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爆竹聲中一歲除”，在除夕夜里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在萬家燈火的流光溢彩中，我又一次想起了母親：冬月影，春風面；處處依稀，無處尋覓。想母親的時候，有一種無以言狀的悲愴和揪心的凄涼。

除夕，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小時候，常聽母親感嘆：三十晚上，一根折筷子都要進家呢。因父親常年在外，很少在除夕晚上與家人團聚，只有一年一度的探親假，才能在家住個把月。現在想來，母親當時的那一聲感嘆里，飽含著無盡的思念與期盼，可是那時幼稚的我，理解不了母親苦澀的心情，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此時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母親，我希望她能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一起坐在沙發上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電視里的歡樂場面，使母親笑逐顏開，母親聽不懂主持人的官方語言，我會給她耐心的講解。

電視里看現場直播的觀眾席上，有許多母女相依相偎的鏡頭，她們歡樂成一團，幸福無比。

我的母親卻在像框里，憂心忡忡地問我：近來身體可好?

如果母親健在的話，還不到70歲，不到70歲的老人還不算太老，我可以攙扶著她到外面看大人、小孩們燃放煙花時的熱鬧場面，看那煙花繽紛的世界。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八年了，八年，是從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到坐在小學二年級的教室里聽課的長度，八年，在人生長河中不算短，在這有限的長度中，可以成就許多事，也可以放下和忘掉許多事，可是，對母親的記憶，永遠也放不下，每次想起，都如同翻攪五臟六腑，要忍受傷筋動骨的劇痛。失去母親后，我總感到，在沒有母親呵護和引領的日子里，后背經常冰涼如水，我想，這大約就是我容易患感冒的真正原因。在母親膝下承歡的日子里，只要我感冒了，母親就會為我做一碗香面，那種面，看起來眼饞，吃起來清香，雪白的湯面條上，散落著金黃色的雞蛋花，漂浮著點點油星，點綴著翠綠的蔥葉，老遠就能聞出香味來，母親坐在我的床前，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在碗里不停地翻動，還時不時用嘴吹一吹，直到溫度合適了就催著我吃下去。現在看來，一碗雞蛋面再平常不過了，在當時卻是上好的食物。離開母親匯入城市的人流后，體質大不如從前，患感冒有點家常便飯，躺在床上口干舌燥的時候，就會想起母親做的那一碗香面，我也曾經試著做過幾次，但無論如何，都吃不出那種味道來。

母親不僅給了我生命，而且不辭辛勞的引領著我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拉著我的手，一邊勇敢地在前面趟路，從童年走向少年、青年、直至中年，這一路走來，我無憂無慮，輕松自如，有了委屈，可以盡情地向她訴，那柔和專注的眼神，溫暖如春天的陽光，將理解和安慰默默地傳遞；有了眼淚可

以盡情地向她流，那粗糙的手掌，就是最柔軟的面巾；有了歡樂與她共同分享，同樣能得到鼓勵和支持。

母親的腳步，卻突然停止了，停止在我42歲那一年的秋天。從此，蕭瑟的秋風，就時時吹在我的心頭。

時至今日，每當我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我多么希望有人在背后喊一聲我的乳名，我回過頭去，看見母親在不遠處向我招手，我滿含熱淚，一路向她奔去，一直奔到42歲以前，重新連接我們的母女親情，如果那樣，我會做許多曾經想做而沒來得及做，或者曾經忽略而現在看來又非常必要的事情，對母親一生無怨無悔的贈與和親恩或許能夠報答一二，以減輕被“子欲孝，親不在”的悔撼緊緊追隨的徹骨之痛。

現在，我已站到了50歲的黃土梁上，一抬眼就能望見自己的老年，我的頭發，把脫落和失血的蒼白告訴了我，我的腰腿，把骨質疏松和酸痛告訴了我，我的皮膚，把色素的沉淀和皺紋告訴了我，開始衰老帶來的各種疾病，我既要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忍受，又要在白天若無其事，一樣工作、學習、與人交流，操持家務，關愛家人。母親，您是我的骨肉親人，我的每一絲疼痛，我都希望您能感知，并能給我以最大的撫慰，或者教給我減輕疼痛的自療方法，就像當年初潮時，面對手足無措、驚恐不安的女兒，您一面耐心安慰，一面悉心指導，使我順利度過了成長中的第一個煩惱期。如今，我的“老更”已悄然而至，它無敵，我無力。我同樣渴望您的安慰和指導，但您卻沒有，您永不回頭地走了，并帶走了您的全部不知疲倦的身影，溫暖如陽春三月的目光，對兒女無盡的牽掛和叮嚀，還有您對人生況味的體悟。您沒有將自：己的“老更”展示給女兒，使女兒在毫無思想準備、又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迎來了這位“債主”，我同樣的手足無措，同樣的驚恐不安，所不同的只是我已孤立無援。面對它的肆虐和糾纏，我如同一個溺水者，焦慮、煩躁，無力自救，又四顧茫然，只有在黯然傷痛中憑吊那些遠去的歲月。

母親，我現在多么想讓您吩咐我做一件事情，就象早年，您收工了，我放學了，我們前后腳走進家門，您說：“女兒，快抱柴做飯。”我就會放下其他的活計，抱一捆柴火放在灶前，邊燒火邊看您忙于灶間：燒菜、搟面，不時掠一掠額前的頭發，嘗嘗味的咸淡，飯熟了，香氣溢滿黃昏時的那個農家小院，一家人圍在桌前，狼吞虎咽。(那個曾經使我充滿童年歡樂、少年夢幻的農家小院，那個至今讓我夢繞魂牽的農家小院，那個一想起就讓人淚眼迷離的農家小院，如今已是門庭依舊，人事全非。)我已經忘記了當時吃的是什么飯菜，但我所記住的飯菜，全是那時的味道，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尋找不到那些黃昏、那些飯菜的味道了。母親，在遙遠的天國，您還有那樣的農家小院、還做那樣的飯菜么?如今，我多么想為您做一頓飯菜，略表反哺之心，可是，飯菜做好了，我的碗，遞不過去，您的手，伸不過來。

在母親的暖翼下，我像一棵溫室里的苗，風吹來有人擋，雨飄來有人遮，享受明媚的陽光，呼吸清新的空氣，聽由自己的性情成長，除了母親，誰還能給我這些?憑心而論，我并非一個聽話乖巧的女兒，常常會自作主張或自以為是，有時對母親的教誨置若罔聞，甚至還頂嘴，發脾氣、使性子更是我的慣常手段，每次頂嘴時，母親并不氣惱，有時會軟聲細語地哄一哄，有時只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或苦笑一下，那幅表情我至今記憶猶新，如今想來，母親對我的嬌寵，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如我現在對待女兒的態度，這在當時重男輕女的偏僻農村是非常罕見的事，因此，成了親友和鄉鄰們的笑談。

母親，我現在多么想聽一聽您說一些道理和事情，哪怕是老掉牙的陳年瑣事，我都會必恭必敬的聽，頻頻點頭。我不需要時髦的語言。新潮的理論。我渴求的，僅僅是坐在您的身旁，聽您的呼吸，看您穿針引線時的神態，感受您看女兒時飽含慈愛的目光，那是只有母親才有的目光。我需要的僅僅是您那些說過千百次的“城南舊事”，可是，您卻在我的生活里永遠地消失了，深深走入我的記憶中，無論怎么懷念，都難以表達那份落寞的情懷。

母親，你能聽到女兒的呼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