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說”是現代漢語中的常用字,在上古也是一個高頻字。但是,上古“說”的用法極為復雜,除了“談說”“喜悅”等義外,還有“游說”“止息”“解脫”等義。在字形上,也常和“悅”“脫”“稅”等字混雜。
關鍵詞:“說” “兌” “悅” “脫” “稅”
《說文》:“說,說釋也。從言、兌。一曰談說。”段玉裁注曰:“說釋即悅懌,說悅、釋懌古今字。……說釋者,開解之意,故為喜悅。釆部曰:‘釋,解也。’從言兌聲。兌,說也。本《周易》。此從言兌會意,兌亦聲。一曰談說。此本無二義二音,疑后增。”早期文獻中,“說”有兩個獨立的意義:一為談說,一為喜悅。《詩經》《周禮》中屢見不鮮。而“說”的用法,還不止于此,有時還解作“止息”“解脫”等。要理清上古“說”各義的來龍去脈,就必須溯源,弄清“說”的本義。
甲骨、金文中不見“說”字,只有“兌”字。“兌”產生最早,為諸字之源。《說文》:“兌,說也。從兒聲。”徐鉉以為非聲,“當從口從八,象氣之分散。”朱駿聲從其說。兌究竟何義?
(1)“戊申卜,馬其先,王兌從。”
趙誠認為:“‘兌從’即‘銳從’,急速追上之義。兌、銳為古今字。”徐中舒也認可“兌”釋為“銳”,他舉卜辭中另一例:“叀辛兌伐。”引魯實先說:“兌,疑讀為銳,銳伐即《大雅·大明》之‘肆伐’,亦即《戰國策·趙策四》之‘急擊’,謂急速以伐之也。”姚孝遂言:“卜辭諸‘兌’字皆用作‘銳’,徐灝《段注箋》謂:‘兌即古悅字’、‘亦古銳字’。《孟子》:‘其進銳者其退速’銳之義為疾速。《漢書·淮南王傳》:‘王銳欲發兵’,亦急速之義,顏注以‘王意欲發兵如鋒刃之銳利’為說,失之。粹一一五四‘馬其先,王兌從’者,馬隊先行,王疾速從其后也。”
不難看出,卜辭中“兌”義為急速,后作“銳”。但是“兌”是否有“喜悅”之義,后作說(悅),這一點已出土文獻中未見,還有待考證。從“兌”的字形來看,其本有“喜悅”之義是可能的,孔廣居《說文疑疑》以為“兌從人從八口,八,分也,人喜悅則解頤也”。林義光《文源》從其說,認為“兌即悅之本字”。上古銳、悅同屬喻紐月部入聲字,“兌”屬定紐月部入聲字,古喻四歸定,故銳、悅與兌實同音,且文獻中,兌訓悅、銳都不乏見。《莊子·德充符》:“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釋文》引李頤曰:“兌,悅也。”這當是“兌”古義的遺留。徐灝說,兌即古悅字、亦古銳字,基本上可以成立。
認識了“兌”,再來看“說”。“說”為后起字無疑,“說”既從言從兌,“兌”表何義就成了判斷“說”本義的關鍵。歷來爭議頗多:第一說,兌為“喜悅”義。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曰:“說為兌之后起字。從言,兌聲,喜而發音也。”第二說,兌為“急速(銳)”義。楊樹達《釋說》曰:“蓋兌者銳也,……言之銳利者謂之說,古所謂利口,今語所謂言辭犀利者也。”二說孰是孰非?
上文已說過甲骨、金文均無“說”字,早期文獻如《尚書》《易》《詩》《周禮》等“說”雖不乏見,但因文獻本身文字多經后人整理改訂,很難為證,故無法斷定“說”字究竟產生于何時。《易·兌》:“《彖》曰:‘兌,說也。’”這里“兌”“說”并舉,可推斷“說”字產生不晚于春秋孔子時代。這與《周禮》《詩經》中已大量出現“說”的現象也是吻合的。但是上述早期文獻除《易》經外,凡有“說”字,則“喜悅”“言辭”義并存,孰為本義仍是難決。
《呂氏春秋·孟夏紀·勸學篇》云:“凡說1者,兌之也,非說2之也。今世之說者多弗能兌而反說2之,夫弗能兌而反說2,是拯溺而硾之以石也,是救病而飲之以堇也,使世益亂不肖主重禍者,從此生矣。”
推敲文意,文中“說2”即“喜悅”義,“說1”與“悅”相對舉,當為“利言”義。則可得出結論:第一,文中的“兌”不可作“喜悅”解,只能作“銳”解;第二,“說”與“兌”相合,而與“悅”相悖。可知 “說”本義從“兌”,“兌”表銳意,可能來源甚古而時人多不知,“喜悅”乃后起之義,但在當時為人所熟悉,以致誤把作為從“兌(銳)”而來的“說”理解成“喜悅”,呂氏才如此強調。這個結論是合乎邏輯的,也合乎文字發展的基本規律。楊樹達認為“說”本借用“兌(銳)”義,添加形旁“言”,表“言辭銳利”是成立的。早期“說”無論用作名詞還是動詞,均帶有一些特指的含義,如《論語·陽貨》:“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可能也是從“言辭銳利”之義轉來。
那么,“說”字是怎么產生“喜悅”義的呢?楊樹達認為:“由談說引申為說釋之說,又引申為悅懌之悅。”大概是段玉裁說過“說釋即悅懌”,而這樣“引申”,我認為不妥。“說釋”無論是否為“悅懌”,“說”在其中必定只有一解。
“說”本義“利言”,和“喜悅”的附加色彩差別很大,二者應不是引申關系。考察文獻,在“說”產生同時,“兌”有了很大的發展:第一,表“直”“通”義,第二,作為《易》中一卦名,第三,作人名、地名。這些都與“兌”本義(銳利、喜悅)有很大偏差,造成了理解上的障礙。而后造的“說”從言,“喜而開口”,容易聯想,所以在沒有為“喜悅”義的“兌”新造字的情況下,就暫由“說”來表“喜悅”了。戰國末年,隨著說字本義“利言”的引申,產生了很多新義,所以又造了“悅”字。①結論:兌、說、悅在喜悅義上構成了一組古今字,而“說”字是過渡時期的借用字。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兌在“急速”義上,直接由“銳”字繼承,而在“喜悅”義上卻經過“說”的過渡,因為“說”本不是為表“喜悅”義而造的字,表義不夠純粹和明確,所以最終不得不另造新字。
“說”本義為“利言”,其義如何發展為現在的“說”,上古已可窺見端倪。由“利言”,引申出動詞、名詞兩種義項,即“談論/解說”“言論/說法”。后“談論/解說”引申出“講述”和“游說”二義;“言論”引申出“言語”“道理/學說”二義。其中“講述”就是現“說話”義的始源。如:
(2)《論語·八佾》:“成事不說。”(解說)
(3)《周禮·考工記·鳧氏》:“薄厚之有所震動、清濁之所由出……有說。”(說法)
(4)《孟子·滕文公下》“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學說)
(5)《孟子·盡心下》:“說大人,則藐之。”(游說)
(6)《戰國策·秦策》:“王不聞夫管與之說乎?”(言語)
(7)《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物善而能說。”(講述)②
下面來談談“說”與“脫”。
本文開篇提到,說在上古還兼表“解脫”“止息”等義,如《易》古經中“說”字共出現6次,都為“解脫”義。③
由于文獻不足,現很難確定“說”是怎樣獲得了“解脫”義。馬敘倫說:“席世昌曰:‘《易·小畜》“輿說輻”《釋文》引《說文》曰:“說,解也。”’按說訓解,故‘說輻’之‘說’其義本通,后人誤改作脫,非古義也。今本‘說釋’字當是‘說解’之誤。”但是 “說解”的“解”和“解脫”的“解”意義相差很大,馬氏之說欠妥。
上博簡《易》兩次記錄“說”字,一作“敓”,一作“”,均是音近假借。(與傳世文獻比對得)而帛書中,基本固定用“說”字。(帛書只有一次用“奪”來代“說”)由此可知:上古早期,用與“說/脫”音近的一系列字來表示“解脫”,而后這種雜亂無章的混用情況逐漸消失,一律寫作“說”。
筆者推測,很可能真正表“解脫”義的字根本沒有造出來,或造了卻不為人所知,很早就成為死字。早期字形不固定,音近即可通用。上古兌、敓、奪同屬定母月部入聲,說音喻紐月部入聲(實與兌音同),脫屬透母月部入聲,與說、兌是旁紐疊韻關系,所以人們就借“敓”“奪”或“說”等一組字來表“解脫”。由混用又趨于穩定是因為“說”兼表“喜悅”“言辭”等義,使用頻繁,為人熟識,所以用“說”字表“解脫”逐漸成為主流。“脫”字表“解脫”比“說”更晚,“脫”本義為:肉剔去皮骨。《禮記·內則》:“肉曰脫之,魚曰作之。”孔穎達疏曰:“肉曰脫之者,皇氏云:‘治肉除其筋膜取好處’。”可見“脫”字本義不是“解脫”,僅略有相通之處。但“說”此時表義過多已不堪重負,故“脫”字產生后不久,“說”表“解脫”的用法就由“脫”替代。周人在整理古文獻時,“脫”尚未替代“說”,所以就把表“解脫”義的各種字形統一寫作“說”。至秦漢人定本時,出于存古的心理,也并沒有做過多修改,但在注里已反映出表“解脫”義在當時用“脫”不用“說”了。結論:在“解脫”義上,說、脫也構成一組古今字,“說”字仍是借用。
說字訓為舍,或作稅,情況與說訓“解脫”類似。上古說、稅同屬書紐月部入聲字,舍為書紐魚部上聲字,二者為雙聲同轉,音近故混用。《方言·卷七》:“稅,舍車也。”郭璞注:“稅,尤脫也。”《爾雅·釋詁下》:“稅,舍也。”又《詩·召南·甘棠》:“召伯所說。”毛傳:“說,舍也。”
不難看出,作為“釋放、放置”的稅,實同“脫”義,蓋把車釋放、放置,義即把馬解卸。解脫、放置二義實同一源,而后在各自引申,有了分化。作為“止、息”義的“稅”,即是“放置”義的引申。放車即休息。《韓非子·十過》:“昔者衛靈公將之晉,至濮水之上,稅車而放馬,設舍以宿。”
行文至此,把“說”的諸多義項演變大概繪成簡明的示意圖如下:

以上對上古“說”作了一個溯本求源的工作,以探求“說”字諸義的關系。但是還有很多不足。第一,由于文獻缺乏,很多問題無法得出一個確定的結論。第二,“說”在上古還有很多用法,由于音近相通,“說”偶有作“閱”“銳”“涚”“侻”解的情況皆不暇論及。學力所限,疏漏之處在所難免,望方家指正。
注 釋:
①王力先生認為《說文》沒有收“悅”字,可證那時還未產
生“悅”字。而《孟子》中出現的諸多“悅”字當為后人擅改。(參見王力《談談學習古代漢語》p192)我認為還可以商榷。第一,《說文》之前的《爾雅》就收了“悅”字。《爾雅·釋詁一》:“悅,樂也。”此外,《方言·卷十》:“悅,蘇也。”《爾雅》、《方言》作為辭書,是否也被改動?第二,《孟子》中仍然保留三例“說”訓為“悅”的用法。難道說后人沒有看清,改漏了?第三,如果說《孟子》是“俗字的淵藪”、《莊子》《荀子》《管子》《呂氏春秋》《孝經》等書里也都出現了“悅”字。我認為“悅”字大概產生于戰國中后期,剛開始只是“說”的俗字,但是“說”仍作為規范字存在,于是“說”“悅”并存混用。《說文》沒有收“悅”字,是因為當時“悅”還沒有取得合法地位,故不被收錄。
②以上六例依次見于《十三經注疏》p2468、p916、p2714、
p2779、《戰國策》(上海古籍1985年3月第2版)p140、《大戴禮記》(叢書集成初編本)卷十p6。
③分別是“用說桎梏”(《蒙》)、“輿說輻”(《小畜》)、
“輿說輹”(《大畜》)、“莫之勝說”(《遯》)“后說之弧”(《睽》)、“乃徐有說”(《困》)。
④現代漢語中“說話”的“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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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雅鳳,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