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中的對話分析

《論語》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論的記錄，或者說是孔子與其弟子的對話記錄。重在記錄彼此間的交流。因此，對《論語》的認識，不管是對孔子的哲學思想、教育思想等內容的認識，還是對《論語》文學價值與寫作藝術特征等表現形式的認識，都必須首先從其語言特點開始，從孔子與其弟子的對話交流開始。本文試著對《論語》的對話進行研究，作一個粗淺的梳理，供大家批評指正。

一、對話的對象：有教無類，不受限制

孔子于公元前五五一年生于魯國（現在的山東省曲阜縣），在貧窮的環境中長大，勤奮學習而且對政治有遠大的抱負，然而卻始終懷才不遇。他曾經積極地參與政治，為了實現理想，花費了十四年的時間，周游宋、鄭、衛、陳等國，直到六十九歲才回到故鄉魯國。晚年專心從事教育及學術的工作，并投入大量的心血培養賢才。

通觀孔子培養的弟子，可以用這樣的詞語概括其特點：數目驚人，有教無類。也就是說孔子收授學生，沒有任何限制，只要達到最基本的拜師求學的基本禮數，都可以來學習，并且來去自由，不然，在孔子一人并且主要是晚年的不長時間里，不可能有三千多學生。

從出生地域來看，弟子們來自各地方，魯、楚、秦、晉、陳、宋、吳、衛等國，涉及到許多國家和地區。

從年齡來講，年齡大的如顏路、仲由等人，和孔子年齡差不多；年齡小的如公孫龍卻比孔子小五十三歲；子張，姓顓孫名師，比孔子小四十八歲；曾子，姓曾名參，比孔子小四十六歲等等，真是隔了兩三代人了，用現在的話來說代溝特別大。

從社會階級的角度來說，來自各個階層，各個不同出身。孔子以前，辦學主要在官府，教育為貴族階層所特有。孔子沖破了教育為貴族所特有的藩籬，“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未悔焉”（《論語·論而》）。

如孟懿子是世襲弟子（姓仲孫，名無忌，魯國貴族）；仲弓父親為貧民百姓（姓冉，名雍，字仲弓，孔子比喻為“犁牛之子”），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論語》中出現次數最多的人，也稱季路，家境極其貧窮，簡直就是野人；樊遲為農民（姓樊，名須，字子遲，也稱樊遲）。《論語》記載他三問仁，兩問知，一問孝，一請學稼圃。敢于連續追問。農民出身，請教學習稼圃很正常，被孔子斥為小人。顏回（姓顏，名回，字子淵，或淵），孔子最疼愛的弟子，四十一歲去世，是顏路之子。“父子嘗各異時事孔子”，家境貧寒，居陋巷，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原憲（姓原，名憲，子字思），安貧樂道，為貧民。較為突出的是公冶長（姓公冶，字子長），曾為罪犯，為人能忍恥，不知什么原因曾被拘禁。子曰：“非其罪也。”（《論語·公冶長》）不僅不嫌棄，還把女兒嫁給了他。總之，學生來自方方面面，形形色色，孔子都一一接納，不受限制。

二、對話的內容：六藝四教，德育優先

孔子與他的子弟對話內容非常廣泛。孔子和剛剛入門的弟子的對話就從技能開始，主要內容是“六藝”，也就是“御、射、書、數、禮、樂”。射——射箭，御——駕馭戰車的技術；書——包括識字和常識，相當于現在的文化科學知識；數——不但包括一般的數學知識而且還包括記日、記月、記年的歷法，甚至“八卦”也在內。禮——用于維護各種人倫和道德規范；樂——通過音樂、舞蹈、詩歌等藝術手段進行道德情感的熏陶。由此觀之，“禮”與“樂”互為表里，“禮”是“樂”的表現內容，“樂”是“禮”的表現形式。“禮”與“樂”相互配合，共同完成任務。

如果從課程角度來看，“御”、“射”是體育課程的范疇；“書”屬于社會文科課程；“數”屬于自然科學課程；“禮”則屬于德育課程；“樂”屬于美育課程。在德、智、體、美諸課程中，孔子是主張德育優先的。不僅如此，其中的禮、樂、書等均圍繞德育來進行的。“禮”屬于政治課程；“樂”是通過音樂表現政治禮教，屬于智育教育課程的；“書”也應該是政治教育的附屬，其內容主要是一些文獻典籍。至于文獻典籍，孔子一生對《詩》、《書》、《禮》、《樂》、《春秋》、《易》進行了系統的學習、整理和研究，并作為教材進行教學，后來被教育界稱為“六經”。

“四教”是“文、行、忠、信”（《論語·述而》）。 所謂文，即詩、書、禮、樂。凡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文之教也；行，謂弓行之；中心盡心曰忠；恒有諸己曰信。人必忠信而后可致知力行。故曰忠信之人可以學禮，此四者，皆教成人之法。今人一般認為“文”屬于歷代文獻類文科課程；“行”屬于品德修行，主張受教育者在日常生活中應注意修治品行，也就是“篤行”，今天看來應該屬于思想品德課程或者社會生活實踐類的活動課程；“忠”屬于政事，也就是教育學生為社會做事要盡忠職守；“信”是為人之道，屬于與人交際過程中所應遵守的道德規范，講的是為人處世的道理。

在孔子與其弟子的對話中，“仁與禮”是最高的追求，“孝與悌”是孔子道德的中心與出發點，而“泛愛眾”則是其最終目標與歸宿。“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達到孝、悌、謹、信、親、仁的境地而又努力讀書學文，是孔子對學生的要求。“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 ）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父母兄弟可以做到孝順和睦，這樣的人不可能會違法亂紀、犯上作亂；一個人如果可以守住自己根本的做人標準，整個社會的道德準則就可以人人遵守而得以盛行。這里的“本”就是做人的根本，“務本”就是要學會做人，學會做一個有仁愛之心，能“泛愛眾”，和“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人。樊遲問孔子曰：“敢問崇德、修慝（音特，罪惡）、辨或。”子曰：“先事后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往其身，以及其親，非或與？”（《論語·顏淵》）樊遲問孔子有關如何使社會更崇尚道德，如何使人們批判罪責而化解相互的怨惡，如何使人明辨心惑。孔子回答說，做事爭先，利祿居后，人能不崇德爭先嗎？批評自己的罪責而無攻擊他人之惡意，能不化解人們之間的怨惡嗎？由于一時的憤怒，不計后果累及親人，這不是惑是什么？

三、對話的目的：治國從政，興邦利民

春秋時期，奴隸社會走向土崩瓦解的沒落時期，整個社會處于不安定和不穩定的狀態。孔子辦教育，對話的目的就是，力圖使社會走向理想中的境地。

中國人有一種矛盾的心理，一方面積極入世，追求仕途騰達；另一方面，又要表現自己的清高，糞土當年萬戶侯，隱瞞求仕的心情。這其實是對從政之道的誤解，如果內心認為這是追逐名利、尋求高官厚祿，那自然就視其齷齷而恥以談起。

孔子不這樣，他把求仕從政作為濟世、興邦、利民的大事，以入世為推行大道的必然選擇。有此等心胸和見識，自然就坦蕩地追求，并毫不掩飾地說：“我待賈者也！”所以孔子的不仕，不是大儒的歸隱，實在是求而不得。求而不得而求之，知之不可為而為之，其中的熱情、坦誠、執著，豈是虛偽逃世所能知！

所以孔子在與弟子的言談、對話中，最主要的內容就是引導弟子們做“志于道”之人，是做為了維護社會道德而能夠殺身成仁的人。通過這些學生共同努力，即管理、治理，使社會成為民有所生有所養，民眾少受剝削，少些經濟負擔的理想園地。

對于治國、從政之道，修為之旨以外的許多領域，孔子大都以舍棄的態度。也就是說，孔子與弟子的對話，苦口婆心地交流、溝通，目的就是一個為政治服務，實施在亂世治世的政治抱負。所以，在其對話里，對農業等具體技術是斥之的。《論語·子路》中曾有記載，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同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田稼？”可以看出來，拿現在的觀點來看，孔子當年的私學其實是當年的政治管理干部學院，而不是一般的職業技術學院，而樊遲卻問農業知識，確實讓孔子哭笑不得，所以直接說自己在這方面還不如老農和老圃。注意，在這里孔子不是謙虛，也不是要表現出一種誠實。從孔子的對話中，透出不假思索的不屑和嘆息。大概他沒想到竟有人問他如此問題，等樊遲出去了，他說：“樊遲，真是沒有大志向啊！”然后再一次從管理者的角度強調禮、義、信的重要和作用。國家管理者和民眾的職責分工確實存在明顯差別，這是建立在正名思想下的基本觀念。

孔子的對話目的，“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幾乎是人人皆知，但是“仕而優則學”（《論語·子路》）卻無人提及。站在當時的歷史背景考慮，春秋末期，奴隸制度禮崩樂壞，奴隸主貴族腐朽奢靡，“學而無仕”與“仕而不學”已經導致世風日下。孔子培養社會統治階層的管理者，“學而優則仕”，學業有成即可以爭取去參加社會的管理；“仕而優則學”，就是當官的要想干得更好就必須從師學道； “仕而優則學”為統治階層搭建了干部培訓與再培養的平臺，“學而優則仕”開創了平民百姓當官從政的通途。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為政之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論語·顏淵》）。在春秋末期，奴隸制度禮崩樂壞，奴隸主貴族腐朽奢靡，孔子為了社會的安定，為了民眾的安寧，著力培養一批為政以德、為政以道的人才，培養一批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人才，可以說是社會所急需的人才。

孔子通過對話來教育培養管理人才，而不去培養能工巧匠。子夏一句話說出了個中原委：“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論語·子張》）在孔子看來，百工生產之類的事情應該是百工在自己的場地完成的工作，生產知識不在培養“志其道”的君子學習范圍之內。

四、對話的態度：民主平等，身正不倦

既然是對話，對話的效果取決于師者，年長者。在《論語》中，孔子與其弟子對話的效果如何，當然取決于孔子的態度。如果孔子居高臨下，專制獨裁，那么所謂對話就是一言堂，缺乏交流、溝通，達不到一定的效果。《論語》中，師生之間的對話，足以顯示孔子與弟子們的民主平等、身正不倦的品質。作為教師，其對話過程中，當然不缺乏規勸、引導、說服等教育的方式，但孔子在這教育過程中，前提是民主平等、身正不倦的。

孔子與其弟子是師生關系，師生關系是一種生活關系。教師作為人生之導師，精神的向導，在“傳道、授業、解惑”的過程中，不把學生看作是一個僅僅有待注滿的容器，而是看作與“我”共同討論的“你”。這樣，師生雙方才能都作為完整的、真實的、平等的人格相遇，為共同的目標進行對話和學習，《論語》中的對話，呈現的就是孔子與其弟子之間的相互學習、相互批評的民主平等之風。

如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論語·學而》）子貢具有經商的才能，是孔子弟子中最富有的人，正因為這個背景，他才比別人更加關注貧富的話題。從孔子和子貢的對話中看出，孔子的面孔是平和的，聲調是淡淡的，稱贊是平緩的。孔子沒有擺出師道尊嚴的架子，而是“可也……”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則是“差不多吧……”孔子與其弟子之間民主平等的態度可見一斑。

孔子一貫主張“和而不同”，在與弟子對話時也是如此，表現著對學生的尊重和鼓勵。《論語·公冶長》中有個場景如下：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這是師生三人聊天兒，我們不評論誰的志向高遠，誰的志向淺層次，從三人對話的氛圍中可以體會到平等與民主。尤其是孔子對倆位弟子的接納，沒有指責。而且子路直接對孔子說：“我想聽聽你的志向。”孔子就如同弟子一樣娓娓道來。這里能看出誰是教師、誰是學生？

孔子被后人尊稱為萬代師表，某中程度上不全是尊稱，而是孔子把畢生精力都投入到教書育人的事業方面的體現。《論語》中孔子與弟子的對話可以清楚地看到孔子為人師表的光輝典范。對話中，以身作則，言傳身教，無處不體現。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論語·子路》）“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貢稱贊孔子為人師表的特點為“正身以俟”，荀子頌揚孔子是“早正以待”。孔子不僅是以身作則的提出者，而且是這一原則的實踐者。當然在《論語》中，呈現更多的是孔子言的方面，或者說對話方面。孔子很巧妙地把“有言之教”和“無言之教”結合起來。

孔子說：“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可以通過言教而不使用語言教誨弟子，是失去了一個教育人的機會；不能運用空洞的說教解決問題的時候而使用語言說教，是對語言的一種浪費。聰明的教師既不要錯過教育人才的機會，也不要浪費語言，而應當采用“有言之教”與“無言之教”結合起來的方式對學生施以有效的教育。孔子對學生教育不僅僅以純粹的“說”的對話方式，而且以人格魅力無言的“說”的對話方式。他曾對學生說：“予欲無言。”學而無厭的學生卻對他說：“您老人家假如不說話，那我們還有什么可以傳述的呢？”孔子說：“天說了什么呢？四季照樣運行，萬物照樣生長。”這就是沒有對話的對話，就是通過暗示或榜樣去教育學生。處處行為不端的人教育他人會把他人帶壞，教師對自己的要求應該善于學習，善于終身學習；對待學生應該具有“誨人不倦”的精神。

愛護學生、關心學生在孔子身上體現的也是較為充分的。《論語》盡管是一部語錄體，但不少地方記錄了孔子熱愛學生、關心學生的品行。孔子說：“智者知人”，“仁者愛人”。他看到學生進步的表現，感到由衷的高興，原憲家貧，他常接濟。冉伯牛生病，他去看望，并十分傷感。顏淵、子路死了，他非常悲痛。他和學生有深厚的情誼，他曾說過，自從得了顏回，學生們更加親密；自從得了子路，再也沒有人敢罵我了。他說：“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愛學生，能夠不叫他勤勞嗎？忠于學生，能夠不教誨嗎？又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否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論語·述而》）意思是說，你們以為我會隱瞞什么嗎？我對你們沒有任何什么隱瞞的。我沒有什么不告訴你們的，這正是我孔丘的為人。這說明孔子的教育對話，毫無保留，無私無隱。

五、對話的策略：啟發誘導，因材對話

孔子與學生對話，不倚老賣老，不居高臨下，不盛氣凌人，而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在《論語·先進》中《侍坐》章中，孔子和顏悅色地對學生說：“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意思是你們不要因為我的年紀比你們稍長一點就不敢說話，你們大可不必緊張，也無須顧忌，隨心所欲，大膽直言，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樣說就怎樣說。這樣的啟發誘導，子路等弟子們能不暢所欲言嗎？而這些，是孔子的對話習慣，那就是前文論述的平等民主，朋友式的對話閑聊。

孔子與弟子的對話，首先是建立在了解學生，尊重學生個性差異上。孔子的對話，教育實行的是“有教無類”（《論語·衛公靈》），他明確宣布：“性相近，習相遠也。”（《論語·陽貨》）指出人的天賦并沒有太大的差別，人之成為各種不同的人是后天影響造成的。“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他認為學生的智能水平是高低不一的。“可與共學，未可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論語·子竿》）基于這種思想，孔子在對話中注重了解學生，尊重學生的個性差異。《論語》中保存了許多孔子分析學生情況的記錄。例如：

“閔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論語·先進》）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論語·先進》）

“由也果。”“賜也達。”（《論語·雍也》）

“求也退。由也兼人。”“師也過，商也不及。”（《論語·先進》）

“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棖也欲，焉得剛？”“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之為宰也。”“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賓客言也。”（《論語·公冶長》）

“雍也，可使南面。”“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其次，孔子注意從學生的實際出發進行教育，所以他不用千篇一律的說教，往往學生問同樣一個問題，而孔子的回答不一樣。也就是在充分了解學生的基礎上進行不同的回答。最為著名的是弟子“問仁”和“聞斯行諸”中孔子與其弟子精彩對話。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多禮，天下歸仁焉。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

以上均見《論語·顏淵》。以上對話，被稱為孔子與弟子的經典的“三問”，孔子回答的亦各有所側重，于是被看做孔子因材對話、因材施教的典型事例。顏回個人修養深厚，冉雍有治國之才，司馬牛則資質相對要低得多，所以孔子的回答都很有針對性。培養學生成為有仁德的人是孔子終生追求的理想，也是孔子的教育目標，對話的目的所在，雖然孔子回答的深淺不一，但從三問三答來看，一是從不同方面不同方法上說明“成仁”，二是都體現了“克己”思想，既讓學生在知識上得到滿足，又能勉而進之。

《論語·先進》中幾位弟子問“聞斯行諸”，也是孔子與弟子極具個性，色彩紛呈的精彩對話。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聞斯行諸？”意思是“有所體悟就馬上實行落實可以嗎？”對于同樣的問題，因為冉求性情溫和、保守，所以要鼓勵他激進些；子路“兼人”，即凡事都是兩倍于常人的速度，從來都是迫不及待，所以要勸他多征求別人的意見，三思而后行。

孔子與學生的對話，盡管是民主的、平等的，但孔子畢竟是為師者，是知識、閱歷、思考等極具豐富內涵的老師。所以孔子在與弟子對話過程中，不是簡單地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而是由淺入深，由易到難，啟發誘導。

《論語·憲問》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教。”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孔子與子路的對話，可以用情境劇演出來。子路三次提問，孔子三次回答，越來越深，越來越難，最后連孔子最崇拜的堯舜都做不到。對話在這三次交互溝通中進行，問題在這三次交互中解決。像這樣對話，《論語》中隨處可見。如《論語·為政》中孟懿子問孝；《論語·子路》中子貢問士等等。

孔子對話中的啟發誘導，還表現在孔子的察言觀色，把握時機，適時點撥。對話，就是面對學生的交流，不同于書面交流，不同于宣言決斷。對話是心對心的感應，智與智的碰撞。如果孔老先生追求學習秩序的有條不紊，千方百計地把弟子們的思維納入自己的軌道，弟子們只能依孔子事先的設計，亦步亦趨地接受知識、觀點，那么就沒有個性紛呈的弟子群體了，也就沒有了獨立、獨創性了。孔子在與弟子們對話中，注重抓住時機，因勢利導，在學生“心憤”“口悱”的時候及時啟發、點撥，幫助弟子們打開智慧的門扉，指示思維的方向。

由于《論語》產生的時代書寫記錄材料的限制，沒能將孔子與弟子們對話的神情語氣一一描述，但就憑這現有的精煉的記錄，依然閃爍著孔子與弟子們學習過程中激情充沛的畫面。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誺》曰：‘禱爾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禱久矣。”（《論語·述爾》）

這段話說孔子不相信鬼神，同時在對話中也教育引導子路不要相信鬼神。其中孔子生病時說話的神態，子路為老師祈禱的樣子，栩栩如生呈在眼前，孔子不放過任何一個契機，進行點撥、幫助、教育。

宰予遲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論語·公之戰》）

宰予白天睡大覺，給孔子逮住了，孔子恨鐵不成鋼，一反常態，大發脾氣，一頓臭罵。孔子與弟子之間的情感真切昭然若揭。學生的睡懶覺，孔子的憤怒、斥責，同時也是批評教育，如在眼前。

六、對話的特色：質樸易懂，風趣幽默

《論語》作為孔子及其弟子言論的輯錄，重在記言，也就是孔子與其弟子的對話。魯迅《談文學史綱要》從“儒者崇實”的思想特征，洞察了《論語》“略無華飾，取足達意而已”的語言特色。盡管是春秋戰國時期的著作，今天讀來仍沒有生澀難懂，令人望而生畏的。就筆者看來，《論語》的對話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淺顯易懂，接近口語。從前文分析對話的對象可以看出來。因為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理念，弟子來源極其廣泛，不論年齡、學識、家境、地域、性格等等，沒有統一的入學儀式，沒有統一的入學選拔，而在用今天的所說的生源培養大多數為平民的狀況下，開展教育，開展對話，必然要求孔子的語言貼近他們的生活，使他們能將孔子的話入耳、入腦。如《論語》的第一篇就開宗明義，把求學、做人的基本道理說得意淺、詞白。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學而》）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奴》）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

不再羅列了，凡其種種，《論語》中俯拾皆是，不一而足。這些對話，就是口頭語，而非書面語，與生活一體，與人們的理解、認識、水平一體。

其次是短語精煉，朗朗上口。孔子也許是為了使他的教育目標遍行天下，與弟子對話時，語言短小精悍，如珠璣清脆，便于聽得清，思得明，記得住。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士；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論語·里仁》）

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論語·里仁》）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論語·里仁》）

孔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歇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

再次，綜合運用排比、反問、比喻、對比、層遞等多種修飾手法，使對話含蓄、形象、生動，談話深入淺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

這些由生動的直覺到抽象思維，運用日常生活中事例，以比喻的方法形象地說明深刻的道理，為師生的對話、交流設置了輕松的環境。

自問自答式的設問，在《論語》中也經常出現。

子曰：“臧之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論語·衛靈公》）

子曰：“賜也，如以予為多學而識諸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論語·衛靈公》）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靈公》）

這種對話，可以想象孔子首先提出問題，引發弟子的思考，孔子再回答自己的問題，供弟子們判斷思考。

子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論語·季氏》）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矣，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施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

以上皆為排比、層遞等修飾手法，勿論工整，如長江之浪，一浪高于一浪，氣勢如虹，深奧的道理就在這排山倒海的句勢中明白了。

其它的修辭手法就不一一例舉，總之修辭手法的綜合運用，把抽象的哲理凝聚于具體的形象之中，使深奧的理論文字具有盎然的詩意。

第四，個性鮮明的人物對話，師徒的對話如一臺臺話劇，引人入勝。

《論語》作為孔子及其弟子問學論道，探討社會人生的真實而傳神記錄，其編寫者沒有刻畫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自覺意識，但由于他們十分熟悉所說的一切，又能設身處地寫出人物活動，特別是師徒之間的對話，不僅展示了作為萬代景仰的孔子的光輝形象，而且展示了弟子們的形象和特征。同時，這些個性獨特的人物豐富了對話的語言。最為典型的應該是《論語·先進》中的《侍坐》章了。這段具有話劇特質的文字中，不但展現了孔子及其弟子閑談時從容輕松的氣氛，而且從各自談話中表現了不同性格。子路率直中有浮夸，冉求的自信中有謙虛，公西赤的謙虛中有驕傲，曾點活潑中顯瀟灑，孔子態度親切，民主平等，兼容并蓄，賞識學生，鼓勵個性。

總之，《論語》的對話表達方式，減弱了其刻意經營的努力，區別于莊子、孟子等鴻篇巨制，從而內在地規定了它從容不迫、溫文而雅的語言風格，師徒間的朝夕相處，早已達成了的默契，使對話只需點到為止。盡管如此，語言的簡潔精煉，生動有趣，含蓄雋永，使治國之道，為政之道，修為之旨，深入淺出，啟迪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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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新江 安徽省銅陵市東方紅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