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商隱的無題詩以其深沉、含蓄、朦朧成為中國古典文學史上獨特的文學現象。本文試圖從模糊語言學的角度,運用模糊語言的理論對《錦瑟》多義與朦朧的成因做出新的解釋。
關鍵詞:李商隱 《錦瑟》 意象 模糊策略
引言
李商隱的無題詩以意象的色彩給我們以感情的指向,從而形成深沉的含蓄與廣博的浮想相融合的絕妙境界。“這種超常的特質,導致了長期以來人們對他的詩理解、評價的不一致,乃至相矛盾、相對立,形成了古典文學中少有的‘李商隱現象’。”(劉學鍇 《古典文學研究中的李商隱現象》社會科學輯刊 1998)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釋讀上,對李商隱的無題詩《錦瑟》紛繁復雜、層出不窮的解讀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現象之一。
歷代對《錦瑟》詩的文學闡釋已臻化境。本文不著力于對《錦瑟》詩意境與意象的考證與確認,而是嘗試運用模糊語言的理論對《錦瑟》的多義與朦朧的成因做出新的解釋,從模糊語言研究的角度對其朦朧意象和多義理解的形成進行探討。
一、語境的模糊
語境是人們運用語言進行交際的言語環境,它包含上下文語境、情景語境、社會背景語境。語境的不同以及語境是否明確等,都對語言的傳遞與接受產生影響,影響交際者對話語含義的正確理解。詩歌意境的創設更是依賴于詩中的事語與景語的信息傳遞及其與心語的相互融合。如果語境信息比較隱蔽或多義,語義就具有了一定的模糊性,從而擴大了聽讀者的接受空間,造成讀者對同一事物不同的解讀。
《錦瑟》通篇關于人、時、地、事等現實信息幾乎都是空白,未在詩歌中建構起一般詩歌常見的意境要素體系。通讀全詩,我們感受到的是彌漫在詩中的作者的迷茫恍惚和美麗的哀怨情結。李商隱是以情感作為詩歌的形象來創作他的無題詩的,由此造成了語境的“空語”現象,使得讀者在理解時無法通過顯性語言獲得明確與必要的信息。因而讀者對詩中情感形象的理解無法做單一的固定化的解釋。
《錦瑟》中的語言沒有傳遞豐富的具象事物信息,我們看不到確定的主體和客體、具體的時間與空間、現實環境與非現實情緒的區別。詩歌標題直接采用“無題”也是一個模糊化的因素,更增添了整個詩歌理解上的模糊度,使詩歌產生“亦此亦彼,非此非彼”的虛幻色彩。
二、語詞的模糊
語言是思維的工具,是思維的物質外殼。文學創作中的形象思維是模糊性思維。文學創作中的形象塑造和情感表達具有發散性、靈活性等特征。這種特征也通過語言材料的模糊語義表現出來。
(一)表名、動、形等實詞的模糊性
詩中實詞的運用色調統一而和諧,共同營造了詩歌的迷幻情致。“錦瑟”是一種古樂器,因其繁富的音節與獨特的聲調而與凄怨、美麗的詩意相聯系。詩中所用“曉夢”“蝴蝶”“杜鵑”“海月”“珠淚”“玉煙”(名詞)與“思”“迷”“追憶”(動詞)及尾聯中“惘然”(形容詞)等詞在景物、心理狀態與心理行為的描寫上有著強烈的渲染作用。物是迷迷蒙蒙的,輕靈而又飄渺的,是美麗、迷幻和哀怨的;心中是恍惚迷離、幽深朦朧的,有時是現實的,有時是非現實的。我們無法準確界定事物與情緒的外在形態與情狀,二者互相擴散、交織、滲透,渲染成一副水墨浸潤的情韻國畫,絲絲縷縷,綿綿不絕。
(二)數詞的模糊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中運用了數詞“五十”與“一……一……”,原本的精確義是實指“五十”與最小的整數“一”,但詩中其精確的表數功能已經淡化、虛化。古瑟,到底原有多少條弦,到李商隱時代又實有多少條弦,其實都不必考證,詩人不過借以遣詞見意而已。所設五十弦,正為“制造氣氛”,以見往事之千重,情腸之九曲。人們在接受過程中更多地是將“五十”理解為“紛繁、多”,而將“一”理解為“每”,數詞含義由精確轉變為抽象,就是語詞的模糊性的表現。它為讀者提供了更多的解析空間,如有人認為“五十”指李商隱妻王氏,時年廿五,意其婦年正同,夫婦各廿五,適合古瑟弦之數。又有人推測商隱享年不足五十,故此借“五十弦”起興,暗喻生平。而“一……一……”在此由最小的整數演變為一個整體概念,使“思”之情的抒發借弦柱起興,從而更具有集束性,穿透感更強。
(三)指示代詞的模糊性
詩中“此情”中指示代詞“此”相當于“這種”,表示近指,而實際上這種指代是不明確的,反而給讀者留下了一個謎語,“此情”所指是“何情”,最后一句中“當時”所指是“何時”,因為缺乏具體明確的語言坐標(即語義的關聯),指稱的含義已經虛化,變成了形式的指稱、實質的虛指或多指。在語感上創造了時空跨越,拓展了詩歌的想象空間。
三、語義的超常組合
“語義的超常組合主要是通過運用修辭手段來實現的。語義超常組合之后,在修辭上具有凝練含蓄和新穎別致的顯著特點。……某種特定的語義組合環境也可以使原本顯得荒謬或不合情理的兩個義位的組合顯得合情合理。……往往會使這些組合的語義具有模糊性”。(黎千駒《模糊語義學導論》P151)
“一弦一柱思華年”,“弦柱”何以“思”?句中運用了比擬的修辭,賦予“弦柱”以人的行為心理,這是主謂關系的超常語義組合,導致物與人的模糊,從而產生夢幻般的物我合一的審美感受,奠定了整首詩的抒情格調。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望帝春心托杜鵑”等詩句借用典故,“珠有淚”“玉生煙”“托杜鵑”是一種超常的語義搭配,實際形成一種比擬格,鮫人之淚能成珠,藍田良玉氣為煙,杜鵑好似知情人,能與人心靈溝通,比擬中既有物相又有情相,明珠美玉,剔透氳氤,哀怨鳴鳥,陰陽冷暖,人們雖無法窮盡其事與景的具像(模糊性),然而朦朧的景象蘊涵并傳遞出朦朧而又通融的情感。
四、語言結構上的雙重超常組合
“由于某種原因或出于某種表達效果的需要,有時句與句、段與段之間缺乏結構上的聯系,又缺乏意義上的聯系,呈現一種混沌的、非邏輯的無序狀態,從而在語言結構上形成一種集語義超常組合與語法超常組合于一身的雙重超常組合”。(黎千駒《模糊語義學導論》P270)
(一)語義超常組合
《錦瑟》詩中頷聯和頸聯用了四個典故“莊生夢蝶”“望帝啼鵑”“鮫人珠淚”“藍田暖玉”。“莊生夢蝶”借蝶我難分之境表現了一種人生的恍惚迷惘;“望帝啼鵑”寫蜀王望帝化為杜鵑,每到春天便悲啼不止、直至出血的故事,包含了一種苦苦追尋而又毫無結果的悲哀;“鮫人珠淚”寫海中鮫人泣淚成珠的故事,具有濃厚的傷感意味;“藍田暖玉”借良玉之氣蒸騰,氤氳生煙,形容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景,體驗朦朧虛幻的悵惘。
這四個典故各自表達一個意象,內涵獨立,可以自成一體,但四個典故卻在豐富各異的內涵之中有著共同的情致,都表現了迷惘、悲哀、傷感、虛幻的情緒體驗。在典故的運用上充分體現了詩句語義組合的朦朧情致。
(二)語法超常組合
不同于盛唐、中唐詩的視境型結構,李商隱的詩往往依視覺的空間轉移或情感意蘊的層次發散來結構詩歌,四個典故在結構上并沒有必然的邏輯順序,可以彼此調換位置,意象組合靈活變化。這些句子突現實指物象,除去了非詩性的敘事成分與形態,省略語法關系成分,沒有推理的過程,使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邏輯關系變得模糊,形成一種開放性的結構和有多向度發展可能的空間關系,擴大了思維張力。四個典故的意蘊與開頭的“無端”、末尾的“惘然”相互應和,構筑起全詩朦朧、傷感的追憶情緒氛圍。由此構成了《錦瑟》完整的包孕結構,使整首詩的結構在完整中見曲致。結構形式本身構成了一種詩的表現元素。
正因為如此,所以“……詩句之間、詩聯之間的聯結、關系、邏輯與秩序,詩句與詩聯之間的空白構成了美麗深幽曲折有致的藝術空間,從而創造出一種涵蓋不同心境的通境、與各種感情相通的通情”。(劉學鍇《李商隱詩歌接受史》P249)
結論
模糊性語句具有語義模糊的特點,是綜合了“顯在語言”與“潛在語言”的表達。因此,詩歌注重潛在語言的生成,在詩歌語句的理解上,詩歌不僅訴諸人的頭腦和理智,而且訴諸人的感覺和既有的經驗,把推論性(潛在語言)與表現性(顯在語言)兩種語言融和起來進行解讀。詩歌的這種聯想型語言的運用無疑使詩句充滿了暗示性和象征性,成就了《錦瑟》詩的朦朧意象和多義理解,留下一段文學的千古佳話。
李商隱的無題詩《錦瑟》朦朧意象,豐富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審美意境,形成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獨特審美意蘊。從對詩歌語言運用的分析中,我們可以觀察到語言運用的模糊性與詩歌創作風格的關聯性。由此,可以進一步拓寬中國古典詩歌鑒賞乃至整個古典文學研究的視野,對文學形象的塑造及意境風格的創設在語言應用上產生一定的描述、解釋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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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 凝,華中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