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研社新編《大學語文》[1]是近年來諸多《大學語文》教材中的精品教材之一。該書編排科學,選文精當。使用該教材進行教學,不僅有利于學生寫作能力和鑒賞能力的提高,也有助于提高學生的文學修養和審美品味,還能對學生進行心智的啟迪和道德的熏陶。不過,該書文言課文后的注釋還有一些可議之處,今就《禮記》的選文《大同》,《左傳》的選文《晉公子重耳之亡》中的9條注釋,提出商榷意見,以供教材修訂時參考。9條注釋中第一條至第五條,出自《大同》;第六至第九條,出自《晉公子重耳之亡》。
一、大道之行也
課文解釋為:“廣大無私的時代。這里指堯舜時代。”粗看似乎不差,細究似有不妥。
課文的注釋本自《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鄭注:“大道,謂五帝時也。”孔疏:“今此經云大道之行也,謂廣大道德之行五帝時也。”[2]孔穎達理解“大道”為“廣大道德”,用以稱贊五帝時禮樂興盛、道德純樸的盛況。如此,則“行”便解釋不通,道德是不能用來“施行”的,它只能作為抽象的準則存在于人們心中,可用于施行的只能是法律、刑令等具體化的東西(也許正因如此,課文注釋干脆就置“行”于不顧)。且“堯舜時代”亦不能統攝整個五帝時期,所以整個注釋有必要重新審視。“道”本義為“供人行走的道路”,可引申為“法則、規律”、“道德”等。故“大道”可訓為“廣大無私的道德”,亦可訓為“理想的治國之道”。聯系整個句子,后一解釋顯然更加合理。汪紱《禮記章句》言:“大道之行,以政治言。三代之英,以人才言。”[3]故《漢語大詞典》注“大道”為“最高的治世準則”[4],其他詞典的說法也類似,當可信從。事實上,“大道”意為“治國之道”,正是由此文肇端的。現今幾乎所有詞典注“大道”時,尤其是在為“最高的治國之道”這一義項尋找例證時,所引皆是此句。這不僅說明了孔子“大道”理想的深遠影響,亦從反面證明了“大道”在文中的確切涵義。所以此句不妨注為:“大道,治理社會的最高準則;行,施行;之,用于主謂之間,取消句子獨立性,與‘也’連用時,可理解為‘的時候’。句意為:在理想的治國之道施行的時期,指五帝時期。”
二、與
“選賢與能”的“與”,課本釋為:“繁體字作‘與’,同‘舉’,推舉。”這一注釋不夠規范,將異體字與通假字混為一談了。
在訓詁學術語中,“同”是注解同音同義的異體字的專用語,如“淚同淚”、“鷄同雞”等,意為二者完全等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互相代替。實際上,真正的異體字在教材中幾乎沒有。而通假字的一般釋例為“某通某”,示兩字相通之意,通假字只是古人書寫時的借用現象,適用于特定語境,如“歸通饋”、“矢通誓”、“籍通藉”等。而本句中的“與”字,繁體作“與”,并沒有與之相應的異體字,故用“同”字不妥。依《大戴禮·王言》篇“選賢舉能”[5]看,兩者古通用。王力《古代漢語》中即訓為“‘與’,通‘舉’”[6],這種解釋合乎規范。“與”、“舉”因形、音相近,經常被古人用來互相假借。如洪興祖《楚辭補注·七諫》中注“舉世皆然”的“舉”曰:“舉,一作與。”[7]。又,《史記·呂后紀》中“自決中野兮蒼天與直”,徐廣注:“與,一作舉。”顏師古注:“舉直,言己之理直,冀天臨鑒之。”[8]
另外,本句標點也值得推敲。文中“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中“講信修睦”后用逗號,不準確,應為句號。因為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又是一層意思。
三、矜
“矜寡孤獨廢疾者”的“矜”,文中注為“同‘鰥’,無妻之夫”,也是注釋不規范的問題。矜、鰥是兩個不同的字,只有一個義項相同,而非同音同義僅不同形的異體字,所以訓“矜同鰥”不甚妥當。
“矜”本音jīn,在古書中有時寫作“鰥”。《禮記·王制》曰:“老而無妻者謂之矜。”[2]孔穎達正義:“男子六十無妻曰鰥。”[2]可見二字意義在這一意思層面上相通,此時“矜”音“guān”。汪紱《禮記章句》中釋云:“矜音鰥。”[3]而“讀”、“音”這樣的訓詁術語通常是用來說明假借字的。假借本是臨時性質的,有些字卻在使用的過程中產生了固定的假借關系,“矜”、“鰥”便是如此。來看幾個例證:《詩·小雅·鴻雁》中言“爰及矜人,哀此鰥寡”[9],《詩·大雅·烝民》中又見“不侮矜寡”[9],而《左傳·昭公元年》在引用《烝民》時又作“不侮鰥寡,不畏強御”[10]。可知“鰥”、“矜”相通在古代是常見現象。由于使用頻率高,“老而無妻”之“鰥”漸漸成為了“矜”的一個義項。王力的《古代漢語》中在訓釋“矜”字時,其中之一便是“讀guān,通‘鰥’”[6],引證材料正是本句,教材宜采此說。
四、大人世及以為禮
教材注“大人”為“諸侯士大夫”,不夠準確。按大多數辭書解釋,“大人”在此意為“王公大人”、“權高位重者”,較為合理。而實際上它們對“大”字義項的總結皆有所疏漏。
《漢語大詞典》注“大人”時有“猶言王者”[3],并引晉陸機《演連珠》中“大人基命,不擢才于后土”為證。呂向在《六臣注文選》中注此句曰:“大人,天子也。”[11]與下文“明主聿興,不降佐于昊蒼”[11]連起來,意為圣主明王興起之時,必有賢梁佳棟順應而出,不必求諸塵土之中、昊天之上。此處“大人”與“明主”同義復指,自然是指“皇帝”。另,《新唐書·陳子昂傳》:“凡大人初制天下,必有兇亂叛逆之人為我驅除,以明天誅。”[12]只有帝王方能謂之“初制天下”,這點毋庸置疑。皇帝初登大寶,定會平定各處叛亂,整肅渙散法紀,以鞏固統治。封建制度下的人們相信,與皇帝作對,就是不滿意上天的派遣。此“大人”如不是“天子”,何以將驅除“兇亂叛逆之人”的行為稱為“明天誅”?綜上,文中“大人世及以為禮”中的“大人”,不僅包括諸侯士大夫,也應包括周天子。當時社會統治者放棄了古時禪讓制,轉而采用世襲制以穩固家族權勢。孔子懷古諷今而發此喟嘆,感慨的對象中自當包括周王室的“世及”行為。王力的《古代漢語》注“大人”為“天子諸侯”[6],考慮比較全面,更合乎情理。
五、薄
文中解為“逼近”,朱東潤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亦采此說,亦誤。
關于“薄”究竟意為何,自古便有爭論。《國語·晉語四》記錄此段時作:“諜其將浴,設微薄而觀之。”[13]《左傳》則簡化為“浴,薄而觀之”[10](P407)。漢代劉向《列女傳·曹僖氏妻》又還原為“伺其將浴,設微薄而觀之”[14]。由上可見“薄”實系“設微(帷)薄”之意,乃“薄”的名詞活用作動詞的用法。令人疑惑的是,似乎許多注家都對此視而不見,而是將“薄”直接訓為動詞。因“薄”作動詞時可通“迫”,意為“迫近、接近”。如《楚辭·涉江》:“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15]《荀子·天論》:“寒暑未薄而疾。”[16]其中“薄”皆此意。用此意時“薄而觀之”恰恰可以說得通,所以注“薄”為“迫”者往往而是。如三國時韋昭《國語解》注曰:“薄,迫也。”[13]三國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言:“薄,迫也。”[17]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亦云:“薄者,逼近之意,故為迫也。”[18]此解不僅置《國語》的樸素記載于不顧,也相當不通情理。若“薄”確系“迫近”之意,“薄而觀之”遂為“走近觀看他(洗澡)”,雖合乎語法,在情理上卻著實讓人難以理解:偷窺行徑豈會如此明目張膽?對此,許多儒者也予以置疑,如清人丁晏《左傳杜解集正》中說:“設薄以觀之,此則垂簾薄以微窺,與闖然薄觀者較近人情。《淮南》注與《晉語》足相證明,釋文亦云:‘《國語》云薄,簾也。’杜與韋昭同解為迫近,非也。”[19]洪亮吉也認為“韋昭訓微為蔽,訓薄為迫,義較迂曲”。并舉例曰:“高誘《淮南王書法》云:‘使袒而捕魚,設薄而觀之。’義亦同。”所以他說:“杜注本韋昭說,亦訓為迫,然究不若簾字較有實據。” [20]綜上,“薄”當是“帷薄”即“簾子”之意。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中對此辨析得非常分明:“俟重耳浴,設簾而窺之。薄即《晉語四》之‘微薄’,亦即帷薄,今之簾也。依杜注意謂迫近觀之,不確。”[10]區區一詞,小則小矣,卻被誤解數千年。所以我們切不可迷信一些名家注本,要學會返本歸源,仔細甄別。
六、不谷
書中注釋為“君王自謙之稱”,亦有問題。“不谷”實乃“不善”之意,春秋戰國時諸侯王經常用以自稱。如《左傳·僖公四年》:“齊侯曰:‘豈不谷是為,先君之好是繼,與不谷同好,如何?’”[10]《史記·韓世家》:“不谷國雖小,已悉發之矣。”[21]劉向《說苑·正諫》:“莊王曰:‘善,不谷知詘。’”[22]
《老子》三十九章曰:“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谷。”[23]四十二章又曰:“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為稱。”[23]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云:“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谷。”[24]許多辭書都持此解,如《辭源》釋為“古代王侯自稱的謙詞”[25]。其他詞典或言“諸侯”,或言“王公”,而“侯王”、“諸侯”、“王公”均是封建下的領主封臣,說法各異而已。而“君王”與上皆有區別,它可指王侯,如《戰國策·楚策四》:“莊辛謂楚莊王曰:‘君王之事因是以。’”[26]亦可指天子,如白居易《長恨歌》:“從此君王不早朝。”用“君王”這樣有多重義項的詞去解釋其它詞本身就不合適,更何況它所包含的“天子”義項是不符合當時實際情況的:古書中秦以前的天子從未有自稱“不谷”的例子,秦后的天子都稱“朕”或“寡人”了。再者,“君王”越到后代越傾向于專指“一國之君”。這樣,碰到古代文化知識匱乏的學生,極容易認為“不谷”是“天子”的自稱。綜上所論,還是注為“諸侯的謙稱”比較適當。
七、辟
“辟君三舍”的“辟”,注為“辟,同‘避’”,取“避讓”意。用“同”也不當。實際上,“避讓”只是“辟”的諸多引申義之一,兩個字是古字和今字的關系。
上古漢字往往身兼數職,“辟”字就兼有后代的“避、僻、嬖、譬、闢”等字的意義,“辟”與這些后起的字都是古今字的關系。研究古今字能清晰得出漢字義項的分化痕跡。由于今字是在古字的基礎上添加形旁而成,所以古今字大都外型相近,而不像通假字往往字形相差很遠,這也為我們區別古今字、假借字提供了方便。在注釋古今字時,一般作“某字后來寫作某字”、“某字讀某字”,如“反后來寫作返”、“說后來寫作悅”、或“說音yuè”等。“躲避”之義,上古從不用“避”字。《左傳·隱公元年》:“姜氏欲之,焉辟害?”[10]《左傳·莊公九年》:“秦子梁子以公旗辟于下道,是以皆止。”[10]《左傳·宣公二年》:“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10](P655)這三個“辟”都是避讓之意,由于“躲避”需要腿腳跑動,所以后人為“辟”添加了“辵(辶)”來表示這個義項。王力《古代漢語》對這三處概釋為:“辟,躲避,后來寫作‘避’。”這應該是對“辟君三舍”之“辟”最恰當的解釋。
八、不獲命
文中解釋為:“沒有獲得楚君退兵的命令。”此釋亦欠妥當。晉楚雙方地位對等,沙場遭遇時獲得對方的“命令”似乎說不過去。
其實,“獲命”與其前的否定副詞“不”構成的短語“不獲命”,乃秦漢時的習語,且通常與“辭”連用。《莊子·天地》中有:“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莊子通釋》釋“獲命”為“獲得允許”,故,“辭不獲命,謂我不愿回答,卻未得到魯君允許。”[27]另如,《孔子家語·弟子行》:“辭不獲命,以所見者對矣。”[28]《三國志·呂布(張邈)臧洪傳第七》:“劉子璜奉使逾時,辭不獲命。” [29]《江淹集校注·自序》:“既非雅好,辭不獲命。”[30]其中“辭不獲命”均是“推辭不得”之意,多用于下級對上級尊長的場合,則“不獲命”意即“沒有得到允許”,若為“不得命令”,語意顯然過重。文中單獨使用“不獲命”,容易讓人逐字理解為“沒有得到命令”,似乎也通順,如三國時韋紹的《國語解》和杜預的《春秋經傳集解》就是如此注解的,其實皆有失允當。今人楊伯俊《春秋左傳注》指出:“不獲命亦當時辭令,猶言不得允許。韋注《晉語四》云:‘不得楚還師之命。’杜注此文云:‘不得楚止命也。’似皆失之拘。”[10]筆者深表贊同,建議采用。
九、奉
“奉匜沃盥”的“奉”,教材釋為“奉,同‘捧’”,這種說法同樣混淆了異體字和古今字的區別。
《說文》訓:“奉,承也。”[31]本屬會意字,古文字像兩手承物之形,其本義即“兩手恭敬地捧著”。隨著字義的不斷發展演變,“奉”衍生出了“恭敬地接受”、“進獻”、“贈與”、“侍候”、“奉承”、“貫徹執行”、“供奉”等多個義項。為了加以區別,后人為它添加了一個形旁“扌”來專指本義,“捧”就分化出來了。上古時代,“奉”用本義的例子很多,如《禮記·檀弓下》:“黔敖左奉食,右執飲。”[2]《左傳·成公二年》:“再拜稽首,奉觴加璧以進。”[10]《漢書·蒯通傳》:“常山王奉頭鼠竄。”[32]對此,應當遵循古今字的釋例,訓為“用本義,兩手捧著,后來寫作‘捧’”,則清楚明了。
教材中類似現象還有一些。此外,教材的校勘也有一些問題。如《〈世說新語〉六則》課文下注釋:“[聞所聞而來]這是《簡傲》篇第49條”,當為第3條;課文中的“佐鼓排”,在注釋中成了“[佐排鼓]”,誤,應為“佐鼓排”。當然,該書的確是普及性大學語文教材,教學對象又主要是非中文系學生,可能編者覺得沒必要太專業。而知識本身是需要尊重的,一些細節問題還是嚴謹一些為好。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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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 瓊 詹緒左 崔達送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