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結局

2008-12-31 00:00:00
歲月 2008年10期

差十分下午四點時,我從緊挨著編輯部庫房的洗手間里一身輕松地走出來,我的頂頭上司男李主編和女李副主編已經肩并肩地踏上通向一樓的樓梯。男李主編的右手非常親昵地攬在女李副主編右肩的棗紅色蠟染印花絲巾上,而女李副主編的左手則像嬌羞的小蛇一樣怯怯的從男李主編的花格尼茄克后背游移過去,若即若離地搭在他皮帶左腰的手機外套上。女李副主編白皙而柔若無骨的小手在樓道昏暗的光線里看上去有些曖昧、慵懶,仿佛剛剛睡醒。我不得不止住步,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在洗手間門口站住了,屏緊呼吸,忍受著不斷擁來的愈益濃烈的尿臊味,靜聽著他們嚓嚓的皮鞋聲愈遠愈弱,直到整個樓道里重新變得闃寂無人。男李主編和女李副主編邊走邊交頭接耳,女李副主編的聲音像一片彎曲的羽毛跌落在冰面上,但在我卻如天外墜落的隕石砸在腦袋上,“轟”的一聲,血光飛濺,騰騰烈焰噼噼啪啪燃燒起來映紅了漆黑的夜空。我下意識的把搖搖欲墜的身體和腦袋靠在油漆剝落的門框上,閉上眼睛定了定神,堅持著不讓自己弄出聲響。女李副主編縹緲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噯——你——認識那個——錢萍嘛。男李主編嘴里咕嚕了一句什么我真的沒有聽清楚,接著空蕩的樓道里突然飛起了他們玻璃開花一般無所顧忌的明晃晃的笑聲。

時間似乎停滯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清醒過來,我有些懷疑他們踏上樓梯的那一刻已經看見了我,并且窺伺到了我內心的秘密,在下樓的過程中心領神會地故意惡作劇地說給我聽的,我的臉一下漲成了一盞搖曳的燈籠,恍惚間幾乎把整個四樓過道都給燃得通明。在這個有點怪異的白天,我又一次被神秘的錢萍給撞了一下,那么在即將來臨的接下去的夜晚,還會有第三第四甚至第五次嗎?也許錢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闖進了我膽小如鼠的內心。

操他媽狗日的!我呼吸著越來越難聞的尿臊味,狠狠地捶了捶腦袋。對面門頂玻璃上倒映出落日的最后一縷反光,它的紅色像一把巨大的鉗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攫緊了我一

從我租住的市郊公寓來編輯部上班大約有一個半小時路程,遇上堵車,還會拖延到兩個小時或更長時間。所以冬天我必需天不亮就從床上爬起來,步行400多米去342路汽車總站坐車,再在印染廠門口換乘111路電車。111路電車仿佛睡過了頭,全不理會人們火燒火燎地等待,就是遲遲不開過來。站牌下等車的人們已經聚集了黑壓壓一大片,幾乎所有的人都穿著羽絨服或皮衣,兩只手不停地來回揉搓著,嘴里呵出一股股白氣,男人們大都戴著各式的帽子,女人則絲巾罩臉,只露出兩只焦急的眼睛四下里張望;沒戴帽子沒圍絲巾的也盡量把衣領豎得高一些,好遮擋住四面的來風。沒有雪的冬天格外干冷,風像剔骨的刀子一樣在人們臉上刮過來刮過去,透骨地疼。天氣陰沉沉的,似乎伸出指頭,稍微攪一下,就會有雨水嘩啦落下來。馬路兩旁的草坪早已枯干,冬青的葉片也灰不拉嘰地沾滿了塵土,沒有絲毫早晨的生氣。高大的梧桐落盡了葉子,只剩下橫豎的枝干在寒風里不停地抽搐、搖晃。人們的身體一律前傾著,腳跟稍稍抬起,伸長脖子,下巴微微上翹,專注的望著111路電車開來的方向,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我操!也許是等得太久了,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孩子嘴里不干不凈地帶上了小卷兒。他們就擠在我的左邊,我下意識地扭頭看看他們,搖搖頭,也不說話。他們也一臉無所謂地白了我一眼,似乎在怪我少見多怪。我的右邊擠靠著的是一位老者,高高大大的比我敬重的前輩詩人牛漢先生還要猛量些。

我來北京以前在家鄉那座巴掌大的小縣城里做了整整十年放射科醫生,也坐井觀天地熱愛了十年狗屁詩歌,至今在世的前輩詩人里,我最敬重的就是蔡其矯、鄭敏和牛漢三位先生了。我給他們寫信,打電話,寄賀卡,去年冬天還和一個叫白連春的家伙一起去拜望了退休后住在十里堡《農民日報》社附近的牛漢先生。所以想到牛漢先生,我不能自己的多打量老者幾眼也就不足為奇了。

老者穿了一件楝花灰色的羽絨服,沒戴帽子,潦草的白發在寒風中零零亂亂地舞動著,大號的黑框眼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臉上的表情和高處的浮云一樣漠然,無動于衷望著馬路上的汽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一邊還力拒著前后左右的擠壓,護衛著攬在右臂彎里的老妻。人越聚越多,最前面的突然騷動起來,越過他們的頭頂,我看見111路電車越開越近了,兩位老人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低聲交談著。女人說你還在想錢萍吧?女人的聲音很輕。老人沒有說話,只是神情更加妻愴。他使勁地向女人點了點頭,松開抓緊女人的手,把女人往懷里攬了攬,拍拍她的肩膀。我看見兩行滄桑的老淚順著女人深陷的眼窩簌簌涌流出來。就像被埋伏在鞋窩里的釘子刺進了肉里,我突然感到一股鉆心的疼痛。我一愣神的功夫,111路電車“嘎”地停了下來,人們潮水一樣一擁而上,等我醒過神擠到車門口向里面看時,車廂里差不多連塞進一粒灰塵的空隙也沒有了,要是硬擠進我這個1米78的大男人,不立馬爆炸才怪呢。開車的女司機似乎也意識到了危險,神情木然地高聲喊喝:下去,下去,門口的下去等下一班。我悻悻地跳下來扭回頭再找時,那對老夫妻早不見了影子,剛才他們的位置上換成了一對紅頭發年輕戀人,親密地依偎著。

下一班車相隔不到兩分鐘就開了過來,我不敢再想那對萍水相逢的老夫妻以及讓他們神色凝重潸然淚下的什么錢萍,而是支開架勢,不等車門打開,也忘了售票員先下后上的指令,第一個沖了上去。謝天謝地謝謝剛才那位不動惻隱之心的女司機,車上還有空位,我兩步跨過去,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我抬起左臂,用右手扯了扯肩上的挎包帶子,黑色的挎包恰好遮蓋住我凍得麻木酸涼的雙膝。我當然不是害怕小偷作祟,因為我的挎包里除去工作證和暫住證,就只有一支筆了,還有就是一本皺哩巴嘰快要翻爛的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的《巴比倫彩票》。

把這篇小說讀到這里,也許你會大吃一驚,因為不論過去在家鄉那座巴掌大的縣城還是現在,如果我不說出來,還會有誰知道我除了偶爾神經兮兮地寫幾句你看得云里霧里的所謂詩,還是遙遠的美洲大陸最南端的雙目失明的阿根廷智者的門下走狗呢?我迷戀博爾赫斯幾乎所有的作品。無論是他的作品集,還是相關的訪談、評論、傳記。不斷出現的新譯本,只要碰到,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從書架上抽出來,付了錢,小心地裝進挎包里。我樂此不疲地崇拜著屬于我自己的博爾赫斯,以致于這位生性孤僻的智者占據了我深紫色書柜的幾乎兩格。就是這樣,今年春天瑪麗·兒玉來北京三聯書店簽名售書時,我還是花去了不菲的150元錢買了一套浙江文藝出版社最新版的《博爾赫斯全集》,恭恭敬敬地請滿頭白發的博爾赫斯夫人簽上大名才一路旁若無人地哼著家鄉小調回到編輯部去。我以為所有的譯本里,最為出色的還是王央樂先生的譯本。為了覓得王央樂先生的譯本,我跑遍了所去過城市的大小書店,還傻傻地給上海譯文出版社連續寫了幾年信,遺憾的是至今夙愿未遂。優秀的譯本無不是翻譯家杰出的二度創作,像李文俊譯福克納,王道乾譯杜拉斯,王央樂譯博爾赫斯等,和原著相比,譯本飽含著更多人的智慧和心血,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譯本是不是比原著精彩深刻。如果你也是博爾赫斯的知音,并且擁有王央樂先生的譯本,恰巧又讀到的我這篇小說(你知道這在博爾赫斯小說里是完全可能的),你愿不愿意了我夙愿呢,只要能擁有一個月,哪怕讓我格巴就死,我也會含笑九泉的。不過你舍不得割愛也沒關系,我還有王永年先生的譯本,就是現在挎包里裝的這本皺哩巴嘰快要翻爛的《巴比倫彩票》和春天買的那套簽名文集。在老家那座巴掌大的小縣城里,所謂的街道撐破天只能算作掌心里的紋路,我在紋路夾縫里的醫院放射科工作間里脫去外衣,沐浴著午后慵懶的陽光,在博爾赫斯的迷宮里一次次快樂地逃亡和出走,縱橫馳騁在時間的每一個角落。有什么辦法,那仿佛是另一個我在向我講述著我的前生后世,諸如《巴比倫彩票》、《小徑分叉的花園》、《南方》、《劍疤》、《埃瑪·宗茲》、《沙之書》、《天稟》、《老虎的金黃》等篇章我都能背得爛熟,更不用說圣經一樣的《結局》了。我不知道失明的老博爾赫斯是不是也像死諸葛算計活司馬一樣早已算計好了我,他用奇妙的文字布下的閱讀迷宮讓我興奮,戰栗。欲罷不能地將我一次次帶進夢里。當然吃喝拉撒或行做肉體之愛的時間是不能算數的,如果我迷狂到這等走火入魔的地步,譬如一邊在三陪小姐身上哼哼嘰嘰,腦子里還想象著穆恩臉上那道神秘劍疤的色澤和深淺,那小姐只要不是傻子,一定會憤怒地一腳踹我到長安街上執勤交警腳下的。

好了,時間到了,我得打住了,這么冷的天,傻瓜才愿意坐過了站,再一溜小跑地趕過去。我捏了捏挎包,博爾赫斯還在,于是瞇了眼,滿腦子空白地等著售票員報出我要下車的站名。

我謀生的《大潮》文學月刊已經歷了二十余年的光輝發展歷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大潮》文學月刊的興衰歷史也是一部抽樣的新時期文學發展史,盡管世紀之交的商品大潮愈益洶涌,但《大潮》依然悲壯地堅守著純文學辦刊方向,付出的代價就是期發行量從八十年代初的一百萬余冊降到了新世紀的不足兩萬冊,而且這還是對外的數字,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區區兩萬冊還含有差不多百分之四十的水分。我們也想過走時尚、消費和休閑的賺錢路子,《國際歌》唱得多好,“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我們只有丟掉幻想起來自己拯救自己,我們向新聞出版署遞交了轉刊申請。李主編為此還破例請首先提出此創意的女李副主編和編輯部全體工作人員打車去望海樓越秀餐廳撮了一頓。大約兩個多月后,我們的轉刊申請被退了回來,據說李主編受到了有關領導的嚴厲批評,還寫了書面檢查。挺住吧,挺住就意味著一切。李主編嚴肅地說笑什么笑,這可是詩歌大師里爾克的錚錚名言,不管國際大氣候和社內小氣候如何風云變幻,《大潮》的旗幟不能倒,更不能改變顏色。改刊的事此后誰也沒有再提。

洗手間隔壁的庫房里堆放著這幾年積壓的過期雜志,靠近洗手間墻壁的那些還沾上了斑斑堿跡,撿起來湊近聞聞也帶著刺鼻的尿臊味。每年金秋的報刊征訂宣傳周,我們就租車拉到中山公園現場熱賣,一元一本或干脆白送,其實說白送有點冤枉我們了,因為白送本身也是宣傳刊物的有效方法,說不定明年又會有幾十成百甚至上千新訂戶上來,白送的效益不就出來了嗎?但等到來年報刊征訂宣傳周,庫房又堆得滿滿的,找不到下腳的空隙。算了算了,挨過一天是一天吧,小車不倒大伙只管推就是了。我們的李主編無奈地搖頭望著大家,一臉的難受和哭笑不得。

編輯部里早就盛傳著男李主編和女李副主編開夫妻店的風言風語。你知道這年頭就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咸吃蘿卜淡操心滿嘴里跑舌頭破壞安定團結大好局面,似乎這樣才好玩才夠味。如果不是剛剛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會相信的。我就這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站在洗手間門口,忍受著越來越濃的尿臊味,既不能逃開也不想退回里面,只好望著對面門頭玻璃上夕陽的最后一縷反光漸漸消逝,想象著整座大樓已經浸泡進黑漆漆的夜色之水里。我看見男李主編和女李副主編走出大樓,轉到大街上,分別打上了一輛紅夏利,男李主編依依揮手說再見,女李副主編也頻頻點頭說走好,兩個人多像一對熱戀了半生的情侶啊。我從四樓跑向一樓,為了避嫌,又從一樓樓道向西拐過去,選擇了另一個出口。

雷卡巴倫躺在小床上半睜眼睛,看到傾斜的蘆葦編的天花板。另一間屋子里傳來吉他的彈撥聲,仿佛是拙劣透頂的迷宮,音符無休無止地糾纏在一起后又解開……他點點滴滴地回想起現實,回想起再也不是能改變的日常事物……

如果你也是博爾赫斯的熱愛者,一定熟知這是《結局》的著名開篇。盡管雜志貨店老板癱瘓在床,連話也不能說了,但命運總是公平的,命運同時給了他造迷宮的本領,就像上帝給了博爾赫斯八十萬冊書籍又同時給了他漫漫長夜一樣。這樣也好,雷卡巴倫開始像動物一樣只顧眼前,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熱愛著步步逼近的殺機。

現在他瞅著天空,心想月亮的紅暈預示著要下雨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就這么突然-間從活生生的現實一頭鉆進了玄想的迷宮。不行!我得趕緊出來!我對自己說,博爾赫斯已經誤了不止一代中國作家,你可別成為下一個啊。

深冬的黃昏不露聲色地拉上了它威嚴的夜幕,只落下稀稀疏疏的幾粒星子在城市上空漂浮著晦暗的光芒,像遺落在田壟犁溝里的流淚的麥穗。片刻的岑寂過去,滿街的霓紅和水泥高桿上的路燈又爭先恐后的亮起來,剛才隱匿了形跡的樓宇立刻又變成了站立的聲色海洋,在這樣的夜里觀察城市,你會發現它更像一座神秘的舞臺,精疲力竭的白晝修飾打扮后再次粉墨登場,即使是一個粗心的家伙,你也能感覺到它遠比陽光下的出場更性感和放浪。往來的車輛咩咩叫喚著,仿佛村路上匆匆的羊群,擁擠的車廂在夜色里似乎一點點膨脹起來,漂浮起來,你看不清任何一張臉的表情,只能呼吸著別人吐出的氣體,孤獨地忍受著,身不由己地任由它開向下一站。這就是欲望的城市,我們總是從遠方出發,盲目地擠進去,擠進去,只有在奮力跳下后,才能長長地舒一口氣。

我橫穿過天橋來到山頂洞燒烤店門口,下意識地抬起手腕,借著門首招牌上的霓虹燈看了看表。還好,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來分鐘,我掀開厚厚的塑料門簾,推門走了進去。

燒烤店前廳里空蕩蕩的,還沒有客人到來,音樂舒緩而寧靜。幾個陌生的女孩抱著臂膀圍坐在服務臺前,無聊地對望著。為什么沒有客人,而且人也這么陌生?這里生意一向挺火的,記得剛開張那陣兒還要提前預約,或者這就是博爾赫斯的迷宮,我已經鬼使神差地撞了進來?

我說過我討厭醫生這個職業,我想象不出在這個花花世界里還有比做放射科醫師枯燥乏味的職業。進入漆黑的暗房里看人真是沒有什么意思,我要把活生生的肉體肢解開來,分成相互孤立的心、肝、肺、腸、胃、氣管、食管、血管、骨,而且還要盡可能揪出最細微的病變,進行科學的冷血宣判。每天上午八點,我準時擰開放射工作室的門鎖,穿上白大褂,外罩上防射線的專用皮革外衣,再用口罩遮嚴口鼻。

開始工作了,來透視的病人消隱了姓名和性別,排成1號、2號、3號,神色凝重或痛苦不堪的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走”進來,脫下衣服,任我擺布著吸氣,吐氣,轉身。一個做完了,離開。接著下一個。病人總是喜歡更有人性味的醫生,但我不會,我篤信科學的分析和宣判才是對病人負責,是醫生的天職,我的冷漠源自內心對生命的摯愛。所以下了班走在大街上,我會不能自己地把迎面的漂亮女性也肢解成獨立的頭顱,軀干,四肢,各個血淋淋臟兮兮的器官。我甚至恍惚看到了她們黑暗的胃,胃里慢慢蠕動的糧食、水果、蔬菜、肉、禽、蛋、奶,它們互相擠兌著,磨擦著,翻滾著,慢慢地從胃里蠕動到腸里,被一點點消化,吸收,排泄。我感到一陣陣惡心。回到家里,即使面對著擺滿餐桌的豐盛佳肴,我也必須先跑進衛生間扯著舌頭嘔吐一頓,漱洗完畢,才有那么一點食欲。我雖然身高長到了1米78,但卻瘦得像風干的秫秸,似乎一口寒氣就能哈倒。尤其來北京后,今年春天的沙塵暴可坑苦了我。傳達室的劉大姐曾關切地對我說小周編輯,一個人在外邊漂,沒有媳婦疼,可得自己疼自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吶。我感激地望著她笑笑,但心想大姐的擔心有些多余了,畢竟我已遠離了老家縣城的醫院,那種肢解一切的惡心會隨著時光的流逝很快淡去,我牛高馬大的幸福日子還會遠嗎?

有一天夜里,我和妻子做完一次例行公事的愛后告訴她說,莉青,我已經向醫院遞交了辭職報告,下個星期辦完有關手續我就去北京,那里一個詩友給介紹了一家文學月刊編輯部,他們正缺人手。我的語氣平靜而堅決,不帶絲毫商量余地。我的妻子似乎還沉浸在不能平息的欲望之水里,一句話也沒有說。

說不清為什么,那段夢魘一樣的日子里,我們的夫妻性事從沒有水乳交融過,我總是匆匆行事,草草收場,垂頭喪氣,像—個喪失職業道德的醫生。我摸索在黑暗里點上一支煙,任由它一點一點燒向手指,散發出焦糊的異味。我用另一只手輕輕摩挲著她赤裸的后背,戰栗不已的胸乳,淚水縱橫的臉龐,亂蓬蓬的頭發,漸漸被她冰冷而深重的抽泣淹沒。莉青是個賢妻良母,但她也是有血有肉的女人,肉體也渴望激情,她只是還不善于或不好意思用身體來表達罷了。她在盡量壓抑著自己。我真恐懼她會在某個深夜突然一聲尖叫,把所有沉睡的人們都從夢中驚醒過來。

我愛我的妻子莉青嗎?

我曾在15歲時偷偷愛上過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張鈴。那時我正念高中,是班上的小不點,又黑又矮又瘦,一副未發育的樣子,絲毫不引人注意,但卻偷偷地愛上了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愛得發瘋。我知道這很荒唐,她根本不會理我,我只能把單相思的痛苦藏在心里,每天上課都絕望地望著她的背影,腦海里迷糊成了一片菜地。后來我終于覓得了一個解脫的機會,我陰差陽錯地做了她和班長老巖之間傳遞情書的信使,夜里約會的跟班。在夜色的隱蔽下,我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后,幸福地傾聽著他們綿綿的情話,眼睛不眨地望著他們親昵地擁抱接吻,那一瞬間我感到是老巖在替我說話接吻擁抱,而我是在替老巖跟班。我輕輕閉上了眼睛……后來我讀到博爾赫斯的《別離》,“三百個長夜猶如三百堵高墻,肥我的情人和我分隔,/我們中間一片夢幻的海洋。//除了回憶,還能有些什么?/啊,哀愁籠罩的下午,/苦苦思念你的夜晚我的道路茫茫蒼蒼,/我見到了卻又失去……/你的別離像大理石那般確鑿,/將給今后的下午蒙上憂傷”。才知道愛的感覺是如此相同并且相互流傳生生不息。博爾赫斯的詩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我把我的初戀悄悄埋葬了。高考結束我送他們回家,我祝福他們一路順風白頭偕老,我的眼睛紅紅的。汽車越開越遠,我突然沖出人群,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狂奔著追上去。

沒有人知道我是為自己哭泣。

啊!我的悄悄埋葬的初戀……你看我又抒情了,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盡管你一再警告我這樣寫小說很危險……

我就是那時迷上博爾赫斯的,而且從此百讀不厭。

前年深冬的一個周末,天氣和現在大概差不多吧。要下中班了,我換過衣服準備出門,當班的馬大夫卻說要去趕個飯局,請我頂半天班。我應了下來,重新拿起剛脫下的衣服穿上身,把辦公桌向門口移動了一些,靜靜地坐在藤椅里看書。下午的陽光透過擦得纖塵不染的落地玻璃斜射進來,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似乎有一種舒枝展葉的感覺。我不由抬眼向窗外看去,近窗的雪松枝葉如墨,更遠些干枯的泡桐樹枝上,幾只灰雀來回蹦跳著,風搖著樹枝,東倒西歪的,像喝醉了酒。我想樹枝不會是錯把冬風當酒獨自飲下了吧。天藍得有些刺眼,幾片薄云眨眼就迷失了蹤影,樓道里很安靜,也許短時間不會有新病友來了,我低下頭繼續看書。

……一個帶印地安人特征的小孩(也許是他的種)半推開門。

雷卡巴倫的眼神問他有沒有主顧,小孩心領神會,打手勢告訴他沒有:“那個黑人不算數。躺在床上的人獨自待著;他用左手撫弄鈴鐺,仿佛在施什么魔法。”

在有和無之間,奇境立刻出現了:

“夕陽下的平原有點虛幻,像夢中所見。地平線上有個黑點起伏波動,越來越大,原來是個騎手,朝雜貨鋪,或者像朝雜貨鋪跑來。雷卡巴倫看到帽子、深色的長斗篷、白色花馬,但是看不清騎手的臉。他終于減慢速度,讓馬小跑著來近。在一百六七十英尺遠的地方拐了彎。雷卡巴倫看不見他了,只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他下了馬,把馬拴在柱子上穩步走近雜貨鋪。”

“大夫……”

聽到有人喊,我定了定神,從博爾赫斯的迷宮里掙脫出來抬頭望過去,一個女人正由一個高大男人攙扶著站在門口。因為背光,我暫時沒有看清他們的臉。我說進來吧,隨手把辦公桌往里挪了一些,指指旁邊的椅子,示意病人坐下。

怎么了?我職業地望著他們問,一邊上下打量著他們似曾相識的面容,想從記憶的瀚海里把他們打撈出來。我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我想定是他們無疑了。對,你猜得不錯,就是老巖和我曾深深愛過的漂亮女生張鈴。真是歲月催人老啊,才十來年過去,他們都已滿臉的疲態和老氣橫秋,特別是老巖,外套的灰色西服上衣皺巴巴的,里面的毛衣高領簇擁著胡子拉碴的下巴,而漂亮女生張鈴則套著一件臃腫的月白羽絨襖,滿臉潮紅的偎著老巖,就像一只畫在布上的蘋果被雨水沖去了油彩,一點也找不到了當年漂亮女生的風采。

我們高三時期的同班同學畢業后大都斷了音信,只有我們幾個考上大學的家伙還偶爾打個電話或傳呼什么的問候一下,兩三年聚一次,聊的也大都是些飯場官場情場上的趣聞逸事,很少有人再提起當年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你知道這不能責怪誰,畢竟大家活得都挺累,說那些個勞什子,除了心酸傷神唏噓嘆氣,還有什么用呢。況且我們又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難得聚一次,聊點輕松的話題不是更有氣氛嗎?我不知道老巖和張鈴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反正看上去他們的確不順,太苦太累太不容易。他們的實際年齡都還不足三十五歲啊。

老巖和張鈴并沒有認出我,也可能不愿和我相認。老巖遞給我單子,我看了看,干咳了一下,說上衣脫凈,面朝著墻壁,站到鐵架上去。我指了指墻邊的鐵架,捋捋衣袖走過去幫張鈴擺位置。張鈴的皮膚很白,打個庸俗的比喻,白得像雪吧,皮膚下的血管纖細而曲曲折折,隱隱約約的像許多蚯蚓在蠕動。我抓起張鈴的手臂讓她盡可能高地上揚,胸部向前靠,雖然屋子里開了空調,鐵架還是太涼,張鈴的胸部剛靠上去,立刻又觸電一樣縮了回來,兩只微垂的乳房也跟著跳了幾下。我突然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不得不靜了靜,又讓張鈴靠上去,緊緊地靠上去,鉆進暗室里,我就看到了張鈴的心、肝、肺、腸、胃、氣管、食管、血管。這一次,我終于把我最秘密的初戀也徹底肢解了。這就是我曾經為之忍受煎熬的漂亮女生張鈴嗎?悲哀和絕望的疾風暴雨一陣陣襲上心頭。但我清醒地警告自己,你只是個醫生,所面對的只是一個叫張鈴的普通病人。這樣想著,我的心漸漸恢復了平靜,于是我看到了張鈴肺葉上的斑斑點點——它真像被害蟲蛀空的樹葉。我還能說什么呢?

漂亮女生張鈴很快就要走到她生命的盡頭了。這就是上帝對我的初戀的終審判決。我的淚水蚯蚓一樣不停地爬出來。

幾十分鐘后,我把沖洗干凈的片子和詳細診斷報告小心裝進紙袋,轉遞給了第二次走進放射科的老巖。我沒有把我的診斷再跟他念一遍,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寫在紙上。我用力拍了老巖的肩膀,示意他去看醫生……

莉青,如果再待在醫院里我恐怕真要完蛋了。我把煙頭摔到地上,喃喃地說,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的。莉青轉過赤裸的身體,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我胸前。

到下禮拜一我辦完手續回到家,莉青已經給我收拾好了遠行的行囊。我還是不太放心地拉開包重新檢查了一遍。包里有換洗的衣物,洗漱用具,我禮拜天整理出來的幾本書,最下面是一盒沒有拆封的避孕套,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來塞到了妻子手里。

嗚地一聲,我就這樣被黑暗的火車咣當咣當帶到了北京。

——我使勁擠擠眼睛,睜開看還是剛才的人影寥落,我不由遲疑了腳步,想退出去。對面服務臺前聊天的女孩有一位已經移步走過來,說先生您好歡迎光臨山頂洞燒烤店。我知道他們不是歡迎我光臨,而是歡迎我口袋里并不豐裕的鈔票光臨。當然如果我太較真說出來就沒有什么意思了,這篇小說又如何繼續下去呢?

我向女孩點點頭,選了靠西南角的一張桌子坐下。女孩回到服務臺。麻利地把菜單和一壺花茶放到我面前。

等等吧,我說約我的朋友可能正在路上。女孩笑笑,飄然離去。

這是一家裝修得相當有特色的燒烤店,不但門外圍了竹籬笆,而且前廳的飾畫也是取材于女媧補天,嫦娥奔月等神話傳說的寫意,古色古香,清新雅致。靠墻的演唱臺上放著兩個黑色音箱,大屏幕上周冰倩唱完一曲《真的好想你》滿面春風地向臺下手舉各色氣球喝彩的觀眾鞠躬致謝,下一個鏡頭又切換成了新近崛起的歌壇才女韓紅。引薦我來京的詩友是韓紅的歌迷,他告訴我說韓紅是才旦卓瑪的女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我說是嗎?你別以訛傳訛了,凈瞎說!彭麗媛還是彭德懷的女兒呢,你信嗎?可我也喜歡韓紅:蒼涼,空闊,憂郁。一下子就把聽眾帶向那片神秘的雪域。藍天、碧水、白云、蒼鷹、牧場、羊群、野馬、牦牛……啊那就是青藏高原!這又是誰在唱?

燒烤店里顧客稀少,燈光也無精打采的,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約的朋友還沒有來到。

“黑人似乎在吉他上尋找什么,沒有抬眼,從容不迫地說:

我早知道你靠得住會來的。

對方卻粗聲粗氣地回答:

我知道你也靠得住,黑家伙。我讓你等了幾天,可是我現在來了。

靜默了片刻。黑人終于說:

我等慣了。我等了七年。

……人不應該互相殘殺。

黑人撥弄了一下吉他然后回答:

你做得對。這一來他們不會學我們的樣子了。

至少不會學我的樣子,外地人回答道,接著他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補充說:我的命運要我殺人,如今再一次把刀交到我手里。

黑人似乎沒有聽到,自顧自說:秋天一到,白天越來越短了。

雷卡巴倫看不見他們,但聽得清他們的對話,或者說他沉浸在自己的幻境里,早已預見到了這步步逼近的殺機。

那么是錢萍呢?這個擾得我一整天惶恐不安的錢萍,她和早晨那對悲涼的老夫妻,和傍晚下樓的男李主編女李副主編和我失約的朋友有什么聯系?尤其對于出走來到北京的我又意味著什么呢?我突然想起錢萍,就像雜貨店老板總忘不了七年前那次對歌一樣。

服務小姐再一次飄到我面前,遞上菜單時,我懷疑的目光咯噔停了一下。真對不起,我說看來我的朋友不會來了,如果你能陪我喝一杯,我將十分榮幸。女孩向服務臺招了招手,另—個小姐走過來,接過菜單,莞爾一笑,又離開了。

燒烤店里的客人們稀稀拉拉地陸續又來了幾個,都仿佛不愿驚擾別人,選的座位很散。沒有人演唱,大屏幕上的畫面切成了固定的藍屏,音樂流淌的旋律卻是婉轉低回的《梁祝》。服務臺邊的小姐們也打起了精神,不再無聊地對望,而是分散開來,滿目期待地望著門口,注視著塑料門簾的動靜。牛奶和燒烤很快端上來,我和女孩碰杯,各自飲了一口,又拿起刀叉遞給女孩,她搖搖頭,低低的聲音說謝謝。女孩化了淡妝,細眉順眼的,一副乖巧憐人的模樣。我拿起一個肉串,用牙齒捋下一塊,咂了咂。也望著她,突然問,你認識錢萍嗎?我知道我問得很冒昧,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所以想盡量顯得漫不經心一些。但話說出來卻還是有些后悔,我有什么理由要把錢萍加給我的折磨或庸人自擾轉嫁給眼前這個陌生而無辜的女孩呢?我的聲音很低沉,但一定極有穿透力,女孩像是一下被電擊中了,先是一怔,然后重重地點點頭,說先生找她有什么事情嗎?

隨便問問吧,我說。錢姐幾天前剛從這兒離開,女孩又說,臨行她告訴我們如果有朋友或電話來找就說她跳到雙龍超市十里堡店做去了。我這才想起已經很久沒有到山頂洞來坐了,別說服務小姐看著眼生,說不定老板也早換了主兒。

是嗎?我長出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問她,能不能簡單說說她的經歷?女孩又搖搖頭。

客人漸漸多起來,我們旁邊的桌子已經坐了人,有同伴給女孩使眼色,女孩站起來,抱歉地離開了。我也起身去服務臺買單,我決定不再等那位失約的朋友,你能從我的舉止里看出我已下定決心去雙龍超市找錢萍聊聊,去找這個讓我牽腸掛肚,折磨了我一天的神秘女人聊聊,我想這個世界早已經發瘋了,就讓我也趕在死掉之前也瘋一次吧。至于那個失約的朋友,也許根本就和我這篇漏洞百出的小說毫無瓜葛,你還是別再打聽他是誰算了,盡管我明白你很想知道。

難得你是位耐得住性子的朋友,而且有興趣和我一起將錢萍的故事進行到底。你一段一段硬著頭皮讀到這里,你已經基本看清了我——這篇小說的敘事人,一個愛情、婚姻、事業和性的失敗者。從老家來到北京,僅僅是換了一種出走和逃亡的方式,博爾赫斯不再作為道路,而變成了我的同謀和幫兇,帶著我逃離那家醫院那個巴掌大的縣城,逃離那些被我肢解的破碎人體和被我埋葬的初戀,逃離那一團糟糕的婚姻那例行公事的性。我惶惑不安地混跡在都市熙攘的人群里,不想誰認出我,也不愿認識任何人。如果讓我選擇,我寧可做癱瘓在床失去語言能力的雷卡巴倫。我不知道這個夜晚我為什么要不辭辛苦去雙龍超市尋找神秘的錢萍,現在我只是一個不自覺的追蹤者,我不相信我所面臨的仍就是一場失敗。海明威說人是不可以被打敗的,那我能被錢萍打敗嗎?我在冥冥之中幻想著,這個女人也許就是我宿命的影子,在她面前我想我會以一個勝利者的形象最終出現。

莉青是我上班后談的第一個女朋友,命運注定她成為我的妻子。

我醫專畢業后分到了一個叫徐墳頭的小鎮,當時帶我的牛大夫邀我去她家玩,牛大夫四十多歲,雖然黑發里過早混入了密密麻麻的白發,待人卻少有的熱情。她像母親一樣關照著我,使我雖身在異鄉卻很溫暖。我在醫院喊她牛大夫,出了院門喊她姨。我跟著牛姨上樓,拎著她順路買回來的大包小包的青菜和肉、蛋。那是我第一次去年長的同事家作客,很興奮,也有些忐忑。爬上三樓牛大夫住了腳步,掀開外衣去褲腰里解鑰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又抽出手去敲門。開門的是—個嬌小的女孩,清清秀秀的像剛洗過的白菜,菜葉上還滾動著清澈的露珠,一閃一閃地反射著陽光的健康。

媽一

女孩叫道。

牛大夫慈眉善目地答應著,扭回頭對我說,我女兒莉青!又說,在鎮完小教書,比你早一年師范畢業。然后轉臉向著莉青說這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小周大夫。莉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向我笑笑進了另一個房間。

現在回憶起來那頓飯吃得很平淡,就像我和莉青平淡的婚姻_樣。吃飯的過程中我一直在聽牛大夫不停地講,我和莉青很少插話。牛大夫說這個菜好吃嗎?

我點點頭。

這個呢?我說好吃。

這個?

好。

牛大夫滿臉春風,鼻梁上沁著汗珠。看得出她很興奮。臨走的時候,牛大夫說莉青送送你小周哥吧,媽真有些累了。莉青答應一聲站起來。我說不麻煩了牛姨,我自己走吧。我最后看了一眼牛大夫家有些零亂的房間,房間里的電視,洗衣機,有些脫漆的家具,衣架上五顏六色的衣服,飯桌上剩下大半的飯菜,轉身下了樓。

我就這樣在牛大夫牛姨也是現在的岳母大人撮合下,和莉青磕磕絆絆地談了兩年戀愛,兩年后我們結了婚,又過了一年,我們的女兒來到了世上。

這期間還有一個插曲需要交待一下,如果你實在太忙或不感興趣,盡可以把這段跳過去,你千萬別覺著什么不好意思,現在都信息時代了,據說青春小美文和情感故事才是最時尚的文體,這么啰哩啰嗦的勞什子小說有人耐著性子讀下去才叫怪呢。

我和莉青結婚前半年的時候,醫院注射室新分來一個叫萌萌的護士。萌萌不但模樣比莉青漂亮,也更有氣質,總之一下子吸引了我。我這個家伙是崔永元的信徒,喜歡實話實說。因為業務關系,一來二去大家就混熟了。又過一段時間,兩個人似乎都找到了那么一點相見恨晚的感覺,在莉青和萌萌之間,我更樂意和萌萌泡在一起,和萌萌聊天我特別開心,也特別出狀態,我們只心照不宣地躲著牛大夫。但紙里終究包不住火,事情到底還是被牛大夫覺察了。這次她沒有再請我吃飯或繞別的彎子,而是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她知道現在年輕人的心思——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見一個愛一個,這山望著那山高。但她不怪我,她只是覺得莉青更適合我,性格愛好特別是職業互補。我不強按牛喝水,也不是有女兒沒處嫁,只是你自己要三思,這世上可沒有賣后悔藥的。牛大夫坐在辦公桌后面后來我習慣的那個位置上。我則局促地站在她對面,臉兒一會兒赤紅一會兒慘白,沮喪得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女兒出生恰好趕上十年一遇的大雪天,到現在我也沒有再遇到過那么大的一場雪。大雪就那么被打著唿哨的西北風撕扯著,席天幕地一口氣下了三天三夜,仿佛非要為我們女兒的落草開出千萬樹燦爛眩目的禮花來。從我們安家的學校到醫院約有兩公里路程,本來離預產期還要好幾天,所以我們毫無準備。夜半的時候,莉青突然喊肚子痛。我問莉青要不要去醫院。莉青說沒事的,也許過一會兒就好了。可我心里總不踏實,家里也沒有電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我急忙穿好衣服爬起來,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趕去醫院。地上的雪很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響。田野道路模糊了邊界,風卷著雪團砸得人不敢睜眼。莉青伏在我背上痛苦地呻吟。我兩眼一抹黑地趕路,平日20來分鐘的路程我走了一個多小時。

婦產科的幾位都是我同事,但誰也不能替莉青痛啊。莉青撲在我懷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叫喊,哀泣。有時還突然抓住我潦草的頭發,玩命地揪,似乎那不是我的頭發,而是荒地上一蓬枯干的茅草,寫到這里,我隱隱又感到了那種鉆心的疼。但那時我已全身麻木,喃喃地安慰她說快了快了快好了。

但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深夜,小生命才呱呱落草。

婦產科醫生說周醫生是個女兒!我說女兒好啊,我睡到夢里都巴望著是個女兒呢。幾個醫生莫名其妙地一起眨巴著眼睛看我,仿佛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大熊貓似的。

我以為精疲力竭的莉青已經睡熟手術臺上了,沒想到她突然抬起頭,對我慘然一笑說:對——對不起,給你生了個女兒。那瞬間我真是憔悴難對滿面羞,我低下頭暗暗告誡自己:狗雜種,從現在起你不僅是個稱職的放射科醫生,還應該是妻子稱職的丈夫,女兒稱職的父親。

我們的女兒出生不久,萌萌就向縣衛生局申請調離我們醫院。臨行我要去送她。不必了,萌萌說我為你感到悲哀。

我說謝謝。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愿萌萌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

來北京前不久,我和莉青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第二次婚禮,回家的時候我們沒有坐車,縣城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兩旁的門面早收了生意,剩下的飯店也大都虛掩著門,莉青突然對我說她其實知道女兒出生之前我一直愛著萌萌。不管你愛不愛我,那時我都暗暗發誓這一輩子死也跟定你了。

為什么?

因為沒有誰比我更愛你!

我愕然。

雙龍超市是北京規模和影響都比較大的連鎖超市,十里堡店我是去過的,那還是幾年前參加魯迅文學院組織的面授,晚飯后總習慣走幾十米過去轉一轉,挑上一些生活用品或準備回去送給女兒的禮物。我離開山頂洞酒吧不遠就打上了一輛的士,也就二十來分鐘的路程吧,我付了錢給司機,說聲謝謝,下了車。司機“嘭”地一聲帶緊車門,繼續尋找新的顧客。

雙龍超市都準備關門了,我不再四下里亂看,我必須抓住最后的機會找到我的錢萍。我快步來到正要拉卷閘門的背影身后,沒頭沒腦地問:先生,請問錢萍是在這兒上班嗎?拉卷閘門的背影舉著—個鐵鉤,旁邊的保安也要過去幫忙。

你問錢萍啊?背影臉也不轉,不咸不淡地說,走了。

是剛下班嗎?我又問。

哪兒跟哪兒呀,都走半個月了。

不是前天剛來的嗎?

背影把鐵鉤遞給保安,扭回頭奇怪地望著我,說你沒吃錯藥吧?

是個女人!

女人顯然對我的鍥而不舍有些吃驚和迷糊,“嘿”了一聲,告訴我說這丫頭原是他們超市門口替人看水果攤的四川妹子,人挺勤快的,模樣還算齊整,眼皮兒活絡,嘴巴又甜。但店老板欺負外鄉人,又是個女孩子,就故意刁難和捉弄她,大伙看不下去,一起跟經理請求收留她,沒成想經理真同意了。后來卻是她自己不爭氣,下班夾帶店里商品被發現,當場宣布開除了。其實也就一塊香皂,可能她也不是有意的,但不管咋的,總造成了即成事實,連一個月辛辛苦苦掙的工資也罰沒了,后來聽說是她私下得罪了人被陷害的,誰知道呢。

我有些泄氣,這就是我尋死覓活要找的錢萍嗎?我的錢萍也許不是—個月亮女孩,但至少是個坦蕩君子吧,也才值得讓印染廠門口111路電車站牌下等車的老夫妻流淚,值得我們的男李主編女李副主編放聲大笑,值得山頂洞酒吧的姐妹們牽腸掛肚,值得我神經兮兮地徹夜追蹤;她的身上一定隱匿著許多迷宮一樣的故事。

不!這絕不是我的錢萍。

錢萍,你在哪兒吶——

也許是我心里的疑問喊出了聲,也許是我傻呆呆的樣子感動了女人。她清了清嗓子又說,你要是她的朋友就沿著這條路找一找吧,多去路旁發廊和洗浴城里打聽打聽,要是還沒有回老家,她也只能去那些地方了。女人的語氣里不無同情。這丫頭其實真挺不錯的。她嘆了一口氣說。

卷閘門呼地拉了下來,滿貨架琳瑯滿目的商品不再嘲諷地望著我,不再用撲鼻的芳香誘惑我,推搡我。一陣冷風吹過來,路邊喘息的廢紙猛地跳起來,又踉蹌著往前跑了幾步,驚魂不定地伏在地上。

我也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已對自己徹底失去信心。也許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錢萍存在,是我像博爾赫斯一樣自己為自己制造了一個叫錢萍的事件迷宮罷了。

……他們并排走著,離開房屋有一段距離了。平原上到處一樣,月光皎潔。他們突然站住,對瞅著,外地人解下馬刺。兩人都把斗篷卷在前臂上,黑人說:

我們交手之前,我有一個要求。希望你在這次格斗中拿出所有的勇氣和奸計,正如七年前你殺死我弟弟的那次一樣。

在他們的對話中,馬丁·菲耶羅也許第一次聽到了仇恨的口氣。他像挨了鞭子似的,在血液里感到了。兩人開始惡斗,鋒利的刀刃閃電似的劃去,在黑人臉上拉了一個口子。

迷宮里有兩個對抗者。黑人一直在等,等那命中注定的死神到來,他用幾天彈著無休無止的音符,等了七年。生與死的搏斗開始了。勇猛的黑人遵照對方的要求“拿出所有勇氣和奸計”殺死了對方。

而冥冥中的錢萍又等了我多長時間?我甚至不寒而栗地想到,我看到她時,她會不會也像馬丁·菲耶羅一樣,憑空抽出一把星光閃閃的刀來,出手如電地捅進我的肚子。

這個夜晚,我像一個執迷不悟的瘋子,一個病入膏肓的夢游癥患者,不停地在一街兩旁多如雨后的鮮蘑菇般的發廊和洗浴城里進進出出,我向我見到的每一個人詢問:“你認識錢萍嗎?”他們有的向我點頭,熱情地指我去遠遠近近的另一些裝飾得差不多的門面;有的則搖搖頭,攤開雙手望著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有的拉下臉來,不耐煩地向我擺擺手,推推搡搡把我趕出門外;有的高高吊起眉毛,怒不可遏地舉起拳頭,仿佛我是錢萍的同謀或幫兇,剛剛從這兒打家劫舍狼狽逃竄。

夜已經深了,深得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枯井,井口咕咕地冒出酸腐的寒氣。白晝擁擠的大街像田野一樣空曠,風不再肆虐地亂刮,那些廢棄的紙片和塑料袋也安靜下來,等待著黎明的清潔車把它們的好夢運往郊外,樹們則把枝枝叉叉藏到高樓低舍的陰影里,只留歷經風雨的樹干斑斑駁駁地冷眼旁觀著夜色里曖昧的燈火。天空藍得發黑,滿天繁星像是利刃戳破的窟窿,百孔千瘡地篩下一地星光。所有的屋子都無限溫暖,而世界卻冰天雪地。

夜,真靜啊。

但靜夜里依然有各種聲音在響,它們幻化成刀子、繩子、棍子,從不同的方向殺戮我、捆綁我、擊打我,讓我目眩神迷,搖搖欲墜。這些聲音就像我身體里秘密的生理缺陷,我時時聽到它,看到它,嗅到它,觸摸到它,夢到它,卻怎么也擺不脫它。

我打了個寒噤,將兩只握成拳頭的麻木的手從深深插著的衣袋里掏出來,使勁在空中掄了掄,扭扭僵硬的脖子,我突然產生出一種想和凜冽的空氣搏斗的欲望。我揮拳四顧卻找不到對手的影子,我的喉嚨堵得發慌,我拼命的吐,終于吐出了一口熱乎乎的帶血的粘痰來。

我知道在這個靜夜里燈在孤獨地亮著,車在瘋狂地飛著,人在孤獨地睡著;母親蜷作一團,嬰兒嗷嗷待哺;患者拒絕求生,醫生無可奈何;菊花在窗簾后吐著芬芳;暖氣片散發著內心的熱量;滿臉銹跡的自來水悶在結冰的管道里叫苦不迭;小偷已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動,而執勤的警察睜圓了警惕的眼睛;火車在曠野上奔馳,它大口喘著粗氣,到達一個個熟悉而陌生的城市,吐出一些人,再吞進另一些,然后載著他們昏昏欲睡的夢繼續前行。

我站在凌晨凜冽的空氣里,像一粒撞人雷霆的灰塵,度過了人生最驚恐難熬的一夜。我忘了我僅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我為什么非要比灰塵知道得更多呢?我不可能比一粒灰塵知道得更多,是的!我——不——可——能——比——一——粒——灰——塵——知——道——得——更——多……

永遠也不可能。

我想起了我不久前寫下的一首詩。如果你愿意,我還是在這里念給你聽聽:

今夜我走遍大街小巷

卻找不到一扇敞開的門

屋子里的人仿佛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不是個盜馬賊,左手提燈

右手攥著火種,只想找一個

無風的居所,嘗一嘗幽藍

或鮮紅的火苗

我蘸著雨雪寫下冬天的詩

這些都是開給你的花朵

但你去了哪里

我左眼噙淚右眼溢滿歡欣

我只想在一座石頭房子里坐下來

把內心的悲傷念給自己聽聽

然后一口接一口嘔吐

用自暴自棄反抗你的出走

在這個不屬于我的寒夜

我走遍大街小巷

用餐風宿露的啞嗓子

把你打動

把滾滾紅塵鎮在舌根下

我和你出走的這個城市

已無話可說……

——《今夜我走遍大街小巷》

這首詩難道是提前寫下的我深夜追蹤的秘密神示嗎?

我從老家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我選擇了它最寂靜低矮的一間屋子住下來,早晨我轉兩次車去另一間寂靜的屋子上班,閱讀一份份從全國各地寄來的詩歌散文小說隨筆,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年代仍然有這么多的人和我一樣摯愛著文學是多么讓我感動啊。我不停地給他們書寫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我一整天都被他們、也被我自己感動著。傍晚我再轉兩趟車回到自己的屋子,寫自己的詩熱愛自己的博爾赫斯,一天天地衰老。但在博爾赫斯的時間迷宮里,我感到自己是一個從八十歲向一歲生長的人,我永遠精力蓬勃,心中涌動著一往無前的力量。

我的鄰居也是一個愛詩的女孩,世界真大世界又真小啊,竟然讓兩個愛詩的生命做了鄰居。女孩模樣很甜,更性感十足,不像我背負著這么多沉重的枷鎖和失敗。她比我小八歲,讀了我的詩后喊我老師,后來喊大哥,漸漸地就“嗯”或“噯”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終于學會了無所顧忌,我并不比她衰老,她也不比我年輕,我們成了對方情與欲的另一半。

我們搬到了現在的市郊公寓,開始了秘密的合租生活。我們只求一日擁有,不關心過去不顧及將來。我們共用一扇防盜門、一個廚房、—個衛生間,共讀一本書,共睡一張床。我們在自己的屋子里使性子鬧別扭,在自己床上摟抱撫摸親吻和解哭泣呻吟窒息癲狂。我們不要背景不要氛圍不要時間,我們的屋子是汪洋里的一條船,我們的床是這個城市唯一一朵日夜唱歌的鳶尾花……

在結局來臨之前的風景深奧無比:

“傍晚有一個時刻,平原仿佛有話要說;它從沒有說過,或許地老天荒一直在訴說而我們聽不懂,或許我們聽懂了,不過像音樂一樣無法解釋……”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解釋那種風景,但你一定分明感到了它那強烈的暗示。躺在床上的雷卡巴倫當然聽懂了平原的訴說,因為他提前看到了結局。

是錢萍的結局嗎?

或者我的結局?

城市東邊的天空翻出了魚肚白,高高低低的樓群漸漸從黑夜的深淵里掙脫出來,和風中搖曳的干樹枝一起勾勒出一幅寫意枯墨畫,只是還看不清人的臉。午夜停開的公交車已經恢復運營,車廂幾乎是空的,它在站牌下惶恐不安地停下來。沒有人下車,也沒有人上車。它失望地載著自己開去了下一個站牌。但它總會找到自己的顧客,興高采烈地到達終點站的,就像一只籠子總會找到自己的鳥兒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程,來到了哪里,又在這里木然地站了多久。起早的清潔工已經開始清運攢了一天一夜的垃圾,他們慢騰騰地推著垃圾車,嘴里不停地吐著白氣,像一個個模糊的幻影。他們在一個個垃圾堆前停下來,從車斗里拿出鐵锨,鏟斗和掃帚,三四個人散向兩頭,另外兩個躬著腰,用力往車斗里鏟,隨著掃帚的揮動,路面變得干凈起來。他們桔紅色的馬夾在黎明的曙色里分外耀眼。我就站在垃圾堆旁邊,但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他們頭也不抬一下地往垃圾車里裝著。我又向他們靠近一些,咳嗽了一聲,說請問兩位師傅,您認識錢萍嗎?我的聲音像打著點滴一樣綿軟無力。

裝垃圾的師傅終于住了手,臉色凝重地打量著我,說看樣子你是他的親戚吧。

我從老家來。我已經找了她一夜。我說。

我決定將錯就錯地把戲演下去,我可憐兮兮地,差不多要哭了。

老錢是個好人吶,另一個師傅幫腔。說別看平時沒大言語,就是勤快,干活舍得賣力氣。嘿———可憐吶……

可憐什么?我急急地問。

可憐好人不長壽啊。

我盡量控制著自己,說師傅,您知道我找了她一年多了。我找遍了整個北京,都還沒有她的消息,要是再找不到她。我會傷心地離開這里的。

裝垃圾的師傅皺著眉頭頓了頓,說好吧,好歹我們也是兩年的兄弟,不過我還得干活,我只講5分鐘。

兄弟?我的聲音抖了起來。

你說什么?

啊——沒——沒有什么,您請講。我趕忙說。

他的臉上布滿了滄桑的烏云,他的嗓子有點沙啞。這時候東方的魚肚白變成了纖塵不染的白,我想也許天快大亮了吧。

親愛的朋友,我再三告訴你的是,您在讀的是一篇不無荒誕的小說。或者干脆換句話說,世界和存在本身就是荒誕的,所以您完全沒有必要懷疑這個夜晚這篇小說的真實性。我在一首題目《懷疑》的詩里也寫道:

請原諒我荒誕的想象吧,因為它或許

就是某一天的命定。就像一個人離家出走

其實僅僅想表達對家的渴望

我所書寫的是你內心世界更可怕的真實。它總有一天會和你狹路相逢的。

你別告訴我因為你知道這個關于錢萍的故事的結局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您的心情和我一樣激動不安。因為我已經知道,就像博爾赫斯也提前知道了雷卡巴倫的結局一樣。

下面就是裝垃圾的師傅講的錢萍的故事:

老錢家是河南的,具體什么地兒我的確想不起來了,反正挺窮的一個地方,他自己叫什么來著?對!鬼不下蛋的地方。他的老婆死得早,女兒出嫁后,就跟著獨生兒子討生活。兒子媳婦都待他不好,嫌老錢年紀大礙手礙腳,生生把老錢趕出了家門,逼老錢外出,又不給盤纏。老錢東求西借了200多塊錢坐火車來北京找他的一個遠房親戚。親戚也很為他不平,就托一個在街道辦工作的相熟的老大姐把老錢安排進了我們環衛隊,和我們一起打掃這一帶的衛生。那天老大姐把老錢領過來介紹給大家時,我們都差點笑背過氣去,你說一個小姑娘家叫什么萍挺順耳的,一個鄉下老頭子叫這名字是不是不倫不類?老錢的臉漲得像一塊紅布。熟悉以后他告訴我們說是小時候上學一個教過私塾的先生給取的,文化大革命還因此挨過斗,改了幾次也沒有改掉。這不!一叫就是五十多年。我們笑得更響了。老錢站在老大姐身旁,汗珠子都噼里啪落下來了。老錢不大愛說話,只有別人喊他,不得已才偶爾抬下頭,很快又低下去。掏良心說老錢比我們干得活多,拿的報酬卻還不及我們一半,除去每月的房租和生活花銷,很難剩下,但老錢似乎很滿足,蠟黃的臉也漸漸有了顏色。不知咋的,老錢的兒子前些日子突然找上門來,爺兒倆話不投機吵了起來,聽老錢房東說老錢邊吵邊哭,老錢兒子則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吵到后來老錢兒子揸起巴掌掄了老錢兩個嘴巴,又在他腿上踹一腳,摔門走了。我們只道從不曠工的老錢破例沒來是生病了,還商量著第二天去看看他,不料第二天起早來到這里就看到挨著垃圾堆旁邊躺著一個人,我起初還以為是揀破爛兒的或哪個乞丐睡著這兒了,我喊了幾嗓子,又抬腳踢了踢,還不見動靜,心里先害了怕,急忙招呼他們湊過來。我們圍在他周圍,我大著膽子蹲下來,移開他捂著臉的手,借著路燈光看下去,我們一起驚叫起來。你肯定猜出來了,對!躺著的正是老錢。老錢的鼻孔和嘴角邊淌了一地白沫,我用手摸了摸,老錢的身上已經冰涼。我們猜著老錢可能是喝安眠藥死的,老錢是一時想不開才喝的藥,臨了老錢突然想應該再去清掃了兩年的這條路上看看。老錢穿了衣服,踉踉蹌蹌出了門。老錢的腳步很輕,像踩在云彩上或者踩在棉絮上一般。老錢不想驚擾任何人。老錢七拐八拐就來到了這條路上。老錢向所有的樹木、房屋、路燈、花草,向所有的垃圾告別。老錢來到這個垃圾堆前。老錢望著垃圾們,垃圾們也望著老錢。老錢看見垃圾們在溫暖地向他招手。老錢慢慢躺下去,摟著垃圾們幸福地睡著了。

老錢最后還做了一個夢,他騎著他的夢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老錢的面色安詳,像一個睡熟的嬰兒,沒有絲毫痛苦。

我們打了110,警車開來后就把老錢拉走了,警察說身上沒有外傷,排除了車禍和他殺的可能,請大伙走開,以免阻塞交通。那天我們干完活比平日晚了一個多小時,緊張得熱汗淋漓,總算沒有耽誤大伙開門兒。干完活我們一起去了老錢租住的房子,我們請房東打開門。老錢的屋子不大,但收拾的還算干凈,被子疊得邊是邊角是角的,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灰皮筆記本,本子上是老錢的身份證。考慮到保護現場,我們沒有進屋,站門口看了看,聽房東講了老錢兒子吵打的情況,就讓房東關了門離開了。

后來呢?我問。

后來警察又和老錢的親戚來過一次,問了我們一些情況,還讓我領著去他租住的房屋里看了看,也沒說什么,又走了。老錢自殺的新聞還上了前天的晚報呢,也不知道記者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瞎編排唄。另一個說。

反正我們大伙都挺難受的,你沒看我們平時干活插科打諢的,這兩天卻都啞巴了一樣。

鏟垃圾的師傅不再說話,揮動鐵锨繼續鏟起來。我看了看垃圾堆,那里的垃圾在一點點減少,馬路重新變得空蕩蕩的,和我夜里見到的并無什么兩樣。

我在這個城市已經生活了兩年,每個季度我都要回老家一趟,并不僅僅是盡做丈夫和父親的義務,而是確實整個身體都想回家,到家后卻又無聊,雖說只一禮拜,還是巴不得提前啟程,把自己淹沒在都市的滾滾紅塵里。

雷卡巴倫躺在小床上看到了結局,一次沖擊,黑人后退幾步,沒有站穩,佯裝朝對方臉上剁去,手腕一轉卻直刺過去,捅進對方肚子。雜貨鋪老板沒有看清,菲耶羅沒有起來。

黑人一動不動,似乎守著他痛苦的垂死掙扎。他在草地上擦凈那把染血的尖刀,緩緩向房屋走來,沒有回頭張望。他完成了報仇的任務,現在誰都不是了。說得更確切些,他成了另一個人;他殺了一個人,世界上沒有他容身之地。

勇敢而憂郁的黑人,雷卡巴倫內心的精靈,又一次戰勝了死亡。經歷了死亡的人在世俗中便也沒有他容身之地了,現在他只能永久漂流,他必須堅強的忍受嚴峻的孤寂的現實,當然他也會得到瞬間幸福的回報。

這篇小說至此應該結束了,或者我根本寫的就不是小說,我只是在博爾赫斯的迷宮里一次次快樂地逃亡和出走的另—個我寫了出來。

我精疲力竭地輾轉回到租住的郊區公寓,女孩已經做好了早點,靜靜地偎在餐桌邊的椅子上看書,仿佛她早知道我就要回來。

看到我走進房間,她放下書,站起身來,接過我肩上的挎包,掛到墻壁上又轉過身笑意盈盈地望著我。

找到錢萍了嗎?她說。

我像突然被導彈擊中一樣,剛剛安定的情緒轟隆一下坍塌開來。我踉踉蹌蹌朝女孩撲過去,我把女孩緊緊的摟在懷里。

緊緊地。

緊緊地……

我的身體在篩糠一樣地抖,女孩的身子也跟著抖起來。

我看到我的胳膊什么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對巨大的翅膀,它帶著我的身體漸漸懸空飛了起來。

我的喉嚨里就在這時發出了那聲恐龍一樣凄厲而絕望的慘叫……

我想在那個旭日冉冉的時刻,房間里所有物件,遠遠近近的建筑,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活著或死去的生命,當然還有你,都聽到了那聲慘叫以及那聲慘叫摔成塵霧和齏粉后的漫漫無邊的寂靜。

附注:小說引文均出自博爾赫斯《結局》。

主站蜘蛛池模板: 婷婷99视频精品全部在线观看 | 国产v欧美v日韩v综合精品| 亚洲综合香蕉|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董美香 | 亚洲av色吊丝无码| 久久国语对白| 亚洲自偷自拍另类小说| 国产h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精品第一区| 制服丝袜 91视频| 美女国产在线| 亚洲成网777777国产精品| 国产美女久久久久不卡| 国产农村1级毛片| 国产成人AV综合久久| 农村乱人伦一区二区| 成人午夜视频网站| 高潮爽到爆的喷水女主播视频| 91精品国产麻豆国产自产在线| 亚洲午夜国产精品无卡| 伊在人亚洲香蕉精品播放|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 国产三级国产精品国产普男人| 国产日本视频91| 欧美亚洲欧美| 91九色国产porny| 国产成人成人一区二区| 国产麻豆另类AV| 茄子视频毛片免费观看| 在线播放国产99re|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青青草原| 久久免费成人| 91亚洲国产视频| 一级福利视频| 国产亚洲视频播放9000| 亚洲日韩国产精品无码专区| 伊人中文网|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自慰喷水| 亚洲欧美日本国产综合在线| 亚洲爱婷婷色69堂| 激情网址在线观看| 国产凹凸视频在线观看 | 国产91高清视频| 亚洲女同一区二区| 999国产精品| 国产女人18水真多毛片18精品| 制服丝袜国产精品| 人人爱天天做夜夜爽| 国产一在线观看| 国产白浆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 国产黑丝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免费手机在线观看视频| 中文字幕天无码久久精品视频免费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搜索| 国产高清无码第一十页在线观看| 又爽又大又黄a级毛片在线视频| 久久久亚洲色| 人妻一本久道久久综合久久鬼色| 国产午夜人做人免费视频中文| 久久黄色视频影|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喷| 国模沟沟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在线小视频| 日日噜噜夜夜狠狠视频| 18禁黄无遮挡免费动漫网站 | 国产美女在线观看| 成人欧美在线观看| 婷婷久久综合九色综合88| 伊人久综合| 亚洲综合中文字幕国产精品欧美| 无码乱人伦一区二区亚洲一| 国产草草影院18成年视频| 天天综合天天综合| 午夜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品自在线拍| 亚洲女同一区二区| 久久性视频| 色一情一乱一伦一区二区三区小说| 中文字幕免费视频| 日韩欧美高清视频| 国产色偷丝袜婷婷无码麻豆制服| 国产99精品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