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論語》是儒家的一部重要經典著作,也是一部研究古代漢語的重要文獻。因其為語錄體著作,缺乏具體語境,使很多章句在讀解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就其中的“樂則韶舞”一句,從文字、語義和語法修辭等角度進行辨析,指出該句并無用字假借現象,即“舞”毋須通“武”,宜作“樂則《韶》舞”解,則語義、語法上與孔子的“中庸”“德治”等思想和《論語》語言風格更相宜。
關鍵詞:《論語》 舞 武 通假 辨析
《論語#8226;衛靈公》第11章全文為:“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對其中的“樂則韶舞”,歷來注家各有所斷,彼此齟齬,莫衷一是:一是把“樂則韶舞”解作“樂則《韶》、《武》”,如:俞樾《群經平議》、劉寶楠《論語正義》、楊伯峻《論語譯注》和臺灣程石泉《論語讀訓》等;一是解作“樂則《韶》舞”,如:皇侃《論語義疏》、朱熹《四書集注》、錢穆《論語新解》、金良年《論語譯注》等,不一而足。爭論之關鍵在于“舞”與“武”是否有用字假借的關系?即“舞”是否為“武”之通假字?至今尚無定論。對于古書通假,清代黃生著《義府》云:“義存于聲,聲近義通。”朱駿聲于其《說文通訓定聲#8226;自敘》中明確指出:“不明古音,不足以識假借。”據此,筆者認為考證文獻使用通假的方法,并不能孤立地就字論字,還需要將通假用例的多寡、通假與語義語法等因素緊密地結合起來,才能得出比較可靠的結論。筆者考察多家之說,并結合自己的淺見,認為“樂則韶舞”這一句并無用字假借,應依皇侃等所主張,解作“樂則《韶》舞”。現作剖析如下,以就教于方家。
一、古書中“舞”與“武”罕見有用字假借的關系
所謂“用字假借”,是指古人在撰文時,不用本字而用一個與本字音同或音近的字代替的古書用字現象,也稱“古音通假”。它是“本有其字而不用”的臨時借用,是社會性約定俗成的用字現象。這種用字現象必須包含兩個基本條件:一是“借字”與“本字”必須古音相同或相近;二是古文獻中必須有大量的用例作參證。這兩個條件不可或缺。造成古書通假的主要原因,漢代學者鄭玄認為是:“其始書之也,倉卒無其字,或以音類比方假借為之,趣于近而已。”(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8226;敘錄》引)又有傳抄翻刻者因音近形似而誤者。有論者認為,“地域方言之差別,是造成古人寫錯別字(后在社會上約定俗成,合法化——叫做通假字)的一個原因”。先秦兩漢古籍中通假字習見繁出,聲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多可以拿來借用,而不必拘泥于形體,所以要讀通古書,就需要能讀破通假。但是,并非音同或音近的字就有通假現象。于省吾先生曾借用法律術語,主張討論通假問題時要“律例兼備”,所下的判斷才能令人信服。所謂“律”,是指理論上的可能性,即借字和本字的讀音要符合古音通轉的規律,或者讀音相同,或者讀音相近;所謂“例”,主要指古文獻中要有大量的用例。二者不可或缺,否則會影響到結論的可靠性。
“舞”“武”兩字自甲骨文即已存在,為古代之常用字,罕有用字假借。“舞”于《尚書》中5見,《詩經》《周禮》《左傳》等上古典籍中也常見;“武”于《尚書》更常見,達50見。《詩經》《周易》《左傳》等也常有用例。“舞”與“武”上古讀音相同(其聲母同為唇音明母,韻母同屬魚部),如此看來,這兩個字符合古書用字假借的第一個基本條件。但古書中“舞”“武”通用極罕見,與用字假借的第二基本條件要求甚遠。
俞樾《群經平議》訓“樂則韶舞”有:“舞當讀為武。”劉寶楠《論語正義》加以征引并認同說:“俞說是也”。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注云:“韶是舜時的音樂,‘舞’同‘武’,周武王時的音樂。”據清代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十《通說下》“經文假借”條載:“至于經典古字,聲近而通,則有不限于無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見存而古本不用本字而用同聲之字,學者改本字讀之,則怡然理順,依借字解之,則以文害辭。是以漢世經師作注,有讀為之例,有當作之條,……”。俞樾之“舞當讀為武”和楊伯峻之“‘舞’同‘武’”,正是用王引之所說的“本有其字而不用”的通假的解釋形式。俞注和楊注均指出了“舞”與“武”兩字有用字假借的關系。具體而言,“舞”為“借字”(或稱“通假字”),“武”為“本字”。
“舞”作“武”解,俞樾《群經平議》提及三個用例:
例一是《周官#8226;鄉大夫》之“以鄉射之禮五物詢眾庶,五曰興舞。”《論語#8226;八佾篇》“射不主皮”,馬融《注》引作“五曰興武”。《古字通假會典》魚部十九(下)之“武字聲系”有:“《周禮#8226;地官#8226;鄉大夫》:‘五曰興舞。’《論語#8226;八佾》《集解》馬引舞作武,云‘興舞同’。”《漢語大字典》中“舞”字釋文之⑩有:“古樂曲名。《論語#8226;衛靈公》:‘樂則《韶》《舞》,’俞樾平議:‘舞當讀為武,……言樂當取法《韶》《舞》也。’”這兩部辭書所引載的內容與俞樾所注,其實屬遞相襲用,重描寫而輕分析。關于古書中有“舞”通“武”之說,歷來注家也多囿于馬融注和《論語#8226;衛靈公》的用例,且是馬融一家之言遞相襲用而已,未有他書更多的旁證,與于省吾先生之“例備”(大量用例)要求甚遠。今人牛澤群先生于《論語杞記》指出此處的“舞”作“武”解,“決非定論,既非定論則屬馬氏引誤或據己意以改,不可為例。”牛先生所言甚是。
例二是《左傳#8226;莊十年》經文“以蔡侯獻舞歸”,《谷梁傳》作“以蔡侯獻武歸”。《左傳》《谷梁傳》此處異文,是否為“舞”與“武”有用字假借關系之例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已指出,《谷梁傳》抄自《公羊傳》,《公羊傳》抄自《左傳》。《左傳》《公羊傳》經文均作“獻舞”,《春秋》“三傳”唯《谷梁傳》獨異。或為輾轉之間的音誤錯簡,乃個別現象,并非社會性約定俗成。俞氏所舉《左傳#8226;莊十年》之“舞”字,解作“武”者,《古字通假會典》等辭書雖也有載錄,但屬遞相襲用,并無旁證,律備而例乏,故不足為證。
例三是《詩序》:“維清,奏象舞也。”東漢蔡邕《獨斷》曰:“維清,奏《象》《武》之歌也。”所引《詩序》內容與《獨斷》之異文,他書罕見稱引,也可以依第二例之剖析存疑之,甚至否定之。
“舞”與“武”雖為上古同之常用字且讀音相同,但先秦兩漢文獻中,“舞”通“武”之用例卻罕見,如果強解“樂則韶舞”有用字通假現象,在“律例兼備”上,顯然失之于用例不足。至于“武”作“舞”解,牛澤群《論語札記》舉兩例:
(1)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武也。(《呂氏春秋#8226;大樂》)
(2)《禮記#8226;樂記》夫武之備戒之已久。(《禮記#8226;樂記》)
其實,牛澤群先生所引之例解說有誤,例(1)中的“武”仍作“武”解,它是上古的一種道德觀念。東漢高誘對該句注為:“狂悖之人,雖武不足畏。”《左傳#8226;僖公三十年》也有“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顯然,例(1)之“武”不能作“舞”解。例(2)之“武”,意為“《武》之舞”,鄭玄注:“武,謂周舞也。”也非用字假借。例(1)亦見引于《古字通假會典》魚部十九(下)之“武字聲系”中,載云:“《呂氏春秋#8226;大樂》‘狂者非不武也。’《君書治要》引武作舞”。該辭書又載:“《戰國策#8226;燕策》:‘秦武陽’。《史記#8226;刺客列傳》作‘秦舞陽’。”如果此例可作通假解,但本字與借字并無借用通轉之必然,即如果“武”通“舞”,未必“舞”就可通“武”。在通假上,本字與借字輾轉通假的現象也極罕見。
可見,“舞”與“武”通用之例不但極罕見,而且所見之例也尚未定論,強解“舞”與“武”通用,實欠理據。對于古書中的用字,有通假而能讀破之,則“怡然理順”;無假借而強解之,則會“以文害辭”。
《論語》中“舞”有4見,用于專名“舞雩”的有2見:一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先進》)一是“樊遲從于舞雩之下,”(《顏淵》)另外兩例:一是“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一是本文所論之“樂則韶舞”。專名“舞雩”之“舞”無須假借,“八佾舞于庭”之“舞”為動詞亦無疑。《論語》同一書中,《八佾》篇已有“《韶》《武》”并提之語,何故《衛靈公》篇再并提時卻作“韶舞”?故“韶舞”為“《韶》《武》”的可能性甚微。
《論語》中“武”有14見,皆用作專名(其中用于人名稱謂的,指稱“周武王”有4見,用于“孟武伯”“叔孫武叔”“臧武仲”各2見,用于“寧武子”1見,這11例中的“武”均為謚號。用于人名單字僅見于《微子》篇之“大師摯適齊,……鼓方叔入于河,播薣武入于漢,”亦1見。用于地名“武城”的2見),這14例“武”,均未見與“舞”通用之例。
文字是記錄語言學的工具,它與語言一樣有極其廣泛的社會性。古音通假是古書的一種用字現象,通假字的使用需要得到社會的公認。《論語》非寫定于一時,大約經過幾代人之手才最后編成,早已是歷代之共識。宋陳骙認為“若《論語》雖亦出于群弟子所記,疑若已經圣人之手。”(《文則》)楊伯峻先生認為:“《論語》的著筆者當開始于春秋末期,而編輯成書則在戰國初期,大概是接近于歷史事實的。”(《論語譯注#8226;導言》)既然通假這種用字假借乃古代社會性約定俗成的用字現象,“舞”“武”兩字在古書中的使用也并不少見,乃常用之字,而且“經過幾代人之手才最后編成”或“已經圣人之手”的《論語》同一部書中,弄出“樂則韶舞”之“舞”與“武”一個用字通假孤例或錯簡之例應不大可能,故此可以斷《論語》中無“舞”與“武”通用之例。
王力先生評價清代王念孫父子在考證文獻通假現象的成就時曾說:“王氏父子之所以值得贊揚,不但是他們大膽提出了‘以古音求古意,不即形體’的原則,更重要的是他們用大量的材料或強有力的證據來證明。如果只憑聲音相同或相近,就貿然下判斷,或毫無根據,或找一些不相干的證據,都是不能說明問題的。”王力先生這段話的要旨和于省吾先生的“律例兼備”的主張,都說明了認定古書通假的兩個基本條件是不可或缺的。對于“樂則韶舞”這一句而言,強解“舞”通“武”實在缺乏“大量的材料或強有力的證據”這一“例備”基本條件。因此,該句無用字通假現象,宜解作“樂則《韶》舞”。
二、從語義上看,“樂則《韶》舞”與孔子之“德治”“中和”等思想更相宜
“德治”思想是《論語》中孔子思想的重要內容。所謂“德治”,即“為政以德”(《論語#8226;為政》),指的是主要靠統治者高尚品德的影響力、良好的社會教化以及愛民利眾等政策而推行的政治。《論語》中直接提到“德治”思想近40處。從語義上講,《衛靈公》第11章孔子意指治理國家應該吸取前人的長處,杜絕導致邪惡的苗頭。《八佾》篇:“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古樂甚多,舉此二者作比,與其說以《武》樂彰顯《韶》樂,毋寧說以《韶》樂抑《武》樂。因為《韶》為舜樂,舜是以圣德受禪,故盡善;周武王則以征伐得天下,故未盡善。鄭玄《注》云:“《韶》,舜樂也。美舜自以德禪于堯,又盡善,謂太平也。《武》,周武王樂也。美武王以此定功天下,未盡善,謂未致太平也。”《述而》篇亦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
金良年先生解此章有:“孔子所贊賞的不完全是樂曲的美妙,而在于作樂者的德行。相傳《韶》是舜帝的雅樂,因此,孔子實際是在贊譽上古文治的盡善盡美。”皇侃《義疏》云:“《韶》舞,舜樂也。周用六代樂:一曰《云門》,黃帝樂也;二曰《咸池》,堯樂也;三曰《大韶》,舜樂也;四曰《大夏》,夏禹樂也;五曰《大濩》,殷湯樂也;六曰《大武》,周樂也。若余諸侯,則唯用時王之樂。魯既得用天子之事,故賜四代禮樂,自虞而下,故云樂《韶》舞也。”朱熹《四書集注》亦作“《韶》舞”,并注云:“取其盡善盡美。”錢穆《論語新解》釋“樂則韶舞”云:“孔子論樂獨稱韶舞。古稱韶為舜樂,武則周代之樂,而夏殷不與焉。孔子又言,韶盡美又盡善,故主用韶舞。此言樂,舞者樂之成。或說:則字猶取法義,謂樂當取法于韶。然以則為虛辭,文理更圓。”錢穆之注不但與皇侃、朱熹同,而且也作了具體剖析,并提出“孔子論樂獨稱韶舞”和“故主用韶舞”,理據上與皇注、朱注同源,也是“以經解經”,明白可解。
“中庸”也是《論語》中孔子思想的重要內容。孔子于《雍也》篇提出“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和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的儒家重要的“中和”思想。《禮記#8226;表記》孔子論斷前代之政教理想時言:“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又言:“后世雖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韓非子說:“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干、戚舞,有苗乃服。”(《韓非子#8226;五囊》)可見,孔子對舜帝的德治仁政是極為崇尚的。誠如程石泉先生所言:“就個人言,文質彬彬是為君子;就一國政教言,如能使‘虞夏之質直’與‘殷周之文教’得其中和,是乃理想矣。”
《八佾》篇中孔子評價《韶》樂是“盡善盡美”,其核心是“善”和“美”。“善”,即指《韶》樂內容之“善”;“美”,即指《韶》樂之“美”。“盡善盡美”是指《韶》樂的內容和形式能完美統一,具有“中和”之美,而《武》樂則是“盡美矣,未盡善也。”未能達到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統一。
《論語》中直接提到“德治”思想近40處。孔子自述“吾道一以貫之”,其中的“道”就是其德治思想,“一”就是“仁”。“文質彬彬”是孔子評價君子道德修養的一個重要標準,也是其“中和”思想在文藝審美方面的具體表現。孔子主張學習前代的長處,夏之時、殷之輅、周之冕,皆器具之佳善者;《韶》舞,文藝之佳善者,當屬“擇其善者而從之”之列。鄭聲、佞人,文藝、人臣之惡劣者,當屬“其不善而改之”之列,故孔子主張放之遠之。《八佾》篇孔子言:“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提示了“仁”和“禮”兩者的內容和形式的關系。“仁”和“禮”的有機統一也是“文質彬彬”,是為政上的“中庸”。《武》雖美但不盡善,而《韶》則盡善盡美,同類之中取其佳善者,則樂當取法《韶》。所以,解作“樂則《韶》舞”比“樂則《韶》《武》”更能體現孔子所提倡的“德治”“中庸”等重要思想。
三、從語法修辭上看,“舞”與“武”通用則句式不協
秦漢以前人們認為“樂”(音樂藝術)是歌(歌詞)、樂(樂曲)、舞(舞蹈)三者的有機統一,是視覺與聽覺的綜合藝術。關于這一點,司馬遷在《史記#8226;樂書》中載:“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司馬遷在這里明確說明了“樂”產生的過程及其包含的三個內容成分:“形于聲”的歌詞、“變成方、謂之音”的樂曲和“干、戚、羽、旄”的舞蹈三個部分。《禮記#8226;樂記》也說:“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所以,形成于虞舜時代的《韶》應該是歌、樂、舞三者有機統一的音樂藝術。但有論者認為“自夏啟起,《韶樂》有歌舞分離的傾向。”并以《山海經#8226;大荒西經》的“開上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開焉得始歌《九招》”(按,《九辯》《九歌》與《九招》都是指《韶》樂。)和屈原《離騷》中的“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樂。”為例,指出《韶》可能專指舞蹈,《九歌》多指《韶樂》中的聲樂和器樂部分。該論者進而還以《周禮#8226;春官宗伯#8226;大司樂》中的“乃奏姑洗,歌南呂,舞《大招》,以祀四望。”和“《九德》之歌,《九招》之舞,于宗廟之中奏之,若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也”為證,明確說明自西周以降,《韶》多指樂舞。如《左傳#8226;襄公二十九年》載吳公子季札觀樂,有“使工為之歌《周南》……見舞《韶筲》者,……”,已“歌”與“舞”相分。所以,北宋史學家鄭樵在其巨著《史通》中認為:“然《云門》《大咸》《大韶》《大夏》《大鑊》《大武》凡六舞之名,《南陔》《白華》《華黍》《崇邱》《由庚》《由儀》凡六笙之名,當時皆無辭,……”。指出《韶》樂有舞無辭,已是舞樂。又因為“樂”是總名,因此,春秋中后期之際的孔子稱曰“樂則《韶》舞。”(即“音樂就采用《韶》舞”)從指稱上應是符合時宜的。
上古漢語中,“舞”用作名詞屬常見用法,而且也存在“名詞+舞”的語言結構形式。如:《左傳#8226;莊公十年》有:“以蔡侯獻舞歸。”《谷梁傳#8226;定公十年》:“齊人使優施舞于魯君之幕下。”《公羊傳#8226;宣公十年》:“《萬》者何也?干舞也。龠者何,龠舞也。”《周禮#8226;地官#8226;司徒》:“……教柭舞;……教羽舞。”和“以樂舞教國子。”《詩經#8226;邶風#8226;簡兮》有:“簡兮簡兮,方將《萬》舞。……碩人俁俁,公庭《萬》舞。”《墨子#8226;非樂上》有:“《萬》舞翼翼。”等。既然與《論語》同時代的上古多種文獻中有“名詞+舞”這樣的語言結構形式,那么,“樂則韶舞”解作“樂則《韶》舞”也是相宜的。
鄭遠漢先生指出:“語言形式美主要有兩種表現:一是均衡美,即異中求同;一是變化美,即同中求變。”《論語#8226;衛靈公》第11章解作:“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則句式整齊有致,流暢自然又層次分明,正體現了語言形式美之均衡美。郭紹虞先生在《漢語語法修辭新探》中提出“中國文辭重在音句而不重在義句”的觀點。“所謂‘音句’,是詞組的自然形式態,是受節律制約的句讀單位。音句與音句組合起來,表達一個完整的意義,就形成一個義句。”語言節律的勻稱正是在音句的排列經營中實現的,“漢語的表達以音句的簡短勻整為先,本質上是以語法脈絡的清晰自然而然為務。”如果“舞”與“武”通用,則該章劃分為“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武》,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三個義句。這樣,第二個義句中的音句就構不成“則《韶》舞”“放鄭聲”和“遠佞人”這樣富有音樂性和順序性的組合,因為“《韶》《舞》”與“鄭聲”“佞人”在結構上前者是并列式,后兩者則是偏正式,明顯不協。宋人陳骙說:“夫樂奏而不和,樂不可聞;文作而不協,文不可通。是以古人之文發于自然,其協也亦自然。”(《文則》)孔子強調“辭達而已矣”(《衛靈公》),又明確提出 “文質彬彬”(《論語#8226;雍也》)和“情欲信,辭欲巧。”(《禮記#8226;表記》)的修辭主張。在《論語》中,具有語言均衡美的句子俯拾即是。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為政》)“《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堯曰》)等。可見,語言美也是《論語》的語言風格特點,“樂則韶舞”作“樂則《韶》舞”解,符合《論語》的語言風格特點,“舞”與“武” 毋須通用,“樂則韶舞”宜作“樂則《韶》舞”解。
蔣紹愚先生在談到怎樣才能正確地“破其假借而讀以本字”的問題時說:“王力《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一文中談到了很重要的兩點:一是本字和借字必須古音相同或相近,才能產生通假。……二是即使兩個字的古音相同或相近,也不一定就能通假。如果沒有任何證據,沒有其他例子,古音通假的解釋仍然有穿鑿附會的危險。這第二點特別需要加以強調,因為假借字總的來說也是一種有社會性的語言象。……所以,如果說某字通某字,一般總能有旁證。如果舉不出任何例子,那就可能只是主觀猜測,或者是穿鑿附會。”主張“樂則韶舞”之“舞”與“武”通用是否也是“主觀猜測”,或者“穿鑿附會”。裘錫圭先生指出“清儒講通假,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是風氣一開,跟著就出現了流弊。有人既不充分注意古書使用通假字的實際情況,也不用心研究古書內容,以輕率的態度大講通假。他們往往把古書里本來不是通假字的字說成是通假字。就是碰到真正的通假字,他們找出的本字也幾乎是錯的。”在“樂則韶舞”是否有用字通假的問題上,當以王力、于省吾先生之“律例兼備”的主張并結合文本相關的語義語法等方法來考察,所得結論才比較可信。上面所述內容,淺陋、瑕疵之處在所難免,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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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若秋,廣東揭陽職業技術學院中文系,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