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佐香,筆名左襄、于怡等,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有多篇散文被中高考試卷設計為閱讀理解題,并入選50余種書籍。近年相繼在《散文》、《世界文化》、《青年作家》、《青春》、《散文百家》、《思維與智慧》、《心靈世界》、《歲月》、《中國校園文學》等100余家報刊發表作品500余篇,部分作品被《青年博覽》、《讀者》、《人民文摘》、《報刊文摘》、《小品文選刊》、《經典美文》、《意林》、《知音》等轉載。
稻 子
劉熙《釋名》:“田就是填的意思,五谷填滿其中?!惫枢l的田里填滿了稻子。布谷催播,勞燕護耕,黃阡紫陌之上,農人把古老的土地犁開一條條垅溝,整理成平整如方磚的秧圃,撒下稻谷的種子。春雨陸陸續續來過幾次之后,秧圃上可以見到苗兒破土而出。
季節一抬腳邁進初夏的門檻,田埂上站滿了插秧的人們,男女老少綰起褲腿捋起衣袖。天空跌進了水田里,打濕了幾朵淘氣的白云。父親挑著碼得像寶塔似的秧把走到田邊,弓腰放下扁擔,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汗滴,提起秧把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秧把們“啪啪”地站到了水田里。母親順手抓起秧把,把腰上的稻草扎兒拆開,一分為二,左手握住半把秧苗,然后用拇指、食指、中指敏捷地攆動,秧苗兒就一株株地分開,右手快速地夾住,再往水田里插去。母親的左右手配合得極為默契,她插秧時手指撩起的水花從不間斷。在母親移動過的水田里,嫩綠的秧苗一行行豎了起來,整齊勻稱,像一塊綠色的地毯。母親是一位高明的織工,織著綠錦。母親用她的血汗染綠白晃晃的水田。
村莊不動水稻在動,生動的水稻用葉片、用色彩托起了家園。站在村頭河堤上極目遠眺,滿天的綠像一場大火在田園里燃燒。故鄉秧苗的綠是一種燃燒的色彩。誠然,除了綠之外還有紅、黃、綠、白,或其它顏色,就像世事一般混亂繁雜,沒有章法。但對于一場自天而降的燃燒的綠色,其它顏色都可以忽略。它們漫天遍野孕穗、灌漿、成熟,每一個步驟都轟轟烈烈。風一陣接一陣來,像一些清清涼涼的水從水稻的心上潤過去,潤過去……水稻把想說的話語輕輕地藏在心底,水稻把夢中的細節靜靜地藏在胸中。風吹翻了水稻的結構,吹動了水稻的情節。我一路踏著水稻的青春,在水稻的目光里緩緩行走。
有了稻田,秋天才搖擺出各種姿態。稻子一天天走向成熟,空氣里彌散著稻香。風拂動著農事,彎鐮銀光閃閃,割稻的人們身軀起伏著。父親彎腰探身,先用有力的手臂把一鋪稻子攬在懷里,再把臉伸進稻棵中深吸一口氣,然后把鐮刀插進了稻叢中?!班ооА钡溺牭堵暡吝^我的耳際,父親一路勢如破竹。燦白的陽光從父親的肩頭滑過去,在刀刃上噼噼剝剝地碰撞出透明的火花。稻谷上灑滿了陽光的碎片。
稻子以自己的倒下為人類的站立奠基。稻子骨肉分離,被分割成稻茬、稻草和稻谷。稻谷脫胎換骨變成一種稱做米的物質,空氣一般滋養著人類和人類源遠流長的歷史。一粒米置于手掌上,無論凸立于那一條紋路,都可以溫暖我的胃部。一粒米是稻子獻給人類的庇蔭;一粒米是一種溫暖的光澤;一粒米營養著人類的肉身和靈魂。
大片大片的稻茬靜靜地躺在大地的河床上做夢。齊刷刷的稻梗直挺挺地站立,被秋天捧在手里,在村前村后向最遠的地方延伸。稻子由光禿禿而綠油油而金燦燦,這是所有生命沿襲的軌跡,人類也不例外。稻子的使命并非在于其生長的過程中妝扮自然,而在于滋養生命的新生。這一種死亡與新生的轉換,數千年來不可或缺。緣此,稻子才叫稻子,一叫千百年。
親親麥子
麥子是一枝燦爛而實在的花朵,開在萬里田疇之上,開在農民心坎上。
麥子的顆粒很美,有土壤般樸素柔和的質地和本色。一粒麥子是美麗的,一棵麥子是美麗的,一地麥子還是美麗的。麥子生命的每一個過程都是美麗的。麥子原本是一粒種子,浸潤了陽光、空氣、水分,結出黃燦燦的麥粒,豐富我們的血液和軀體。麥子用它的物質顆粒和精神內核書寫人類的歷史。
當秋陽拂照四野,耕耘完的田疇袒露出豐腴的肌膚,隨著父親手臂的揮動和鏗鏘的步伐,麥粒穿過深秋的空氣落人土地。田野上空一陣又一陣金色的雨在秋陽里一閃一閃。父親臉上蕩漾著微笑的漣漪,把麥粒交給生命的家園。種子要想不丟失自己,就必須走回它生命的家園,走向疏松濕潤的土壤,吸收大地的微溫與芬芳。在秋雨的潤澤下,綠色的劍刺破黑暗的泥土指向天空。嫩嫩的綠芽兒探出頭來,它們挨挨擠擠地住在一起,以盛大的形式展開,以集體的力量顯示其生存的意義。
麥子從容地邁過冬天的門檻,第一個用綠色的手與春天緊握。清純的麥苗相依相扶、牽牽連連,一直鋪向遙遠的遠方。瞬間,萬野綠遍,大地盡染。麥子在一望無際的田疇盡情地拓展綠色的海洋。大地溶進了藍天,藍天陷進了綠海。此時的鄉親們忙著在麥海里除草施肥。麥子在人類的呵護下,展示著拔節吐穗、開花灌漿的生命過程。麥子和人類在和諧的默契中相互期待相互擁有。
麥子把生命之花開在頭部,最完美地接受陽光雨露。麥子終于完成了對生命的雕塑,不動聲色地吐露出飽滿的穗子。麥穗就是國徽上的那穗。麥穗是絕妙的藝術品。數十粒麥子團結起來,井然有序地排列成一個柱體。麥粒大頭向下,小頭尖尖向上,汗滴一般,而麥芒如劍直指藍天。風來了,麥浪一波又一波,似乎整個大地都跳起了舞。父親去看麥子的長勢,憐惜地扯下幾根麥穗搓著,然后瞇起眼,吹起麥芒,將一手心鮮嫩的麥粒倒進嘴里。我去嗅麥子清香的味道,我像掬起一捧水那樣,用雙手捧著幾株麥穗,將臉貼在它的上面,我手捧著它表達我的親近。在我心里,麥子就是我永遠的親人。
看母親割麥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鐮刀閃著星月一般俏麗的鋒芒。母親一手掄開鐮刀,一手攬麥入懷。鐮刀貼著地皮,揮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瞬間,麥子便倒進母親溫暖的懷里。順手,母親抽出一綹作繞子,就勢將麥鋪翻轉過來,捆好。麥把從腋間滑落下來,躺在田壟上。這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農民為麥子備好行囊,走進炊煙裊裊的村莊。麥子收后的田野上靜靜的。母親細心地尋找麥穗,唯恐遺漏一粒,像在尋找土里的珍珠。融入了陽光、雨露、汗水的麥粒,是大地之樹結出的鮮亮的果子,是大地母親分泌的乳汁,哺育著人類。麥子是生命的基本元素,鍛造著我們的靈魂。
麥子從容地走完真善美的一生,生根、長葉、開花、結果、奉獻……麥子,普通而神圣的麥子,樸素而雅致的麥子,養育我們血脈和精神的麥子,彌漫著文化意蘊,流淌進海子純潔的詩篇。面對你,我滿心是俯首膜拜,誠謝敬仰!
關于山芋
食用樹上的果實,使我們感到空靈飄逸,思想張開想象的翅膀;食用土里的果實,使我們感覺平實安全,歲月靜好。歷秋至冬,山芋走村串戶進城,灶臺上餐桌上烤爐里到處彌漫著它的香氣。童年時家居鄉村,與山芋有關的歲月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初夏時節,母親趁雨后地濕,將剪成一節節帶葉的莖栽在整好的田垅上。翠綠的芋葉萎靡數天自然返青,長出新芽,展開荷似的葉片。清晨微風吹過,露珠在光滑的葉子上滾動,閃閃的亮。山芋潑辣,不需上肥、澆水、治蟲,活了苗,只管收獲。
秋風乍起,山芋葉起了斑點,轉而變黃,父親領我們去挖山芋。村里人男女老少齊出力,地里處處山芋堆集成山。忙到彎月初升,涼氣浸衣,地里還人影憧憧。路上不時走過挑山芋回家的人,村里人干活歷來是就活不就人。那時,家家戶戶豬牛羊甩著尾巴,撒著歡兒,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房前屋后遍布的芋葉。
每一戶勤勞的農家,都會收獲好幾擔光溜溜、沉甸甸的山芋??扇藗冞€是喜歡拾別人挖過的“殘渣余孽”。拾山芋的隊伍主要是老人小孩,沿著已經挖過的山芋再細細地刨一遍。尋找意外的收獲是一件頗有情趣的勞作。我手握父親特制的小镢頭,隨著隊伍中的人流弓腰撅屁收刮著收獲后的地皮,刮出一個山芋便刮出了一個驚喜。有時很在意的搜尋,累得滿頭大汗卻一無所獲。失望地和同伴談天說地時,忽然間發現一個罕見的、小瓜般的山芋神奇活現的跌落在面前,便是一個餓狼撲食,逮個正著。這是上蒼特別的恩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拾山芋靠的是運氣。
秋冬的鄉村,無數個清冷的早晨彌漫在山芋的香甜里。村中人端上一大碗山芋稀飯,對著橘紅的沒有暖氣的太陽悠閑自在地享用,熱氣在面前飄浮。男人們三五成群,一邊吃著一邊談論著令人噴飯的趣聞逸事。女人們也一樣向往陽光,照例端著飯碗,站在一旁拾笑。我的碗里總是盛滿了母親精心挑選的紅心山芋,甜甜的、軟軟的,皮兒透亮,用筷子一夾就破,露出金黃如蜜汁的細膩的肉瓤,舌尖一舔,甜得沁心透肺。
我的胃是有感情的,吃了二十多年的山芋仍是百吃不厭。一日牽著老公的手逛街,忽然眼角瞥見街道一隅有癟嘴婆婆正在賣烤山芋,我嚷道:“我要吃!我要吃!”我的雙手朝前一伸,掌心向上,老公笑瞇瞇地在我的掌心輕扣一下,放上一元硬幣,打趣道:“去吧,饞貓?!庇谑俏铱炜鞓窐返厝ベI烤山芋。我捧著滾燙滾燙的山芋在手心里來回地拍打,眉開眼笑。小心地剝開皮,盯著黃澄澄、香噴噴的肉瓤,發了一陣呆,慢慢地送進嘴里,牙床緩緩地活動,我要讓它美好的滋味長久地停留在舌頭和喉嚨的每一個部分。
山芋依偎在鄉村的懷抱里,與泥土緊緊地貼在一起。我伸出被山芋溫暖著的手指,緩緩地勾住了鄉村歲月的衣襟……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