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數千年的思想文化和語文教育史上,百家爭鳴和新文化運動是兩個不可回避的時期。百家爭鳴不僅催生了光耀后世的璀璨思想文化,而且奠定了中國古代語文教育發展的方向和道路;而新文化運動則推動中國從封建舊文化向現代新文化轉型,是催生現代語文教育的產婆。但是,背負著幾千年沉重歷史的文化和教育的轉型畢竟是艱難的,新文化運動雖然掀起了一場思想的風暴,但其后百年中國文化與語文教育的現代化之路一直坎坎坷坷。現代化產生的迷惘,西方化帶來的不適,使得許多人直指“五四”為一切詬病的罪魁禍首。
一、“五四”與傳統文化:顛覆與繼承,批判與堅守
1986年,美國教授林毓生的《中國意識的危機》一書在中國出版。他認為,“五四”對傳統觀念與傳統價值的嫉惡如仇、全盤否定造成中國文化的斷裂,帶來了中國意識的危機。
要客觀認識這一問題,必須對當時的思想文化與政治環境有清晰的了解。眾所周知,百年前的中國掀起過一場尊孔讀經的熱潮,康有為甚至主張把孔教奉為國教,列入民國憲法。帝制擁護者以孔教為護身符,掀起接二連三的復辟,這引起當時已覺醒了的知識分子的憂慮:幾千年專制形成的封建思想還深深禁錮著人們的頭腦,中國需要一場新文化運動。但新文化運動并沒有全盤否定孔子或儒家。李大釗說:“余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權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吳虞等也稱孔子為“偉人”、“圣哲”,只是認為儒家“以綱常立教”,不能再行于今日之中國。“五四”更沒有全盤否定傳統文化。易白沙特別強調傳統文化的博大浩瀚,指出“孔子之學,只謂為儒家一家之說,必不可稱為中國一國之學”, “以孔子統一古之文明,則老莊楊墨,管晏申韓,長沮桀溺,許行吳慮,必群起否認”。他尤其推崇墨家,認為:“其學勇于救國,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精于制器,善于治守,以寡少之眾,保弱小之邦,雖大國莫能破焉。”
所以,新文化運動中固然出現過偏激的言論,但其作為中國掙脫桎梏走向新生的思想解放與爭鳴運動的地位不該被動搖。正如現代新儒家雖過分強調儒家文化的現代價值,低估了儒家文化于現代巨大的負作用,甚至把傳統文化簡單化但并沒有完全否定向西方學習一樣。嚴家炎先生的評價很恰切:“五四”文化是中國古代文化到現代文化的一座橋梁……整個20世紀文化最突出、最顯著的標志,就是“現代性”。
二、傳統文化與語文教育的尷尬:現代人精神家園的失落
文化既是承載民族精神的歷史河床,也是安置個體靈魂的精神家園。談到文化的繼承,就不能不談到教育的問題。中國古代教育一直是融文、史、哲為一體的文化綜合教育,受教育者終生處于文化浸染中。然而,伴隨著教育的現代化,傳統文化在教育中的獨尊優勢已不再。太高的期許與太少的精力付出成為造成現代語文教育與傳統文化尷尬地位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文以載道的傳統使得語文先是政治的代言又成應試的工具而無法專注于其自身。加之“五四”后語文及語文教育的西方傾向,導致了現代語文教育長期的營養不良,長期的文化養料不足導致了幾代人甚至整個社會文化精神的缺失。但這百年里中國在傳承民族文化,發展語文教育方面的弊病卻不能把主要責任全推到“五四”身上,現代化本身是要付出代價的。
三、傳統文化再熱的清醒思考:以“拿來”促新生
近些年,傳統文化在中國的地位一路飆升。“讀經堂”、“國學班”迅速普及,孔子學院、國學研究所開到了全世界,學者名家、平頭百姓人人談《論語》,圓明園重修諸多古跡重建,拜孔子行孔禮著唐裝,祭炎黃推民俗傳統節日熱,經典多次翻拍,京劇進入校園……伴隨傳統文化的再熱,與之相關的爭論也火起來。例如關于讀經:什么是經?讀經真的是傳承文化救治當代人精神危機的良方嗎?假設第一個問題已得到解決:今天的“經”不僅是四書五經,更是中華文化中經久不衰歷久彌新的精華,選擇工作也可交由專家學者去完成;然而,現代中國教育培養的應是繼承了傳統文化又具備社會所需的各種能力的現代人才。現代人才不可能僅通過讀經來培養,讀經只能是教育的一部分。經典閱讀根本層面上應是傳統文化的繼承,精神家園的建構。若能博采儒家的執著堅定,道家的超然灑脫,墨家的腳踏實地,將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傲骨,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情,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胸懷,蘇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融入個體生命,傳統文化自然已在我們身上牢牢扎根,我們的精神和靈魂自然擁有了可以棲居的家園。
但是,誦經能夠在普遍意義上達到這一目標嗎?中國文化從根底上無宗教,這固然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唯物主義基礎,卻也使國人骨子里先天地缺失了對任何事物的虔誠信仰。盡管在統治者的推進下,儒家文化成為讀書人的仕途宗教,然人多以此作做官保官升官的砝碼,卻鮮少以之為牢不可摧的精神信仰。于是數千年來中國真正的孝子忠臣志士遠少于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更不用說當今讀經與仕途經濟并無多大關聯的時代,既無虔誠的信仰,讀經的熱,國學的熱,傳統文化的熱終究免不了成為一場虛熱,我們終究有本事把傳統文化做成一場秀,一頓商業大餐,一次娛樂盛會,嚴肅的事情竟不能嚴肅起來。如此,傳承文化、建構精神仍看不到什么希望,文化的現代化仍遙遙無期。
在某些意義上,當今的讀經論爭可以說是當年“五四”新文化與現代新儒家分歧的再現。“五四”的思想成果至今仍可給我們以啟示。魯迅說,衰老的國度就如人體,年事老了廢料愈積愈多,終于使組織變硬,易就于滅亡;而養衛人體的游走細胞漸次變性,只要組織間有小洞它便鉆,使組織耗損,易就于滅亡。“必須撲滅了這些,人體才免于老衰;要撲滅這些,則須每日服用一種酸性劑。”而這種酸性劑必須從外部世界獲得。民族、文化也是類同的。綿延幾千年的傳統文化體內已積存了太多的“大嚼細胞”,蠶食、侵蝕其肌體,為免于衰老以至滅亡,必須注入一種“酸性劑”。這種能使古老文化煥發青春的因素也必須向外求得。“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沒有拿來的,文化也不能自成為新文化。一個充滿自信的民族從來不以向別的民族學習為恥。傳統文化的新生,現代人才的培養都應秉持這樣的觀念。
中國文化本身就擁有“拿來”的傳統,百家爭鳴與新文化運動都是“拿來的”典范。當然,任何時代任何方面的“拿來”都應秉持科學的態度。魯迅說,“拿來”需要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今天看來,“五四”白話文運動所催生的現代語文教育在對西方語言形式的“拿來”中忽視了漢語本身的固有特征,成為造成現代語文生態危機的重要原因。可見,“拿來”的同時還有固守的問題。但是,拒斥外來文化并非治愈其弊病的良方。現代語文教育仍應立足傳統文化,吸納外來進步文化,拋棄任何一面都是不可取的。從這一點看,傳統文化不需要熱,需要的是恒溫。
參考文獻:
[1]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
[2]嚴家炎.考辨與析疑——五四文學十四講[M].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6.
[3]魯迅.魯迅雜感選集[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
(左新蕾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