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陶詩

一、“味”的審美標準的變遷

鐘嶸《詩品》中，有“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味”是指文章的滋味，濃厚深遠的特點。司空圖進一步解釋鐘嶸的觀點，所謂“味之者無極”中的味，是味外味。司空圖的突出貢獻在于他舉鹽為例，一道菜加入了鹽，使得這道菜味道更加醇美，而不僅僅是一種咸味，這樣一種醇美，是所謂的味外味。用之于文學作品中，稱為韻外韻。司空圖喜歡韻外韻之詩，如“五更惆悵回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意象的組合，不僅如現眼前，而其后所藏的寂寞、凄清悵惘的情緒更讓人心動。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是這種審美標準的代表作，平常的幾個字眼，但卻體現了詩人超越人世劫難，棄絕世情俗慮的精神境界。蘇軾，“至言，意盡言止；言盡意不止，尤為極致”。足見他對于味外味韻外韻詩歌的衷情。他對陶淵明的肯定，便在于此。就陶詩的表象而言平淡無奇，缺少綺語，但細加玩味，別有一種深意。即“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便是針對陶詩特點而言的。東坡曾寫過一封信給他的侄子，信中說：“太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睆亩覀兊靡粤私馓K軾衷情于陶詩的緣由了，他是陶淵明的真正的知音。

二、陶詩評價的變遷

陶淵明在魏晉時人眼中，不是最優秀的詩人。在鐘嶸的《詩品》中，他僅僅被列入中等詩人的行列，但到了蘇軾筆下，贊陶詩“高風絕塵”。這是兩種不同的審美觀導致不同的評價結果，鐘嶸看取詩歌的標準：“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憋L力即風骨之意，是指詩中要具有一種高尚的人格理想，鐘嶸特別強調“怨憤”之情，體現在曹植身上，是“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披文質”。評價劉楨，“真骨凌霜，高風跨俗”。鐘嶸評陶詩“又協左思風力”，左思是一位對六朝門閥極不滿的詩人，故鐘嶸讀出陶詩的風骨的一面，肯定詩人對社會的不滿并與之抗爭的品格。鐘嶸不僅看重“風骨”，也強調“丹采”，即文采；但在文采方面，鐘嶸眼中的陶詩遠不如曹植，他們不能比肩，陶淵明只算是一位中等詩人。

鐘嶸對沒有“風力”的“丹采”，也持批評的態度，他贊賞謝靈運“謝詩如芙蓉如水”， 批評顏延之的詩“如錯采鏤金”，批評張華，“其體華艷，興托不寄”都體現了這一點。批評陸機“尚規矩，不崇綺錯，有傷直致之奇”則是批評他的詩歌過于平白死板，缺乏文采。然而，鐘嶸肯定了陶詩中“風骨”，為后來詩人評價陶詩，開了先河。蘇軾之評陶詩，則又開了另一境界，即“質而實綺，癯而實腴”。

下面，以一具體的詩歌的賞析，來說明陶詩耐咀嚼及其韻外韻的因由所在。

賞《歸園田居·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其一，準確性。對于物的把握，能抓住其特點，比如雞鳴桑樹巔，為何不狗吠桑樹巔，因為按生活常識，是不會出現狗吠桑樹巔，這種冷靜準確的描寫，來自于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其它的詩句也具有同樣的特點。以“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為例?！耙酪馈眱勺郑玫镁秃艹晒?，不僅寫出炊煙裊裊上升的特點，鮮活地出現于我們的面前，還采用了擬人的手法。有首歌就叫“聚散兩依依”，有成語“依依惜別”，作者用來形容那屋頂的炊煙，則把它寫得似有了人的神韻，那一家家農家院上空飄著的，已不是簡單的物，而有了人的情感，人的婀娜的身姿。

其二，動靜結合。陶淵明是取景高手，以“狗吠深巷中”為例，狗會在任何一個地點吠叫，為何偏偏取景深巷，這是一種美學的眼光，如我們拍照片，會取有景深的背景，便是同理。中國的傳統美學中有一種美就是復沓，這種復沓表現在形式上，就是詩句重復出現，以《詩經》中的作品為例，如《伐檀》、《碩鼠》等。而現代詩歌同樣也深得這一傳統，徐志摩的《雪花》便是以同樣的形式，一唱三嘆，給人以韻味無窮之體驗。本首詩中，不是體現在形式上，而是體現在內容上，我們很容易想象在深巷中，狗的吠聲的回響，更顯得鄉村的幽靜。同時，一動一靜，相互映襯，使得這句詩顯得尤為動人，這樣類似的詩句及采用相類的方法的詩句，初中的課本中已有出現，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都是這方面很好的例子。別小看這樣的平常的詩句，仔細分析，我們往往能探得一些美學思想。正如林庚對于詩歌形式的重視一樣，他曾感嘆：“太陽照在洞庭波上”，一讀起來就覺得朗朗上口，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和諧，后來發現這詩句符合詩歌的韻律，前面的七字符合“平平仄仄仄平平”韻律。正是這樣一些小小的規則，使得一句詩給人印象深刻。

其三，安之若素，從平民日常生活的中求得真趣。在詩人的筆下，鄉村的景色如一幅水墨山水畫，那樣的清靜、閑適，沒有塵俗的干擾，活脫脫一個世外的桃園，那狗吠雞鳴，使得這一幅圖畫，又平添了幾分現實生活的氣息。這樣一種景色，我們城市中少見得，就是現在的郊區也難找得見。魏晉時代，真得有這么個世外桃園的存在嗎？那是個王朝更替頻繁的時代，無休止的戰爭，死亡隨時威脅著人們，而戰爭帶來的破壞，使得千里無雞鳴，在曹操的作品中就有出現這樣的景象。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如何會有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所吟詠的鄉村田園？陶淵明之所以能寫出，來自于一種心境，對這一片土地的熱愛。正如在《飲酒》詩中所體現的，“心遠地自偏”，便是此理。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在許多電影中，會看到鄉村的落后的景致——臟亂差，那是一種寫實。李白說過“丹青能令丑者妍”，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們要申明一點，陶詩并非刻意為之，更為重要的，他是真正地投入這一片生活中，所以才能寫出那么美好純凈的詩篇。

在北京這樣的繁鬧的城市，筆者同樣的找到自我的衷情的景致。記得在一篇散文中，筆者是這樣寫到：用長長的竹桿，打下秋天的棗兒，那落地的聲響，在深夜尤顯動人。爬上高高的柿子樹，摘下秋冬之際已經熟透而將迸裂的果實，那豐實的一握；藍空下北方的銀杏，以秋天最佳。那耀眼的亮麗的光色，侵奪了秋天所有的色彩。面對樹，還有比這更讓人沉迷與欣喜的嗎？忘記人世的一切紛擾，此刻只有一棵發光的樹，一個人，一片湛藍的天空。風起吹起漫天的葉子，如紛紛的蝴蝶，在空中臨風而舞。坐于臺階上，在藍瑩瑩的天空下，想著已離我而去的人們，看著遠方的銀杏，人生憂傷如斯，美好如斯。

這就是筆者心目中的北京，與繁鬧的街景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之所以有如此感受，是因為愛之深。而陶淵明，之所以有如此感受，也是因為他完全沉浸于這樣鄉村生活中的緣故。

因此，筆者能理解宋代黃徹《鞏溪詩話》中的觀點：“靖節‘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此處畎畝而樂堯舜者也。堯舜之道，即田夫野人所共樂者，惟賢者知之爾。鐘嶸但稱其‘風華清美，豈真為田家語’，其樂而知之，異乎眾人所其由者，嶸不識也?！边@讓人想起《論語》中“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陶淵明便是這樣完全融入寧靜閑適的鄉村生活中去的。

其四，“閑”的意韻。“詞采清華，文體省凈?！边@是鐘嶸對于陶詩的評價，但還有一個“閑”字，這是鐘嶸及后來的很多評論家所忽略的。郁達夫《故都的秋》中“一陣秋雨一陣涼冽”，出自一個閑人之口。顯得北京的韻味十足。周作人的“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之塵夢”，讓人心動不已?？梢姟伴e”的文化對于文人所具有的吸引力，及在生活中極力追求這樣一種“閑適”的美學。周作人對濟南古道的熱愛，就是愛其干凈，有一種長“閑”的風味，這是一種小農經濟時代所具有的一種生活的閑適，是現代的快節奏的生活中的人們只能想象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美的享受。

再讀“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這個“閑”，不僅僅體現于這樣的具體的言詞中，更在種種的景物描寫中，體現了這一特點。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人生百年，卻為世事所困，偷得浮生半日閑，這是何等的美事?！伴e適”又豈是人人皆能得之？詩人本人，就是經過十二年的出仕與入仕的掙扎，最終回到田園。世上的人們，同樣對于閑適有著一種熱烈的依戀，尤其是那些愛好自由的有才學的士子文人們，詩人的這樣一種生活態度的選擇，及深入到詩歌中去，這也是他為后來的諸多文人所追捧的原因了。

最后，談談語言特點及詩歌中的理趣。陶詩的語言特點在于真淳，是元好問的“豪華落盡見真淳”的意韻。要體會這樣的特點，當與謝靈運的詩歌相比較。鐘嶸評謝靈運的詩“謝詩如芙蓉出水”，袁行霈對此表示異義，是有道理的。若與顏延之的詩歌而言，謝詩真的如“清水出芙蓉”，但若把謝詩與陶詩的作比，則是不同的兩個境界?！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骸皟砂僮种迹瑺巸r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用來評謝詩是很合適的。例如“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很好地抓住景物的特征，又詞采華麗。但陶詩中“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不僅準確，而且耐咀嚼，越是琢磨，越是有味。陳喜《捫虱新話》中所言：“文章以氣韻為主，氣韻不足，雖有辭藻，要非佳作也。乍讀淵明詩，頗似枯淡，久久有味，……此無它，韻勝而已?！边@正是陶詩勝謝詩之處。這與蘇軾觀點類似，“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久在樊籠里，忽得返自然” 照應開頭，又自然而然的表達出來，這一陶詩的理趣的特色，在另一首詩中也表現這一點：“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所說圣人篇?；蛴袛刀肪?，閑飲自歡然。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物新人惟舊，弱毫多所宣。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君愛其體素，來會在何年?！?/p>

這里沒有奇特想象，也沒有情感的跌宕和結構上的波瀾，字句的運用也欠華麗，陶淵明只是把一篇平平淡淡的話組織成詩，卻讓讀者能想到自己和好友的真摯情誼，而得到美的享受?！跋嘀伪嘏f”“物新人惟舊”“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海”，都是自然而然的講理之作。其中道理讓人咀嚼，有味，又是自然而然，無一點造作，理之深而情之切，又出脫自然，這是陶詩的優勝處。

（林正曙 北京語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