概念里，具有多重意義和指涉功能。這里“盜用”有關概念，借以理解女性身體作為一種裝載宗法父權社會利益的“文化容器”。女性為家庭乃至整個社會提供資源，成為父權社會運用、剝削、包裝的各種身份名目，最終成為裹覆和裝載男性利益的最佳容器。在這意義上，妻子與母親都被歸屬于物品和父權空間領域中。表現在《我的前公爵夫人》里，由于公爵夫人作為被丈夫界定的容器，因而無法決定自身所要裝載的內容。她存在的意義歸屬于公爵給與她的定義。

因為長時間居住在意大利，勃朗寧的詩歌大多以中世紀意大利為創作背景，意大利北部歷史上確實有一個城邦國家叫做斐拉拉，斐拉拉公國的第五代公爵艾爾方索（Alfonso）二世，1533年出生，1558年娶14歲的露科瑞亞#8226;德#8226;買第西（Lucrezia de Medici）為妻，四年后公爵夫人神秘的死去，有人稱是被毒死的，1561年艾爾方索公爵又娶泰洛爾（Tyrol）伯爵斐第男（Ferdinand）一世的女兒為妻。公爵夫人究竟怎么死的，今天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從詩歌中公爵的獨白，我們不難看出美麗的公爵夫人可能是被公爵謀殺的，因為公爵懊惱她的行為。我們惋惜公爵夫人悲劇命運的同時，也不難猜測下一任公爵夫人的命運，在父權政治的敘述話語中，她將會是一樣的失聲，一樣的沉默，一樣的邊緣#8202;化。

詩歌的最后一部分，公爵和使者的交談從前公爵夫人的畫像談到了將要來的婚姻“談判”，所選用的詞匯從“藝術”領域轉到了“商務”領域：“禮物”（gift）、“慷慨”（munificence）、“足夠的保證”（ample warrant）、“拒絕”（disallowed）、“客人們”(company)、“嫁妝”（dowry）等等?；橐鍪袌錾吓允悄行詡兊慕灰灼罚灰资欠癯晒Γ缘某錾黹T第、嫁妝的厚薄、應有的女性禮儀：順從、緘默、貞德起了決定條件。在公爵向來使介紹前公爵夫人的畫像時，公爵不僅炫耀及展示了他的藝術品位及經濟實力，同時也向來使點明了他對女性的要求：順從聽命與丈夫，否則便是被懲罰。另外一方面，當公爵向他認為尊貴的客人—伯爵的使者拉開遮掩畫像的幕簾請他欣賞時，他也告訴他從前也有許多前來提親的人也曾看到過畫像，但是那些人都沒有明白“畫中描繪的面容/那真摯的眼神的深邃和熱情”。

詩歌中公爵“順口”提到的另外一件“珍貴的收藏”藝術品：克勞斯為其“特制的”“在馴服海馬”的“海神尼普頓”的“青銅鑄像”，有重要的象征意義。首先這尊青銅海神雕像，是一個著名的雕塑家克勞斯為公爵專制的，說明著名的藝術家包括畫家潘道夫都是為公爵所用，可以證明公爵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其次，可以證明公爵不俗的藝術品位，但是更重要的是，海神雕塑傳達的文化含義值得使者和每一位讀者沉思：維吉爾（Virgil）的《埃涅阿斯記》(Aeneid)中曾經提到過海神作為大海的統治者，使得女神在海上發起的暴風雨得到了平息；另外詩歌中海神被公爵提到了能夠降服狂野的海馬，不正指的是男權社會中男性對反叛的女性的控制和壓迫嗎？作者的描寫也許是非主觀故意的，但他對客觀現實的描寫正好反映了父權社會處處展現出男權至上的信息。公爵看似無意提到的這尊海神的青銅雕像，其實是在向聽眾傳達了父權政治的重要信息：警示未來的公爵夫人必須順從，否則其未來的命運將和前公爵夫人一樣，面臨的將是受到男性的控制和壓迫的蒼涼處境。

四

勃朗寧在長詩《索爾戴洛》第三卷中按才能高下之分將詩人分為三等：拙劣的詩人僅能告知讀者自己有所見聞；較好的詩人能向讀者詳細描述一己之所見；而最杰出的詩人則能賦予讀者觀察、認知的能力。在《我的前公爵夫人》中，作者以冷靜的筆觸，客觀求實的態度，采用戲劇獨白的形式，反諷了父權等級社會中處于主體地位的男性家長—公爵的虛偽、自私、狹隘與專制，揭露了女性在父權政治下被迫淪為“第二性”而被懲罰、被書寫的蒼涼處境?？梢娮骷覍τ趥鹘y社會中，無論是作為背景的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城邦國，還是作者自己身處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女性生存的真實地位有著深刻的認識。我們可以說勃朗寧做到了他想做到的，他無愧于為維多利亞時代一位卓越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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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小平（1971—），女，河南洛陽人，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外語系教授，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1996.10），美國特拉華大學訪問學者（2005.10），主要從事英美文學與文化研究和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