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經傳釋詞》中的“異字同條”現象

摘 要：作為一部虛詞專著，《經傳釋詞》中高頻出現了大量的“異字同條”現象，本文以這種特殊的編排體例為考察對象，通過對該現象中使用術語情況的調查來分析同一詞條中不同漢字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王引之 《經傳釋詞》 異字同條 異字關系

一

《經傳釋詞》按守溫三十六字母的順序將所收的虛詞詞頭分十卷編排。這種以聲為綱的處理方式有利于將意義虛化、散落的虛詞串連到一處，使之成為一個條理清晰的系統。王引之在自序中說《釋詞》一書“凡百六十字”，但這“百六十字”的說法側重考慮的是字音、而非字形因素。在書中，同一字形不僅可以出現在多個不同詞條里，而且還可以多次充當詞頭，如“其”分讀為本字者、音記者、音姬者三個詞條；“曾”也分音增和音層兩條。相反，也有一些異形字出于某種考慮而被整合到同一詞條下的情況，這里統稱為“異字同條”。據統計，在《釋詞》160條詞條中，屬于“異字同條”的有52條①，占全書的三分之一左右，其頻率遠高出《助字辨略》（《辨略》共計詞條476條，其中是異字同條的有67條，占總詞條數的七分之一左右）。如此高頻出現的“異字同條”現象無疑是全書中的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出于怎樣的考慮才將這若干形體迥異的漢字歸到一處？同處于一條詞條的漢字間到底存在怎樣的聯系呢？

通過對“異字同條”現象的考察，我們發現同一詞條下的漢字首先在讀音上完全相同或基本相似，比如：“#14383;以已”條中的三字在中古語音體系中均為喻四、止韻字，在上古語音體系中又都屬于余母（喻四）、之部字②；“宜義儀”里“宜”和“儀”中古為疑母、支韻，“義”為疑母、置韻，在上古三字均為疑母、歌部字。其次，詞條中的詞頭字與非詞頭字之間多有字義、用法上的相通關系，比如“無毋亡忘妄”條下包括“無，毋，勿也。常語也”、“‘無，發聲助也。’字或作‘毋’”、“亡，與‘無’同，言否也”等子條目。其中作“勿”解或當“發聲助”用時，“無”與“毋”等價；而作“否”解時，“無”與“亡”又可相通融。

二

王引之將多個漢字劃歸同一詞條，若僅是為了說明它們能在某具體語境中可通用，而不對該語用現實作理性分析和概括的話，《釋詞》中的“異字同條”最多只是語用材料的機械堆壘。但事實上，王氏不但對同詞條中不同漢字間的關系認識清晰；而且還調用了“或作”“亦作”“又作”“通作”“本作”“當作”“古字通”“某，與某同”“某，與某通”“古今字”等九種通行術語及“字異而義同”“義并同”等不甚通行的類術語。在對通行術語的使用中，“或作”的出現次數最多，計26條③；“亦作”次之，14條；“通作”再次之，8條；“又作”又次之，6條；“某，與某同”，3條；“古字通”，2條；“某，與某通”“本作”“古今字”，各1條。這些術語的采用，一方面增強了《釋詞》自身系統的嚴密性和規范性，另一方面也使同詞條下不同漢字間的關系愈加明朗、清晰。

（一）“或作”，作為解說字際關系④的術語在書中應用得最頻繁，由它標識出的多為通假關系（或說假借），但也不排除古今或異體的情況。在統計所得的26條詞條中，表示通假關系的占25條，顯示為別種字際關系的僅“#14383;以已”條中的前半則：#14383;，或作“以”，或作“已”。鄭注《禮記·檀弓》曰：“‘以’與‘已’字本同。”“#14383;”“已”見收于許慎《說文》，而“以”字不見；一般觀點認為“#14383;”為“以”的古字。若如此看，上則材料中前一“或作”表示古今關系；而后一“或作”則表假借。

（二）“亦作”“又作”，充當解說術語的情況也不少。我們認為，這兩個術語只是提法略有出入，其實質是一樣的，故而將之放于一處討論。有學者認為“亦作”和“又作”前后字之間為異體字的關系；但通過對近二十條相關詞條仔細考察，這種立論并不十分符合《釋詞》的現實情況。14條用“亦作”標記的詞條中，被標記的兩個字（主要是詞頭字與非詞頭字）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屬于通假關系。比如“曷害”條“曷，何也；常語也。字亦作‘害’。《詩·葛覃》曰：‘害澣害否？’是也。”“曷”上古屬匣母、月部，“害”也屬匣母、月部，兩者聲韻相同；且“害”本身沒有表示“何”的義項，故而此處當是通假為“曷”。書中“又作”表示的也幾乎全是通假關系。

（三）“通作”“古字通”“某，與某通”，和常規所見一樣，基本表示字際間存在通假關系；只是它們在書中的使用更寬泛，有時還略等于“同作”“古字同”“某，與某同”。“#162476;由猷”下有“《爾雅》曰：‘#162476;，於也。’‘#162476;’‘由’‘猷’古字通”，其中“#162476;”與“由”屬于古今字的范疇。

（四）“某，與某同”，出現頻率不高，集中在下面三則：

（1）《說文》曰：“呰，苛也。”……“訾”，與“呰”同。（卷八“呰訾”）

（2）只，詞之“耳”也。……“咫”與“只”同。（卷九“只旨咫軹”）

（3）無，否也。……亡，與“無”同，言否也。（卷十“無毋亡忘妄”）

經分析，“亡”“無”屬通假，“訾”“呰”為異體，“咫”和“只”的關系不明。

（五）“本作”，作為術語書中僅見于“疇#134606;#151434;”條。“《爾雅》曰：‘疇，誰也。’……字本作#134606;，又作#151434;。”《說文》曰：“#134606;，誰也”、“#151434;，詞也”、“疇，耕治之田也。從田，象耕屈之形。”顯然，此處“本作”關聯的仍屬通假范疇。

（六）“古今字”，書中明確出現的僅一次，即“云員”條中“云，語已詞也。《詩·出其東門》曰：‘廖樂我員。’《正義》曰：‘云、員古今字，助句辭也。’……是也。”從音韻和字義角度出發，我們認為“云”“員”間還應該是通假，而非古今。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同條的異字之間多是通假（或說假借）的關系，但其中也有少部分是因使用時間不同、流通地域不同等多種因素造成的古今或異體關系。當然，由于部分虛詞多是假借實詞形成的，其字形在某些情況下只作為一個記音的符號（這種符號性在虛詞未有固定字形時表現得尤為明顯）；所以我們不排除存在同一詞條內、不同漢字間本身無任何必然關系的可能。但從占全書近三分之一的比例來看，“異字同條”現象的產生還應該與王引之熟知古音，并能精準運用因聲求義的聲訓方法，同時又不拘于字形，堅持音近義通的治學理念直接相關。

三

對于“異字同條”，必須明確被列為同條的若干漢字并不是完全等同，它們只是共用部分的意義、用法；而所謂的異字也并不等于異體字。在《釋詞》中，我們還發現了幾種特殊的“異字同條”現象。第一種，“異字同條”中的非詞頭字又作為另一詞條的詞頭，如“且徂”條與“且”及“徂”兩條，比如“者諸”條與“諸”條。第二種，同一個字形出現在多處“異字同條”中的非詞頭位置，比如“唯”兩見于“雖唯惟”與“惟唯維雖”中，“意、懿”兩見于“噫意懿抑”與“抑意噫億懿”中。第三種，在少數“異字同條”中，詞頭字不是所有義項的領字，該條中的某些義項只與其中某個非詞頭字發生關聯，如“只旨咫軹”條最末一項：“咫，詞之‘則’也。……”

上面幾種特殊情況的存在說明當“異字同條”中的共享部分不能完全反映某個非詞頭字的語用實際時，要么再設一獨立詞條，要么在共享的基礎上專門辟出一條或幾條獨立義項來作為補充。那些被單列成詞條的往往是意義豐富、使用頻率高，有時又具有多個讀音的發達虛詞；而那些被保留在原屬詞條里往往是使用范圍較窄，使用頻率較低，本身義項少、又讀音單一的不發達虛詞。應該說王引之針對一類現象、給出的兩種不同但又相對合理的處置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凈化、清潔《釋詞》內部語法體系的作用。

注釋：

①《釋詞》中的52條“異字同條”分布如下：卷一，3條；卷二，3條；卷三，5條；卷四，9條；卷五，6條；卷六，3條；卷七，2條；卷八，10條；卷九，9條；卷十，條。

②文字中古聲韻參考《王力古漢語字典》，上古參照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

③統計相關術語的出現頻率時以獨立詞條為單位，不牽涉詞條下的各意義分項。

④倘無特殊說明，所謂字際關系均指“異字同條”例中詞頭字與非詞頭字間的關系。

參考文獻：

[1]王引之.經傳釋詞[M].長沙：岳麓書社，1984.

[2]劉淇.助字辨略[M].北京：中華書局，1954.

[3]俞敏.經傳釋詞札記[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

[4]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王力.王力古漢語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0.

[6]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7]郭靈云.古漢語虛詞研究史[D].呼和浩特：內蒙古師范大學，2003.

（楊巧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