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葉淺予,北有孫之儁”。這個話,今天已經不太有人知道了。如果說,南北之間,“南葉”知道的人還不少,他的速寫,他的漫畫,他的自傳,還有他同舞蹈家戴愛蓮、電影藝術家王人美的婚姻,都為人們津津樂道,那么“北孫”就幾乎完全被人遺忘了———遺忘得太久太久,直到近年才零星見到一點紀念文字,才因為由他插圖的《駱駝祥子》出版,稍稍讓人記起了這位曾經聲名卓著的藝術家。
兩個“王先生”
我同孫、葉二老都有一點因緣。
同葉先生的緣淺,只是因著丁聰先生的紹介,有過一面之緣。那時葉先生臨時住在北京西三環北路的中國畫研究院,丁聰先生家在昌運宮,同葉先生比鄰而居。葉先生長丁先生十歲,又是當年鼓勵丁先生走上漫畫之路的畫界前輩,所以丁先生同他的關系始終在亦師亦友之間。丁先生素來不愛運動,守著家門口的紫竹院公園也從來不去,但在葉先生住在近鄰的日子,他每天照例一早就陪葉先生到公園散步。葉先生高而瘦,戴禮帽、蓄髭須;丁先生矮而胖,戴鴨舌帽,穿夾克,敦敦實實緊隨葉先生身旁,形如保鏢。我與葉先生的一面之緣就是在那時由丁先生引見的。
同孫先生的因緣就要深得多了,他曾為我授業三年,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老師,只不過因為我于繪畫天資駑鈍,所以雖有良師,并無長進,到現在連個幾何形體的石膏靜物也畫不成樣,實在慚愧得緊。
1953年,我從北京匯文中學讀罷初中,就保送入讀北京師范學校。孫先生是北京師范學校的美術老師。在我的印象中,那時的中學美術教師許多是造詣很高的畫家。匯文中學的美術老師記得叫陳啟民,是油畫家,他曾在課堂上展示過自己幾幅油畫,一幅畫的故宮那九梁十八脊的角樓,細膩逼真,很讓我們佩服;一幅畫的雍和宮一位正在拉琴歌唱的喇嘛,畫中喇嘛拉琴的指位正與歌唱的口型相合。那幅畫曾得到馬克西莫夫(當年來華講授的蘇聯油畫家,中國那一代油畫名家多出其門下)的稱贊。北京師范的美術老師自然更是不凡。教國畫的李智超先生和教西畫的孫之儁先生都是久已成名的畫家。
孫先生,河北藁城人,1907年生,與生于浙江桐廬的葉淺予先生同年。葉先生在上海以漫畫名家時,孫先生在北京也以漫畫聲譽鵲起。1936年,魯少飛、陸志庠、葉淺予等在上海發起第一屆全國漫畫展,北京參加發起并擔任評委的就是孫之儁先生。1937年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辦的一次以抗日救國為主題的北平漫畫展也是由孫之儁、葉淺予等先生策劃的。這次畫展因其鮮明的政治傾向和尖銳的現實主題,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年紀大一些的人都知道,“王先生”是葉淺予先生創作的同名連續漫畫中的主角,通過這個典型,刻畫了諸般世態,曾在《新北京報》連載。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的是,“王先生”有南北兩個,蓋因這一連續漫畫是由葉、孫二位先生接力完成。盡管孫先生起初還想盡量靠近南人習性,但畢竟居移氣、養移習,造作不來,漸漸地王先生也分出了南北。后來結集為《王先生外傳》,一時洛陽紙貴。后來,“王先生”再次登場,結集為《王先生新傳》,就是孫先生獨自完成的了。孫先生創作的“王先生”,署名“孫特哥(先生的筆名)客串”,以示這個漫畫人物的原創是葉先生,自己不過客串,未敢掠美。前輩先生這種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相互支持、相互尊重,是中國漫畫史上一段佳話。孫先生自己創作的漫畫人物也自不少,《冬烘先生》、《老糊涂》、《賈醉生》、《王曰叟》、《費利兒》等,均曾名噪一時。
“南有葉淺予,北有孫之儁”,這名頭的得來,良有以也。
一部《武訓畫傳》
那么,何以五十年代之后,葉先生尚能擔任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而孫先生卻湮沒無聞了呢?
起因就在一部《武訓畫傳》。
中國自古只有有錢人才能受教育,沒錢人家的孩子能識幾個俗字已是萬幸。到了近代,深憾于中國貧窮積弱的先進知識分子,以為要改變中國面貌,必須發展教育,因此便有了教育救國的呼聲,行乞興學的武訓,也應時成了倡導教育尤其是為貧苦兒童助學的一面旗幟。陶行知先生便是武訓精神的倡導者。孫先生長于農村,又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深知農村孩子求學的艱難,武訓興學的義舉自是于其心有戚戚焉,所以先后曾三次畫過武訓的故事。第一次在1936年,他應段承澤先生之邀,合作完成了《武訓先生畫傳》,由段先生撰文,次年在天津大公報刊載。結集時陶行知先生曾為作跋。同年,又以連環畫的形式畫了《武訓的故事》。第三次則是在1950年,上海武訓學校校長李士釗先生受陶行知先生生前之托,請孫先生“再畫一部精美的武訓畫傳”。于是由李士釗先生撰文,孫之儁先生作畫的《武訓畫傳》于1951年由上海萬葉書店出版。不料這種愛國勸學的初衷,被當作反歷史、反馬克思主義的標本受到了嚴厲的批判。那時,意識形態的批判,最后都歸結為政治立場的審判,孫先生雖然認真做了檢討,但也從此在畫界消失。
我在北京師范讀書的時候,已是在批判武訓之后。因為年少,對文藝界的批判并不關心,何況他當時也已經更名孫信,除了正式檔案,不再用孫之儁的真名,所以,我也不曾把美術老師孫信同什么武訓聯系起來。我所知道的只是孫先生畫了好幾十部連環畫,記得名字的就有從《格列佛游記》改編的《大人國游記》、《小人國游記》和從蘇聯文學作品改編的《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等等。再有就是孫先生每出一部連環畫,就買一輛自行車,并以書命名,如“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號”云云的逸聞。以我的直接感受,孫先生是盡心竭力想學習馬克思主義的。他在課堂上指導我們畫畫時,常常不離口的一句話是“繪畫要從大處著眼,誰要不從大處著眼,誰就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他是想把他學得的馬克思主義如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全局與局部關系等等,盡量用到美術教學之中。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在我印象中,許多老知識分子盡管在思想改造和幾次意識形態的大批判中受過種種磨難,但仍舊孜孜不倦地在學習馬克思主義,以求“跟上新的時代”。前幾年讀潘光旦先生翻譯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讀到他所作的那些詳盡而且頗有創見的注釋,我曾深深為之感動,因為我還沒有看到一位被欽定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曾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下過這樣的功夫。但是,這些努力似乎并不被看重———“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據說馬克思主義讀多了也會成為修正主義。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像潘光旦先生這樣研讀馬列的,也一個個成了所謂“右派分子”。孫先生有了《武訓畫傳》的“前科”,一切謹言慎行,漫畫早已不作,開會也很少發言,雖然躲過了1957年的一劫,但也絕不會再受信用,他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努力,也就只有他的學生能心中感知了。
這樣“夾著尾巴做人”,除了仍舊醉心于他摯愛的藝術,一切名利早已視之如過眼云煙,終其一身,他連美術家協會會員都不是,遑論其他。諸葛亮所謂“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大概就是這種心境吧。
三畫《駱駝祥子》
孫先生一生,除了漫畫在早期創作生涯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后期的創作,已斂盡鋒芒,主要是作連環畫了。他所鐘愛的人物,三次畫過的武訓已經給他帶來噩運,沒有料到的是另一個他曾三次畫過的人物,又把他送到了人生的終點。這個人物就是“祥子”———老舍筆下的那個“駱駝祥子”。
老舍是被譽為“人民藝術家”的,他的《駱駝祥子》更是膾炙人口的名著。孫先生長期在北京生活,熟悉北京的風情、世情和人物。他對“祥子”情有獨鐘,是理之必然,情之必至。早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他就開始為《駱駝祥子》作插圖,為此,經常實地寫生,把老舍文字的京味兒化為繪畫形象的京味兒。在插圖的基礎上,他創作了《駱駝祥子畫傳》,于1948-1949年間在《平明日報》連載。老舍先生回國,孫先生曾把畫稿送他過目。老舍先生說:“祥子沒毛病,虎妞很合理想,劉四爺也不錯。”小說的主要人物全都得到作者的首肯,足見孫先生對原作理解之深刻,對小說人物之熟稔,對故事產生背景之了然。但孫先生并不滿足,他要像再畫一部精美的武訓畫傳一樣,再畫一部精美的祥子畫傳。他重讀小說,重訪舊地,重作寫生,搜集素材,到了六十年代,已大致畫就,可惜我們已經無緣再見這部積聚孫先生畢生功力的作品了。橫掃、批斗、抄家、毒打,遣送原籍,破滅了孫先生僅存的一點希望,那部《駱駝祥子》的畫稿,也就在這場殘酷的風暴中不知所終。武訓不行,祥子又何罪之有?但那時,《駱駝祥子》的作者也落入了同孫先生一樣的境遇。昔日的“人民藝術家”已成了今日的“罪人”。
我在北京師范學校讀書時,見過先前畢業生贈送母校的一座日晷,大概是要后人珍惜寸陰吧。贈者列名中有舒慶春(老舍的原名),他是老北師的學生。孫先生是我當年的老師,那么,《駱駝祥子》和《駱駝祥子畫傳》的作者都同這所學校,也都同我有了某種淵源。可惜他們最后的歸宿都是一幕慘烈的悲劇。老舍先生于1966年8月24日自沉于北京太平湖。十天之后,被“勒令”遣返原籍的孫先生,也自縊于老家的葡萄架下。
我一直很傷感于前輩的遭遇。孫先生1927年考入北京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系,幾乎同時,就開始了他藝術創作的人生。他同李苦禪、趙望云等成立“中西畫會———吼虹社”探討中西合璧的繪畫道路;他聯合同志創辦北京漫畫社;濟南發生日軍殘殺中國民眾的“五三慘案”后,又組織“五三漫畫社”,此后十幾年間,抗日是他漫畫的中心主題,同時還利用自己廣泛的社會關系,為中國共產黨的抗日隊伍收集情報,保釋被捕的抗日志士;抗戰勝利后,他又把漫畫的矛頭對準蔣家王朝,他這時的筆名“付基”,取音于“反蔣”的聲母。
終于勝利了,終于解放了!但他沒有料到的卻是他也終于在精神上被消滅,成了無法自贖的“罪人”了———盡管他的肉體還在。他不甘于沒有精神創造的生活,躲閃地、迂回地、小心地繼續自己的藝術創作,但仍沒有逃脫覆滅的厄運。“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可惜,不能。
1956年以后我便離開了北京,八十年代重到,許多師友都失去了消息。直到近幾年才陸陸續續知道了一些究竟,其中也有孫先生的遭際。他們都富于才華,勇于任事,如果不橫加摧殘,不知能為國家和人民做出多少貢獻。人生本就苦短,偏偏這短短的人生又要無端被剝奪創造的權利。這究竟是他們個人的悲哀還是民族的悲哀?孫先生終于還是留下了許多精彩的作品,其光輝無法遮掩。只要作品在,他的精神就還在。肉體可以消失,精神仍將永存。
今年是葉先生,也是孫先生百年冥壽。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孫之儁漫畫集》,在此之前,他的《武訓畫傳》和《駱駝祥子畫傳》也相繼再版。我相信“南有葉淺予,北有孫之儁”這句話,終于又將廣為人知了。這大概也可以稱之為歷史的公正。
(選自《隨筆》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