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避諱習(xí)俗的演進

避諱是封建等級制度和宗法制度的產(chǎn)物。它的最主要內(nèi)容，就是出于對國君和父祖的尊敬或畏忌，不敢或不愿直呼其名，凡遇到和其名相同之字，都看做是忌諱而避開不用，而采用改字、省字、缺筆等方法來加以代替。

避諱是中國特有的風(fēng)俗，源遠流長。最遲在春秋時期，避諱就已產(chǎn)生，但在整個先秦時期，發(fā)展很慢。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帝王的地位急劇提高，避諱才逐步盛行起來。秦始皇第一次在全國實行統(tǒng)一的避諱，秦始皇名政，舉國上下不得用政及其同音字。農(nóng)歷中的“正月”之“正”，讀音本來和政相同，《論語·顏淵》：“政者，正也”，在古代中國，這個月是集中處理政事的月份，因而叫正月。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秦始皇就是因為出生在正月才取名叫“政”的。但他做了皇帝之后，“正月”之“正”就倒霉了，或者被改寫為端，或者被改讀為征，我們現(xiàn)在讀正月之正為征音，就是從那時沿襲下來的(《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張守節(jié)《正義》)。

漢王朝建立后，繼承了秦的避諱陋習(xí)，規(guī)定臣民上書言事觸犯帝王名諱屬于犯罪，凡遇與帝王名諱相同之字，可用同義字代替。漢高祖名邦，漢人凡遇邦字都改稱國，戰(zhàn)國時的官名相邦改叫相國，《論語·微子》：“何必去父母之邦”，漢石經(jīng)殘碑改作“何必去父母之國”。漢文帝名恒，漢人遇恒字則改稱為常。戰(zhàn)國時齊國權(quán)臣田恒，《史記》中寫作田常，月官仙女姮娥，漢以后改叫嫦娥。漢明帝名莊，姓莊的就不能再姓莊而改姓為嚴，光武帝的同學(xué)、隱士莊子陵，改叫嚴子陵，莊子陵在富春江上的隱居之地，至今仍叫嚴子陵釣臺。

到了晉代，避諱更趨嚴密，在許多方面都作了嚴格而具體的規(guī)定，如“山川與廟諱同應(yīng)改”等。由于有這些規(guī)定，晉代因避諱而改地名成風(fēng)。晉武帝的父親名司馬昭，為了避其名諱，昭陽改為邵陽(即今湖南邵陽縣)，昭武改為邵武(即今福建邵武市)；晉愍帝名司馬業(yè)，為了避其名諱，建業(yè)改為建康(即今南京市)，鄴縣改為臨漳(即今河北臨漳縣)。不僅帝王。皇后的名字也在避諱之列，簡文帝的母親鄭太后名阿春，地名富春改為富陽(今浙江富陽市)，書名《春秋》改為《陽秋》。《晉書》上屢見的“《陽秋》之義，母以子貴”，《陽秋》即《春秋》，晉孫盛著的記載晉朝史實的書。書名干脆就叫《晉陽秋》。晉人還特別重視家諱，別人言談中如果涉及自己父親或祖父的名字，那就得趕快哭泣，以表對父祖的孝心。《世說新語·任誕》上就記載有這么一則故事，東晉桓溫的兒子桓玄被授為太子洗馬，眾人前往祝賀，桓玄設(shè)宴款待，席間有位賓客嫌酒太涼，要侍者“溫酒來”，桓玄一聽“溫”字。馬上痛哭流涕。一直哭到不能出聲，弄得那位客人非常尷尬。由于在言談中容易觸犯別人的家諱，很多人都很重視譜學(xué)研究，以免言語不慎觸怒別人。在南北朝時，士大夫都以善避家諱為榮。南朝劉宋太保王弘，精通譜學(xué)。能“日對千客，不犯一人之諱”(《南史·王僧孺?zhèn)鳌?，當(dāng)時竟被傳為美談。

隋唐時期，避諱比南北朝有過之而無不及。避家諱成了政府正式頒布的法律，載入《六典》之中。《唐律·職制篇》明確規(guī)定：“諸府號、官稱犯父祖名而冒榮居之，徒一年。”因為這個規(guī)定，不少人丟官去職，斷送仕途。賈曾的父親名言忠，朝廷拜其為中書舍人，他就以犯父諱為由堅辭不受(《新唐書》卷119《賈曾傳》)；著名詩人李賀，其父名晉肅，由于晉與進同音，當(dāng)時不少人就認為他不應(yīng)參加進士考試，雖有韓愈為之幫忙，專門寫了《諱辨》一文為之辯白，但也無濟于事(《新唐書》卷203《李賀侍》)。惡諱(表示深惡痛絕的避諱)也首先在唐朝興起。安史之亂后，唐肅宗憎惡安祿山，凡郡縣名有安字者，一概更換(《新唐書》卷225上《安祿山傳》)。在至德元年和二年的兩年時間內(nèi)，一口氣就改了35個地名，現(xiàn)在的廣東東莞，在安史之亂以前本叫寶安(令香港在唐代屬寶安管轄)，就是避安祿山的惡諱才改為今名的。

五代十國時期，避諱仍然在向前發(fā)展。后唐莊宗李存勖，其祖父名國昌，孝昌縣改為孝感(即今湖北孝感市)，昌樂改為南樂(即今河南南樂縣，以上二例俱見《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1《避諱改郡縣名》)。而喪權(quán)辱國的后晉高祖石敬瑭，對契丹自稱“兒皇帝”，但要人們避其名諱卻毫不含糊，強迫姓“敬”的改姓為“文”或“茍”(《齊東野語》卷四)。宋朝出將人相五十年的四朝元老文彥博，據(jù)《宋史》本傳，其祖先就是在后晉時由“敬”姓避諱而改為“文”的；而河南登封姓“茍”的，據(jù)他們自己說，其祖先也是在后晉時由“敬”改姓為“茍”的，由于茍和狗音同，他們經(jīng)常遭人羞辱，故而多次要求改回本姓，然而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如愿，到了全國公安局長大接訪時，他們再次上訪，公安機關(guān)邀請有關(guān)專家進行認真考證，確認其所言非虛后，才恢復(fù)了他們的本姓。

宋代是避諱最嚴的一個朝代，避諱到宋，可說是發(fā)展到了頂峰。單高宗趙構(gòu)一人的廟諱就多達53字，到光宗時，應(yīng)避諱的文字更達到了298個。文人學(xué)士寫詩作賦則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言不慎而闖下大禍。南宋洪邁在《容齋三筆》中就描述當(dāng)時的情形說，科舉考試中“舉場試卷小涉疑似，士人輒不敢用。一或犯之，往往暗行黜落”。甚至不僅帝王之名，連高官權(quán)臣之名也要避諱。據(jù)周密《齊東野語》載，北宋蔡京為相時，蔡經(jīng)國改名純臣，南宋方岳為趙南仲下屬，因趙父名方，改姓為萬。以后又為丘岳下屬，再改名為方山。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更載有這么一則看似荒唐卻又是真實的故事：有個州官叫田登，對避諱十分講究，絕不允許屬下官吏犯其名諱而有損他自己的尊嚴，吏卒中不少人因不小心觸犯其名諱而被他鞭笞，這些人不得不諱“燈”為“火”。當(dāng)時元宵節(jié)有放燈的習(xí)俗，百姓可自由放燈，以示歌舞升平。吏人張貼的告示上便赫然寫著“本州依例，放火三日”，把放燈寫作放火，從而留下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笑柄。避家諱在宋代也最為盛行，有的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日中則昃，月盈則虧，避諱在宋達到極盛后，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元朝由于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不熟悉漢文化，幾乎沒有什么避諱，大臣上書都敢直呼皇帝的大名。明清時期，避諱又有所回潮，如明神宗朱翊鈞時，鈞州避諱改名禹州(即夸河南禹州)，禹州盛產(chǎn)瓷器。其瓷器至今仍叫鈞瓷，但比之唐宋，卻是相當(dāng)寬松了。唯雍正、乾隆之世，避諱極嚴，不少人因犯諱而腦袋搬家。

避諱在中國風(fēng)行綿延了兩千多年，辛亥革命后，隨著封建帝制的徹底廢除，作為它的伴生物的避諱也就油盡燈滅、壽終正寢了。

避諱是中國社會的一種傳統(tǒng)陋習(xí)，由于避諱，古人改人名、改地名、改官名、改物名、改動各種古籍處甚多，這就在語文上造成了許多混亂甚至訛誤，給我們閱讀和理解文獻、辨別真相帶來了許多麻煩。此外，由于避諱。還會出現(xiàn)一些很奇怪的詞語，讓人莫名其妙。如《后漢書·陳紀(jì)傳》：“紀(jì)見禍亂方作，不復(fù)辦嚴，即時之郡”，《后漢書-祭祀志下》：“具盥水，陳嚴具”，如果不知道這是避漢明帝劉莊的嫌名諱，就不會知道“辦嚴”就是“辦裝”(準(zhǔn)備行裝)，“嚴具”就是“妝具”(梳妝用具)，而對“辦嚴”、“嚴具”這種奇怪說法，也就會百思而不得其解了。但反過來說，如果能夠掌握它，卻也可以用來審定古書及文物之時代，識別其真?zhèn)危酁樯衿妗Ｔ犁妗冻淌贰飞暇陀浻羞@么一件事：南宋嘉定(宋寧宗年號，公元1208—1224)年間，有一士人攜一古琴叫賣。該琴“斷紋鱗雞麴，制作奇崛，識與不識，皆謂數(shù)百年物”，琴上有兩處銘文，一處是“大歷(唐代宗年號，公元766—799)三年三月三日，蜀郡雷氏斫”，一處是“貞元(唐德宗年號，公元785—805)十一年七月八日再修”。岳珂根據(jù)后一處銘文，一眼就看出了這是一件贗品，因為貞元的貞是北宋仁宗趙禎的嫌名諱，而銘文上的貞字居然也照宋人的通常寫法，避諱缺其旁點，“正(貞)元前天圣(宋仁宗年號，公元1023—1032)二百年，雷氏乃預(yù)知避諱，必?zé)o是理”。造假者一時疏忽，前代避了后代的諱，露出了破綻。又如“古詩十九首”中的《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等詩，徐陵《玉臺新詠》認為是西漢枚乘等人所作，梁啟超先生在《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一文中辨正說：“漢制避諱極嚴，犯者罪至死，惟東漢對于西漢諸帝則不諱。惠帝諱盈，而十九首中有‘盈盈樓上女’、‘馨香盈懷袖’等句，非西漢作品甚明。”澄清了文學(xué)史上的這一疑點。所以陳垣先生在《史諱舉例》中說：避諱“流弊足以淆亂古文書。然反而利用之。則可以解釋古書之疑滯，辨別古文書之真?zhèn)渭皶r代”。

編校 鄭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