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沖突是戲劇的基礎和核心元素,戲劇就是通過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表現人物個性,推動情節發展,揭示作品主題,曹禺大師的《雷雨》在這方面堪稱經典,四幕話劇在方寸舞臺上,通過周魯兩個家庭、八個人物前后三十年之間的矛盾沖突,表現了舊家庭的悲劇和罪惡?,F以教材中節選的第二幕為例,讓我們體會中國的“莎士比亞”——曹禺先生是如何層層刻畫人物之間矛盾沖突的。
一、“新”“舊”雨衣之間的矛盾沖突
當周樸園看見桌上的新雨衣時,突然向著貿然走進來的三十年前的“戀人”——魯侍萍發問:要找舊雨衣,其實雨衣新舊并不重要,關鍵是雨衣上凝聚了周樸園三十年前美好的愛情回憶,因此,“舊雨衣”之“舊”,是保留在周樸園記憶中舊的美好思念罷了,此時的魯侍萍想起“三十年一輩子見不著”的周樸園此時就在眼前。提起“新”“舊”雨衣,何嘗不睹物傷懷呢?新雨衣是未出場的繁漪要走向新的個性解放的象征。因此,這里“新”與“舊”是“懷舊”和“向新”的矛盾沖突,也是魯侍萍和周樸園之間的矛盾沖突的開始。
二、“開窗”和“關窗”之間的的沖突
在這座僵死得令人窒息的屋子里,繁漪命四鳳打開了窗子,而魯侍萍在周樸園的“窗戶”是誰叫打開的發問中,“很自然地”關上窗戶,這一習慣而熟悉的動作頓時引起了周樸園的猜疑。如果說“新舊雨衣”還是周樸園和繁漪之間的矛盾沖突的話,那么這里的“開”與“關”已經轉到周魯之間的矛盾沖突了——引起了周樸園對魯侍萍身份的懷疑。
三、“北方人”與“南方人”口音之間的矛盾沖突
當魯侍萍說話里不知不覺地還流露出令她傷心而“幸?!敝亍獰o錫口音時,又引起了同樣生活在無錫但因犯下罪惡而“愧疚”的周樸園的進一步猜疑,因此二者之間看似是對“口音”的探問,實際上是周樸園在探問發生在三十年前二人之間的事情,對周樸園而言“口音”引起的是不能忘懷而聊以自慰的“精神家園——無錫”的懷念,難怪周樸園說是一個“好地方”,而魯侍萍對這一“好地方”勾起的更多是傷痛酸楚,難怪魯侍萍重復了一句:“哦,好地方”。一個“哦”字飽含著多少愛和恨?一個是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一個是躲躲閃閃、吞吞吐吐,表現了二者之間內心的復雜矛盾沖突。對魯侍萍而言,一個帶給她愛和恨的人就在眼前,但卻已經陌生。對周樸園而言,對眼前的老婦人既有猜疑,但又不能確定。
四、“規矩小姐”與“不守本分的下等人”之間矛盾的沖突
當周樸園由無錫而引發他對魂牽夢縈的一件“很出名”的事情探問時,一個說是“賢慧規矩”的年輕小姐,一個說是“生前不規矩不很守本分的下等人”,此時的魯侍萍面對著三十年來曾帶給她無限傷痛的周樸園的謊言時,已經是悲憤難抑,她一下子如巖漿迸發:“她是那時無錫梅媽的女兒,剛生的孩子抱在懷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敝軜銏@聞言“汗涔涔”,汗水里流出了的個中滋味,只有周本人知道。
這場看似平靜的對話里隱含著“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激烈的心理較量,是“死了的魯侍萍”和活著的“四鳳娘”與周樸園之間的矛盾沖突。周樸園因為晚年家庭生活的不如意,常常感到寂寞孤獨,因此難免懷念起與侍萍在一起的快樂甚至是幸福的時光,但在周樸園美好的記憶里,那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是一個在現實生活中不如意的人經常拿來咀嚼的美好回憶,而不是眼前的魯媽。然而,活生生的事實是這個人還活著——當年的魯侍萍,今天的“四鳳的媽”,就在他面前時,對昔日侍萍的懷念頃刻間便化為敵視和憎恨,他因此顯得非常緊張,以至驚愕地問“什么?”忽然立起“你是誰?”這充分顯示了他內心的緊張與不安,他要修的是死了的侍萍的墳墓,而且不敢承認是自己的“戀人”,只是說“親戚”。
五、“見”與“不見”的矛盾沖突
周樸園要見的是夢中的魯侍萍,而不是現實中的“四鳳的媽”,因為這會給他的名譽、地位帶來危害,因此,當魯侍萍告訴他“她就在此地,您想見一見她么?”周樸園明確拒絕了這一要求:“不,不!”當魯侍萍講述自己不幸遭遇時:“她的命很苦,討飯,縫衣服,當老媽,侍候人、嫁過兩次,老爺想幫一幫她么?”而周樸園并沒有立即回答,卻要“想一想”,以至魯侍萍終于忍不住積聚多年的怨恨,點明那件“左袖襟上繡著一朵梅花,旁邊還繡著一個萍字的舊綢衣”時,周樸園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多次旁敲側擊,層層發問的“人”竟然真的出現了:他“望望照片,又望望魯媽”,問道:“怎么是你……”對二者而言,見與不見,都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對魯侍萍而言,相見只是一場發泄、一場控訴。對周樸園而言,是想見,但又不愿見、也不敢見。
六、“誰指使你來”與“不公平的命指使的”矛盾沖突
當面對周樸園一番真情表白——保留著當年魯侍萍用過的物品,內心尚存一些幻想的魯侍萍問:“樸園,你找侍萍么,侍萍在這兒。”此時的稱呼也已經發生變化,由“老爺”而變為“樸園”,似乎又喚起她年輕時的美好記憶,然而此時的周樸園已不是當年的 “有情有義”的周公子,他成了一個萬惡的資本家,因此他忽然嚴厲地問:“你來干什么?”并且懷疑有人要算計他,問道:“誰指使你來的?”并且再三地勸魯侍萍要“冷靜點,不要再提過去的事?!贝藭r的周樸園已經露出了他自私偽善的本性,而魯侍萍也對周樸園徹底絕望了,悲憤地說:“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她字字血淚,聲聲控訴,“我要提,我要提,我悶了三十年了?!敝链耍斈甑闹荇斨g的愛情不再,完全變成了兩個階級之間的矛盾沖突,周樸園保留的是當年的擺設,保留的是當年的甜蜜往事,魯侍萍只能活在記憶里,而不能活在現實中。對魯侍萍而言,有的只是憤怒,有的只是絕望。
七、“談”與“不談”之間的矛盾沖突
以商人的思維方式來解決問題,這是周樸園對當年這段感情的了結,因此,周樸園一方面用“你從前喜歡的東西,我多少還留著”假惺惺的話來安慰魯侍萍,另一方面說“明明白白地談一談,痛痛快快地,你現在要多少錢吧!”魯侍萍明確拒絕了:“沒有什么可談的。”多少年的怨恨,多少年的痛苦,多少年的屈辱留給魯侍萍的豈是金錢能了結的?更何況魯侍萍也不是上門來算賬的。魯侍萍心中所有殘存的哪怕是一點點對周樸園美好的記憶已蕩然無存,魯侍萍嘲笑地說:“這是一場夢,三十年都過去了,現在我反而要你的錢?!彼龔氐卓辞辶酥軜銏@的本質,看透了他的自私和虛偽,憤怒斥責了周樸園的卑鄙無恥,毅然撕毀了支票,維持了自己的人格尊嚴,這是一場人性真與偽之間的較量,魯侍萍的善良本性,周樸園的自私虛偽都在交鋒中更深刻地得到體現。
八、“認”與“不認”之間的矛盾沖突
就要離開這傷心之地,毅然決定要走的時候,魯侍萍唯一的要求,“我要見一次我的萍兒?!本瓦B這一小小的要求,周樸園也沒有能滿足,只是叫他下來:“你看一看她。”并且命令魯家人永遠不許再到周家來,魯侍萍在絕望之中,在兩個親生兒子分屬兩個階級的爭斗中,悲愴地喊了一聲:“你是萍,你(萍)憑什么打我的兒子?!庇H生兒子就在眼前竟然不能相認,這是何等悲愴。母子兄弟成了對立關系。
這一場話劇圍繞著周樸園和魯侍萍之間相認的過程而展開,相認之前,周樸園不斷探問,不斷試探,不斷表達他的虔誠、他的懺悔、他的思念,魯侍萍不斷在喚起他的記憶,而當相認之后,周樸園立刻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他的偽善自私也一目了然,從他的發問為什么來,誰指使你到這兒來到用錢來解決,再到不讓魯侍萍認兒子,一步步暴露出周樸園虛偽、丑惡的靈魂,也讓魯侍萍徹底拋棄了一切幻想,她心目中的周家大少爺的美好形象徹底毀滅。從而揭示了兩個昔日的戀人,今日的仇敵之間的矛盾沖突。一個是純潔善良,一個是偽善自私,對比分明。曹禺先生正是通過激烈的矛盾沖突——既是資本家和下層勞動者的矛盾,也是男女情感之間的沖突,最本質的還是人性真與偽之間的沖突來彰顯人物個性的,性格和沖突互為表里,性格引起沖突,沖突發展性格,而戲劇的主題就被充分而生動地表現出來了。
(田永生 江蘇省泰興市第一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