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10日,徐復觀在即將南走之際,接到老師熊十力的加急長書。老師在信中極力勸阻他去臺灣,在這封長信里,熊十力語重心長地向愛徒講述不能去臺灣的理由,條分縷析地把為何不能去臺灣的種種原因剖析得淋漓盡致,比如國軍已是全無斗志,美國人的援助絕對是靠不住的,國民黨小朝廷仍舊不思進取……作為老師的熊十力是盡自己最大努力,一片苦心地將臺灣保不住的各種理由一一羅列,規勸學生別走上他老人家認為的不歸之歧路。
熊十力乃現代新儒家的開山鼻祖,湖北黃岡上巴河鄉人,與徐復觀家鄉浠水團陂鎮相隔不過十公里路,同在兩縣交界的巴水之側。熊十力出身貧寒,少時曾為人牧牛,全靠勤奮自學成才。在武昌國學館執教期間,仍是一貧如洗,連換洗衣服也只有一套,晚上洗來晾干后次日再穿出去。
學生徐復觀的出身比老師熊十力也好不到哪里去。徐復觀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耕讀之家,8歲才發蒙跟從教私塾的父親讀書,15歲考入武昌省立第一師范學校,23歲投考湖北省武昌國學館,被黃侃在幾百名考生中定為第一錄取。他們師生都是靠自強不息地勤學苦讀,一步步從最底層的社會走出來的,彼此又是雞犬相聞的老鄉,地緣的親近與共同的經歷,讓熊十力對這個聰穎的學生十分看中。
熊十力自己已經下定決心不會遠走,不想在老邁之年做一個流亡之士。熊十力是無黨無派的讀書人,所以并不在乎是誰的天下。當年王夫之鉆進山洞都能為往圣繼絕學,顧炎武浪跡天涯竟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難道他熊十力就不能?熊十力不愿意效法朱舜水,他要做王夫之、顧炎武。熊十力自己這么打算,自然也希望得意弟子能留下來,陪他一起繼往開來。
熊十力是徐復觀走上學術的領路人,徐復觀對恩師一向是非常尊重。他當初從權傾一時的政府高官急流勇退為無權無勢的一介書生,這種人生軌跡的轉變在一般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這其中既有他對當時現實政治的失望和政治理想的破滅,當然最為關鍵的還是在于結識并師從了良師熊十力。徐復觀從熊十力那里獲得了新的啟迪和希望,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方向和歸宿,連他的名字徐復觀,也是熊十力將他原來的字“佛觀”改為“復觀”,而被他沿用終生的。
他們師生的緣分要追溯到1943年,當時徐復觀拜訪了正棲居于重慶勉仁書院的鄉賢熊十力,并因讀史問題受到了熊十力“起死回生的一罵”,由此形成了其與熊十力的淵源關系,亦決定了徐復觀后半生的命運。當時從雙方的情況看,徐復觀是蔣介石的隨從秘書,有著陸軍少將的軍銜;熊十力則是流落大西南、甚至居無定所的潦倒文人。但熊十力不卑不亢,在如何讀史的問題上,把徐復觀罵得“目瞪口呆”,最后徐復觀心悅誠服地接受了熊氏“亡國族者常先自亡其文化”的教誨,由此埋下了其以后退出軍政界的伏筆。
徐復觀當時穿著軍裝初次拜見熊十力時,請教熊氏應該讀什么書。熊十力教他讀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復觀頗為自得地說,那書早年已經讀過了。熊十力以不高興的神情說:“你并沒有讀懂,應該再讀。”過了些時候,徐復觀再去看熊十力,說《讀通鑒論》已經讀完了。熊十力問:“有點什么心得?”于是徐便接二連三地說出許多他不同意的地方。
熊十力未聽完便怒聲斥罵道:“你這個東西,怎么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先看出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么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比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么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這一番痛罵,無異于當頭棒喝,罵得徐復觀這個陸軍少將目瞪口呆。但也無異于醍醐灌頂,原來這位先生罵人罵得這樣兇!原來他讀書讀得這樣熟!原來讀書是要先讀出每部書的意義!正如徐復觀后來回憶時所說,這對他是“起死回生的一罵”。恐怕對于一切聰明自負,但并沒有走進學問之門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罵!
這次見面對徐復觀后半生的影響甚巨,從此他決心步入學術之門。他曾自言:“我決心扣學問之門的勇氣,是啟發自熊十力先生。對中國文化,從20年的厭棄心理中轉變過來,因而多有一點認識,也是得熊先生的啟示。”經過熊十力不斷的錘煉,徐復觀才從個人的浮淺中掙扎上來,慢慢感到精神上總要追求一個什么。徐復觀開始在精神上追隨著比他大20歲的熊十力,這對師生都將其滿腔真情傾注于中華文化的存亡絕續之上了。
天時人事日相催,時光定格在此改朝換代的歷史關隘,徐復觀對老師熊十力的要求卻不能從命。留在大陸的都是那些自覺與國共兩黨都無多少瓜葛的人士,而作為國軍少將、蔣介石曾經的隨從秘書的徐復觀能留下來嗎?熊十力雖為學富五車的一代大儒,但對人情世故卻一直不夠練達,此時他的一言一行確乎天真得有幾分迂闊。
徐復觀看到老師在信中寫道:“寧之中大哲系可取教書否?問君毅!”詢問是否可以去南京中央大學教書。徐復觀為老夫子的天真哭笑不得,他也與老夫子沒大沒小地開起玩笑,回信讓他“直接去問毛澤東先生中大可去否”,熊十力看到學生如此不敬,大為光火。
在此之前,師生之間本來就有關《韓非子評論》一書發生分歧而不快。這本書初稿是熊十力的演講稿,叫《述熊正韓》,滯留廣州期間,熊十力把它修改成《韓非子評論》。心直口快的徐復觀擺出一副“吾愛吾師,更愛真理”的姿態,指責老師是用韓非子巴結共產黨。不過徐復觀這個帽子扣得未免有點太離譜,弄得熊十力被冤枉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不遵從師命,還不顧忌師道尊嚴,讓老師顏面掃地,熊十力惱怒地認為徐復觀是腦后生了反骨頭,一氣之下不再把他當成學生看了,“非我徒也,小子當鳴鼓而攻之可也”!后他再致函給胡秋原、錢穆、唐君毅,對徐復觀的指責加以一一反駁,并把《韓非子評論》成書經過與要旨加以說明,他非常較真地將徐復觀的來信部分剪下來,粘貼在信后說:“右為徐長者復觀先生見教不才之信,略摘粘于前。”
后熊十力專門寫信給唐君毅,信中鄭重聲明退回徐復觀給的十兩黃金,再次反擊學生說自己不離開大陸的無理嘲諷。信中熊十力大動干戈道:“今日對中大之間,直以漢奸心理向度,此等人,萬不可受其饋也。”熊十力幾次寫信都態度堅決地表示要退金,在給胡秋原的信中說:“印價及徐先生所送十兩金均存艮庸手,望你與君毅能有便取去。此為人格問題。吾四人吃苦度日,決無餓死之虞。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也以財。吾平生本不茍取予,以徐先生為鄉里后進,川中以來頗相親厚,故忘形而不相外也。”
徐復觀不可能收下老師這十兩金子,但因為“黨見”太深緣故,對老師留在大陸的意見非常之大。在這場人生道路的抉擇中,師生兩人終究因理念不同而分道揚鑣,熊十力在中共高層的盛邀下頗為風光地北上首都,徐復觀則跟隨著國民黨撤退大軍倉皇中去了臺灣。他們師生從此一別后音訊全無,但在天各一方的年代,師生之間依靠民族文化維系的血脈臍帶卻沒有斷。
“文革”期間大陸社會秩序混亂,知識界一片烏煙瘴氣,身在上海的熊十力亦受到嚴重的沖擊。風燭殘年的他常常穿著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長衫,腰間胡亂地扎根麻繩,獨自一人到街上或公園里,跌跌撞撞,雙淚長流,口中念念有詞:“中國文化亡了!”“中國文化亡了!”1968年5月,84歲的一代宗師熊十力懷恨長逝。
徐復觀心中是無法放下老師的,無論身在臺灣還是香港,書柜上永遠都安置有老師的照片。照片上的熊十力神采奕奕,每當徐復觀坐在辦公桌前讀書寫作時,老師的音容笑貌即照臨在他面前,一如當年耳提面命。他后來在新亞書院哲學系辦公桌玻璃下,壓放著影印老師的短札墨跡,只言片語間記述著老師的志事。每每看到熟悉的筆墨,即如深聞老師彷徨繞室時長嘆深喟之聲。徐復觀矢志不移地繼承老師的事業,繼續反對文化“漢奸”出賣民族精神,仿佛只有這樣才感覺尚可對先生之遺照而稍無愧色。
徐復觀在生命最后幾年極想彌補跟恩師的遺憾,“文革”結束后他想方設法與故鄉的親朋師友聯系,搜尋恩師熊十力的后人和遺著。他把恩師的遺著與《湖北詩征傳略》等20冊及其自己所著的學術性著作,由妻子王世高郵寄回大陸,贈送給湖北省圖書館作永久性紀念。
1979年3月,上海市政府在龍華公墓召開熊十力先生的追悼大會。熊十力之子熊世菩曾特別邀請徐復觀返滬參加,徐復觀極想借此機會瞻拜老師于墓前,以舒30年離別思念之痛,然而由于臺海棲遲,兩岸暌違,終未能成行,讓他終生感到慚愧萬分。
(選自《在臺灣:國學大師的1949》/周為筠 著/金城出版社/200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