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明天就要告別南國這座沿海城市。回鄂西南老家去了。
南下五年,他從一家鞋廠的搬運工干到社區保安,對這座城市充滿眷戀和感激。他只不過是一個躲債的流浪者,正是這座城市,給了他工作給了他棲息地,讓他施展才能還清債務,活得人模人樣,還找到了愛情,有了心愛的姑娘。
因為新婚的妻子已懷孕在身,在家鄉呼喚他回去,他不得不告別這座城市。
這是他在社區保安室最后一次值班了。本來昨天他就在社區結清了工錢,但想到自己從此一別,幾乎再沒機會回到這里,再沒機會看到這座美麗的城市,他臨走時要求站最后一班崗。
今夜,他穿著整潔的保安服(這是他剛洗過的,值完班就要交上去了),還專門理了發,刮了胡子,光鮮得像個新郎一樣。他要給這座城市留下一個良好的形象,讓人們記住他這個湖北佬。
大約是夜里九點多鐘,大軍正在社區巡邏時,發現了異常情況。在社區北端一座樓里,摸出一條黑影,鬼鬼祟祟鉆進了樓前的花園里。社區花園平日是不準入內的,有明顯的警示牌,怕行人踏壞了花草,黑影出現的這座樓是打工仔租房居住最集中的地方,來往人員很復雜,也是案發較多的地方。因此,大軍每次巡邏到這里總是特別留心。他開始還以為那黑影只不過是內急跑到花園里方便,正準備上前責罰。那黑影卻很快鉆出來了,手里還抱著一樣東西。由于這里沒有燈光,大軍沒看清黑影懷里抱的東西。
大軍迅速從腰間摘下佩帶的警棍,尾隨黑影到樓前。黑影跑到樓下就蹲下了,在黑暗中好像在裝啥東西,能聽到翻包和扯拉鏈的聲音,估計是將懷里抱的東西放包里了。大軍正靜悄悄接近時。黑影卻站起來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大軍追到樓下,看到地上有一個旅行包。里面塞滿了東西。他沒工夫檢查,又迅速向黑影追去。
黑影摸到了一家住宅的陽臺前,蹲地上細細觀察著。大軍也蹲下了,他不明白黑影想干什么,按他的經驗,如果現在上前捉拿,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是審不出什么的。透過住宅區折射的燈光,他看到這家住宅的方位,心里忽然激靈一跳。
大軍認識這家住宅的主人,準確地說是認識住在里面的一個姑娘。姑娘大約只有十九歲,活潑而頑皮,嬌艷得像一枝盛開的美人蕉。每天上下班,她都要向站崗的大軍打聲招呼,甜甜地一笑。社區里的人大多都認識她喜歡她,親熱地喚她羅羅。羅羅每天經過保安室那一刻,成為大軍眼中一道風景線。黑影已經爬上了陽臺,陽臺通向內室有一道鐵門,外來者想硬撞進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有特制的開門工具。大軍緊緊地盯著黑影,握警棍的手心汗水淋淋。只要黑影動手撬門,他就沖上去捉現場。
但是黑影好像對鐵門毫無興趣,他爬進陽臺后便仰著腦袋向上張望。大軍一看,陽臺的上空在夜風中飄蕩著幾件女孩子的小物件,有衣服、襪子、紗巾之類。黑影觀察了一下,跳起來拿下了一樣東西。在關鍵時刻,樓上一家住戶熄燈了,正好暗了陽臺這一塊,大軍沒看清黑影取下的東西。
黑影心滿意足地爬出了陽臺,向他放包的地方走去。
大軍舒了口長氣,同時又疑慮重重。這個賊到底要干什么?他覺得可以動手抓他了,一切等詢問后就清楚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黑影到樓下背起包,竟然大大方方向門崗走去。
大軍三步并成兩步,搶先采到門崗,等著那黑影。
在門崗耀眼的燈光下,走來一個清瘦的小伙子,背上背著一個沉重的旅行袋。他看見威嚴而立的大軍,咧開嘴生硬地沖他笑了下。大軍還了個禮,攔住了他。
“你好,我是社區006號保安,正在值勤。請放下你的包,我要檢查一下。”大軍說。
小伙子眼里閃過一絲驚恐,遲疑了一下。很不情愿地說:“檢查?我包里都是行李啊。對了,哥們,我今夜要告別這座城市畫家。”
大軍聽到回家二字,全身一震。目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輕輕地說:“沒啥,只是例行檢查,不會耽誤你回家的時間。”
小伙子放下包,主動拉開了包的鏈條。
大軍將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小心地往外掏,里面的確是一些日常用品和幾件舊衣服。掏到最里面,掏出一棵片柏,還有一條粉紅色的紗巾。片柏生南國,是南國最有特色的一種花卉。大軍查看了一下,片柏的根部還是新鮮泥土。毫無疑問。這正是剛才小伙子從社區花園采摘的。而那條粉紅色的紗巾,肯定就是小伙子爬進陽臺偷羅羅的東西。
大軍首先舉著那棵片柏。盯著小伙子問:“如果我沒猜錯,這是從社區花園里采的吧?”小伙子沒有否認,點了點頭。大軍又問:“你在這社區不是住了一天兩天吧,隨便采摘花園的花木,按條例是要重罰的啊?”小伙子扭頭望著夜空,悠悠地說:“那就罰吧,罰多少我都認。”
大軍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拿起那條紅紗巾。自己都感到有點難為情地問:“這總不會是你用過的吧?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羅羅的東西。”小伙子愣愣地瞧著大軍,用眼睛問,你莫非跟蹤了我?什么都知道?大軍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小伙子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說話都打結巴。“我……我沒瞎說的……你罰吧。”
大軍再一次苦笑了,痛心地說:“我說,咱打工仔要愛護好自己的形象,丟人也不能丟到姥姥家!特別是在告別一座城市的時候,更應該……”
小伙子一下子蹲在地上,任大軍咋說,再也不吭聲。大軍想了想,拿出手機,準備請示上級拿出處理意見。這時,他忽然發現小伙子面前的地上濕了好大一塊,天,并沒有下雨,地上還在“叭噠叭噠”響。大軍驚駭了,趕忙放下手機。
小伙子哽咽著說:“我也不想在這座美麗的城市留下污點,我在這里打了三年工啊!我不怕丟人采這棵片柏,是想拿回家做個紀念,我從十七歲在外漂泊,前后走過近十座城市。每次告別一座城市,心里就空落落的,想帶走一點紀念……當咱老了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噠……”
“這條紗巾是羅羅的,這么漂亮的姑娘。咱一個打工仔,也只能在夢里敢喊她的名字。我奶奶快八十歲了,我每次出門,奶奶就交代要帶個孫媳婦回去。我沒用啊,找不到……沒人看得上咱。上次回家,為了交差,我買一方女孩子用過的手帕騙奶奶,說是女朋友送我的,奶奶拿鼻子前一聞,就識破了 這次偷羅羅的紗巾,是她常用的東西,上面有女孩兒的香氣,估計能騙過奶奶……她老人家已時日無多……”
一個大小伙,說著說著竟在門崗前號啕大哭。
大軍背過臉去,心里滾開水一樣。想自己告別這座城市。是投向溫暖的懷抱。家里有愛妻和即將出世的孩子,而眼前的兄弟,回家的心情卻是那么凄涼!他不再多說,揮揮手。“走吧,兄弟,代咱們游子,問候你老奶奶!”
小伙子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大軍卻坐保安室里傷感到子夜。
大軍值完最后一班崗時,整座城市都熟睡了。他脫下保安服。折得整整齊齊交給接班人員,然后趴在桌子上寫了一份檢討。
我張大軍在這座城市當保安兩年,一直大公無私,盡職盡責……但在最后一班崗失職了,我放走了社區內一個涉嫌偷竊的打工人員,內情就不說了,我愿接受責罰,并誠摯地向社區的居民道歉!他將檢討和兩百塊錢夾進值班記錄,在夜幕中背起行裝,踏上了歸鄉的路。
責任編輯 張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