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實,平易樸實,《現代漢語詞典》如此解釋。一個人拉著一車重物上坡,吭哧哧,頗為吃力。旁邊一個路人看見了,走過去,伸出雙手,不聲不響地,助力一推。車上去了,路人淡淡一笑,又走開了。這,是一種平實,為人的平實。平實,在曾平那里,是為人,也是為文,是文風,是敘事,是結構,也是人物的氣質品性。
看《父親》里的父親,一個責任心強、喜歡爭強好勝、當了多年村支書、年齡不算最長輩分卻高享受全村人尊敬的老頭,是怎么做工作的,“如果你不搞,父親提著石灰來替你粉刷,買了瓷磚來幫你貼整,綰起褲腳扛著鋤頭去把你栽種好的秧苗全部推倒,然后按照規范化替你重新栽種。”在給一家私企酒廠看門時,他“像狼狗一樣警覺”,“時常睡著睡著就翻身起來在廠里來來回回地轉,把廠里發給他的那支手電筒像沖鋒槍一樣在圍墻四周掃來射去。”多么樸實,多么平易!然而這樣平實一個人,最后為伸張正義,為良心,同眾多農民一樣,也走上了離開故土,遠走他鄉,進城打工之路。
農村剩余勞動力大量擁入城市,是社會現代化進程的一部分。也許,早期,對還沒走出農村的青年農民而言,城市是一個完全不同于鄉村的新奇的、精彩的世界,對打工仔的生活,他們還有一份期許,一份幻想在。經過三十年改革開放,三十年現代化進程,進城打工,不僅對“父親”這樣的老農來說是一種選擇,對高考落第的新一代農民“三弟”,也是一條出路。不用說,其間,有犧牲,有陣痛,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但畢竟,大家還是挺住了,走過來了。《三弟》中的三弟,一個老實、本分,深受“不嫖不賭”傳統教育觀念影響的小伙子,進城打工,在工余不隨波逐流地同工友門去喝酒去賭博,而是獨辟蹊徑,去發掘自己的天地。盡管,那最終將他引上歧途,奪取了他年輕的生命,但也曾給過他生命的亮色。
樸實,平易,是父親的性格,也是不少村官、老農的性格。老實,本分,好奇,是三弟的性格,也是眾多剛離開鄉村邁進城市討生活的農村小青年的性格。他們就像我們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一樣可觸可感。在這里,平實已不單是一種文風,還是人物的一種氣質品性,也是作者的品性的折射。這平實,昭示的是作者的情感、立場、心態:這就是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實實在在的人,他們平實,普通,可他們也值得我們去關注,因為他們的內心也不平靜,他們的心靈也有著痛苦。平實地描寫他們,其實就是在傾聽他們的心聲,體恤他們的痛苦。盡管在作品中,這平實有時無華得顯得有些樸拙,但與時下那些站在岸邊觀看,隔著距離臆想底層人生活的作品相比,要溫熱、真切得多,一點兒不矯情,不造作,明顯帶著作者的體溫。
曾平何以會這么平實呢?緣于平視。這一組作品,基本采用的都是一種平視的眼光,平等地在看取他們的人生,截取他們的生活片段的方式敘事。這平視,卻又并不因取的是和人物相同的視線而使視野受限,使作品流于淺表,流于簡單寫實。曾平越過這些表相,表現了一些深層的思考。比如《父親》里,曾平不僅看到了父親的平實,也看到了父親的官本位意識,封建宗法制家長意識,對上級命令不假思索地執行的意識等,這是父親的局限,也是我們不少國人的劣根性。又如《公示期》,表面看來是寫官場上的事,其實卻是在寫礦難。這篇小說,很容易讓人想起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同樣是瞞報死亡人數,欺騙上級,但《公示期》里的李翠花,顯然不同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的蔣百嫂。若說蔣對丈夫還有愛,這個李翠花對丈夫更多的則是懼怕,是想過好日子的簡單愿望。她的悲慘結局,雖說是意外事件,其實也是社會關注的缺失所致。
平視看取,平實表現,是曾平這組小說的明顯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