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靜止了。天熱得人難受,時間定格于下午三點三十五分。個把小時之前,一場8級地震讓人們真正體會到了地動山搖。
掏出電話,我再次撥了快捷鍵,仍然無法接通。
我得回漢旺,我要去找山子。我有話要與他說。有些話,一定得當面說。
我心里不停地對自個說著這話,人卻仍然在醫院的樓上樓下忙著。受傷的人們已經一個接一個,一批接一批地送來了。
我一定得找到山子。山子是我同學。就讀瀘州醫學院時,他為了追我,把“梁艷,我愛你!”五個大字寫在額頭,頂著這條橫幅,穿梭于教室,操場,圖書室,籃球場,我做出與我無關的樣子,心里卻想,有種,你就把額頭那塊油漆合成的狗皮膏藥貼一個月。
手術床上的傷員不斷地呻吟,哎喲聲連天。
梁醫生,叫你快到樓下去,又來了一批。
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下樓,中途卻又被叫住了。
醫生,醫生!快點,他已經出了很多血——背后嘶啞的聲音急促而焦慮。我轉過身,兩個血人像從墳墓里鉆出來似的,嚇得我后退一步。
站著的血人把背上的血人放下,說交給你了。城南市場倒了一堵圍墻,壓著好多人。他一邊說,一邊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知道我走不了。我知道我不能走。我是醫生,這里有這么多的傷病員,我得留在這里。雖然我心里想的是跳上車,到漢旺,去找山子。
由于是我男朋友,未婚夫。這是他把狗皮膏藥貼了一個月零一周后,才換來的榮譽。
這條犟牛,額頭上寫著那五個字,見我不理,他既不來找我,也不像那些奶油小生為勾引女孩子,裝做不隨意的樣子偶然碰見我。犟牛我行我素,吃飯,上課,做實驗,打球,喝酒,睡覺,像醫學院里根本沒我這個人一樣。卻在某一天,額頭上打出這么一行字,引起全校轟動。
院子里需要動手術的人很多,到處是哭喊聲,到處是令人心悸的呻吟。
醫生!醫生!快點。一車人,都是傷員。后面還有很多,都是從綿竹來的。漢旺的房子,倒得差不多了。死了好多人。司機從駕駛室跳下來。粗喉嚨大嗓子地喊。
漢旺!?心里一驚。轉身就往車邊跑。抓住司機,搖晃著他。你說,漢旺怎么樣了?快說呀。
粗喉嚨嚇了一跳,結結巴巴說,倒了好多房子,死了好多人,東汽倒了兩個車間。只有一部分人跑出來了,其他的都被埋在下面了。
哪個車間?快說呀。眼淚出來了。使勁地搖晃著他的肩膀,
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去拉煤的。剛出漢旺,地震了。看著一幢幢房子,突然沒了力氣,軟軟地趴下去,接著升起一陣灰塵,什么就沒有了。我嚇得呆在車上。沒敢下來。尿了……
丟下這個哆嗦的人。爬上車,去看有沒有山子。一個,兩個,三個……死的,活的,都沒有山子。王要往下跳,粗喉嚨也爬了上來。快點往下面搬呀。他沖我吼。
你鬼叫什么!我找山子。他是東汽廠的技術員。
找你個頭啊找,還不快幫忙往下邊抬門板。他沖我吼。
他站在車門邊,我站在車廂上,往下推門板。車下,實習生指揮著周圍的人,把車上的人分成兩撥,往不同的地方放。人手實在不夠。每推一扇門板要停兩三分鐘,每一次停,我都要徒勞地撥那個熟悉的號碼。
一個個個男人跛著腳過來了,他用肩膀靠著車廂做支點,快速地把門板遞給稍遠處一點的人。血人也爬過來。伸出一只手,幫著拉醫院剛拿出來的花膠布。往地上鋪。手過之處,留下鮮紅的五指,如梅花燦爛地開放。輕傷員都在幫忙救助比他們更重的傷員,我只能把尋找山子的強烈愿望埋在心底。
一車人下完了。粗喉嚨跳進駕駛室,打燃火,往后倒車。
我沖上去,吊著車門。師傅,你到哪去?
還能到哪去。回漢旺唄。那里還有好多傷員需要我去把他們拉出來。
帶我一塊去吧!我要去找山子。
什么?你去?去了還是摘空事。到處亂糟糟的,哪里去找?再說,你不是大夫嗎?你怕還是該留在這里吧。
我愣在原地,不能動彈了。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我的職責,我知道我不能離開,這里有這么多的傷員等著我呢。但我必須把這話說出來,因為我太想這么做了。不能真正這樣做,哪怕說說也好。
看他要開走了,我忙追上去,大聲喊:師傅,麻煩你幫忙打聽一下山子,不,是孛勇,山于是他的小名,他是東汽廠的技術員,長得濃眉大眼,剪一平頭,見了他,給我帶一句話哈……車已經跑遠,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我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山子,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啊,我還沒收到你送的定情戒指呢。
我一邊祈禱,一邊轉身又跑了起來:又一車傷員來了。
爬上車,提心吊膽地一個一個看,尋找著山子。沒有。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快速地把他們往下面抬,快速地上了手術臺。
我怕錯過從綿竹開出來的每一輛車。每來一輛那里開來的車,我忙里偷閑也要急著上去看一下,沒有找著山子,第一反應是失望,接下來又高興,因為這也可能說明山子沒有受傷啊。
也不知道是查看了多少輛,其中粗喉嚨也回來過三四次。我每次都問他有沒有給我打聽到山子的消息,害得他后來見我就掉頭。
我手上忙著救治傷病員,心里卻在狠狠地罵說著,山子,看我找到你這條犟牛,不折磨死你算我沒本事。我要懲罰你,在你貼過狗皮膏藥的地方,重新印上幾個血紅的口紅痕跡,罰三天不準洗掉……
拉傷員的車輛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我手下的傷病員抬走一個,又來一個,我手上忙著,心里罵著:山子,山子,你這混蛋,你在哪里……
直到我們院長來到我身邊,讓我下去歇一會兒。我不理他,他急了,說梁艷,你都十幾個小時不吃不喝不休息了!他要來接替我。我把他推在一邊,不理他,不說話,只是把他送來的礦泉水一咕嘟喝去一半,繼續手里的活兒。
沒有人敢來勸我了,大概他們都覺得我瘋了。
院長吩咐實習生在醫院大門幫我看著綿竹來的車子,幫我找山子。哈,實習生哪里認得我的山子。但我知道院長的好意,所以并不說話,只顧救治著一個個抬來又抬下的傷員,那一個個血肉模糊的人。
就這樣,我不知道時間持續了多長時間,直到我的身體,稀泥一樣軟軟地癱倒在手術臺上,在合上眼瞼那一刻,我恨恨地發著誓:山子,看我找到你怎么收拾你……
本欄目責任編輯 卓 慧 聶作平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