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力主編《古代漢語》(修訂本)《左傳·僖公三十年》中的“敢以煩執(zhí)事”后用了句號,“敢”不應該解釋為“冒昧”,這樣的理解違背了漢語中的“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根據(jù)這一規(guī)則,“敢以煩執(zhí)事”后應該用問號,“敢”應該解釋為“豈敢”。
關鍵詞:因果—假設反成 敢以煩執(zhí)事 問號 豈敢
一、問題的提出
《左傳·僖公三十年》在記述“燭之武退秦師”時寫道:“夜縋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 )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其中“敢以煩執(zhí)事”后該用什么標點符號?“敢”該如何解釋?
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修訂本)在“敢以煩執(zhí)事”后用句號,把“敢”解為“冒昧”(敢以煩執(zhí)事:冒昧地拿“亡鄭”這件事麻煩您)。筆者認為,這樣的解釋違背了漢語中的“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
二、“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
漢語中有因果復句與假設復句相反相成的規(guī)則,即反映同一事理的因果復句和假設復句語義相反、耦合相成。我們可以把這種規(guī)則叫做“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下面三對句子就體現(xiàn)了這一規(guī)則:
因為今天很熱,所以我穿背心。(因果復句)
如果今天不熱,那我就不穿背心。(假設復句)
由于你跑得快,因此追上了她。(因果復句)
假如你跑得不快,那你就追不上她。(假設復句)
河水是清的,所以能看見水中的魚。(因果復句)
若是河水不清,那就看不見水中的魚。(假設復句)
(一)“因果—假設反成”有以下四種類型:
1.如果因果復句是“肯定—否定”的意思,那么假設復句就是“否定—肯定”的意思。如:
因為我病了,所以沒上班。
如果我沒病,就會去上班。
2.如果因果復句是“否定—肯定”的意思,那么假設復句就是“肯定—否定”的意思。如:
因為今天沒放假,所以要上班。
如果今天放假,那就不上班。
3.如果因果復句是“肯定—肯定”的意思,那么假設復句就是“否定—否定”的意思。如:
因為菜好,所以吃了很多飯。
如果菜不好,就不會吃那么多飯。
4.如果因果復句是“否定—否定”的意思,那么假設復句就是“肯定—肯定”的意思。如:
因為你沒來,所以資料沒發(fā)給你。
如果你來了,資料就會發(fā)給你。
(二)運用“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時可以出現(xiàn)以下兩種變化情況:
1.假設復句的后一分句可以是反問句。如:
因為這部電影好看,所以我看了兩遍。
如果這部電影不好看,我會看兩遍嗎?(意為:我就不會看兩遍。)
2.兩個復句可以同時并用,也可以只用其中的因果復句或假設復句。當只用其中的一個復句時,與之相反相成的另一個復句就成為潛臺詞。
如:一個八十歲的老人試挑100斤重擔。他試了一下,挑不起來,然后他說:“我老了,所以挑不動了。”這是一個“因果—假設反成”句中的因果復句,其潛臺詞是“如果我沒老,那就挑得動”。
我老了,所以挑不動了。
如果我沒老,那就挑得動。(潛臺詞)
又如:一個人說另一個人的背上有兩個字,另一個人問他是什么字。這個人說:“要是我認識,我早就告訴你了。”這是一個“因果—假設反成”句中的假設復句,其潛臺詞是“我不認識這兩個字,所以沒辦法告訴你”。
我不認識這兩個字,所以沒辦法告訴你。(潛臺詞)
要是我認識,我早就告訴你了。
運用“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時不能將因果復句與假設復句交叉起來連接。
因為這里空氣好,所以我們來這里散步。
如果這里空氣不好,那我們就不會來這里散步。
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她收到了生日禮物。
如果今天不是她的生日,那她就不會收到生日禮物。
由于有雙層保護,因此沒有傷及皮膚。
假如沒有雙層保護,可能就傷及皮膚了。
好在你及時趕到了,因而避免了損失。
要是你沒能及時趕到,損失將不可避免。
以上例句違背了“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不合邏輯,會造出下列病句。如:
﹡因為這里空氣好,那我們就不會來這里散步。
﹡如果這里空氣不好,所以我們來這里散步。
﹡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那她就不會收到生日禮物。
﹡如果今天不是她的生日,所以她收到了生日禮物。
……
三、“敢以煩執(zhí)事”后的標點及對“敢”的解釋
《左傳·僖公三十年》中的“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一句是有潛臺詞的,其潛臺詞是“因亡鄭無益于君,故以煩執(zhí)事”。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前文說:“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既然鄭國方面已經(jīng)知道要滅亡了,那燭之武為何還來見秦伯呢?原因是燭之武認為:亡鄭無益于君。亡鄭如何無益于君呢?“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由此可見,“因亡鄭無益于君,故以煩執(zhí)事”是“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的潛臺詞。
“因亡鄭無益于君,故以煩執(zhí)事”與“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恰好是一對“因果—假設反成”句:
因亡鄭無益于君,故以煩執(zhí)事。(因果復句)
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假設復句)
從“因果—假設反成”類型之二來看,既然“因亡鄭無益于君,故以煩執(zhí)事”所表達的是“否定—肯定”的意思,那么“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所表達的就應該是“肯定—否定”的意思。可是,“敢以煩執(zhí)事”這個分句是肯定的句式,那么,如何才能使其表達否定的意思呢?唯有在其后用問號,使其成為反問句,才能使之表達否定的意思。因此,“敢以煩執(zhí)事”應該理解為反問句,其后應該用問號。既然如此,那么其中的“敢”就應該解釋為“豈敢”。如:
因亡鄭無益于君,故以煩執(zhí)事。(潛臺詞)
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
燭之武說::“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如果使鄭國滅亡而對您有益處,我豈敢因這件事來麻煩您?)言下之意是:亡鄭對您無益,所以我這才來麻煩您。
前人在“敢以煩執(zhí)事”后用句號且把“敢”解釋為“冒昧”,這樣的理解違背了“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因而是錯誤的。
如果接受前人的理解,那么“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一句的譯文就是一個病句:
﹡如果使鄭國滅亡而對您有利,我來冒昧地麻煩您。
因為這個句子實際上就是將因果復句與假設復句交叉起來連接的結果。如:
因亡鄭無益于君,故以煩執(zhí)事。(因果復句)
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假設復句)
也就是以“故以煩執(zhí)事”來解“敢以煩執(zhí)事”。這樣的理解,不但違背了“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而且違背了事理邏輯。事理邏輯應該是:因為在燭之武看來亡鄭對秦無益,所以燭之武才來見秦伯;如果在燭之武看來亡鄭對秦有利,那么燭之武就不來見秦伯了。試想:如果燭之武認為亡鄭而有益于秦,他還有必要來見秦伯嗎?就算來了,他又怎能說退秦師以完成使命呢?而“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等正是燭之武向秦伯陳述“亡鄭無益于秦”的句子。
人們在解釋“敢以煩執(zhí)事”時之所以會犯既違背“因果—假設反成”規(guī)則,又違背事理邏輯的錯誤,恐怕是因為受到了釋“敢”為“冒昧”的制約。因為要把“敢”釋為“冒昧”,所以就顧不得那么多了。可是,為什么非要把“敢”釋為“冒昧”不可呢?難道燭之武在秦伯面前說話就一定要“表示謙敬”嗎?難道燭之武在秦伯面前就不敢或不能用反問句了嗎?不然。其實燭之武在秦伯面前是敢于而且能夠用反問句的,如下文中的“焉用亡鄭以陪鄰?”“夫晉何厭之有?”“若不闕秦,將焉取之?”等都是發(fā)人深省的反問句。可見,“敢以煩執(zhí)事”中的“敢”不是非釋為“冒昧”不可的。
“敢”在文言文中固然有“冒昧”的意思,但也有“豈敢”的意思。如《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謗?”《左傳·僖公四年》:“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其中的“敢”皆“豈敢”義。
既然“敢”有“豈敢”的意思,“敢以煩執(zhí)事”中的“敢”又需要解釋為“豈敢”,那么,這個“敢”就應該釋為“豈敢”。
(曹國安,廣東省惠州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