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顆蒼涼的白菜”是女詩人王小妮一篇散文的標題,寫的是小時候那些迎著風,蒼涼直立的白菜,轉眼間被制作成晶瑩剔透的玻璃擺在櫥窗中高價叫賣,財富和欲望向他們側目傾斜,使他們一次次旗開得勝。這一特別的人生際遇使女詩人悲憫的心靈充滿了無限的傷懷、哀怨與憤懣。
出于同樣的悲憫與傷懷,我寫下:做一枚清瘦的補丁。補丁,在商業的巨大背景下提及你,我知道這非常不合時宜,那襲人的寒意,讓我感覺到了一種刻骨的蒼涼與寒冷。
我依稀記得二十年前,當時我還是一個光腳丫、露屁股,一臉鼻涕、一頭亂發、一身泥巴卻無憂無慮、滿懷憧憬的童年。多少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母親撐著清瘦的身軀,總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燭光搖曳的子夜低頭一遍又一遍地縫補著綴滿了補丁、而又早已經洗得發白的衣衫。對于縫衣補褲,母親似乎從來就沒有疲憊的時候。有時候我總在冥思苦想:什么時候母親要是能不補舊衣服,讓我們穿穿新衣服那該多好啊?!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我似乎從來就沒有穿過什么樣的新衣服,幾個哥哥穿破的極不合身的,早已經破舊不堪的衣裳一直伴隨著我無憂無慮的童年。唯一的一次,記得是年關將近,家里賣了飼養了一年多的大肥豬,給哥哥和妹妹扯了件新衣裳。看著哥哥和妹妹的新衣服,再瞧瞧自己身上綴滿補丁而又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整整一個正月,我都沒有露出過笑臉。元宵節剛過,母親便把哥哥叫到跟前,細細地說:“去把池塘里的魚賣了,給弟弟做身新衣服。”哥哥嘀咕道,“那還是小魚苗呢,賣了怪可惜的。”由于我跟哥哥尚在年幼,當我們挑著魚到市場上叫賣,一擔魚被一個小販整整坑去了一大半。然而,當我穿上一身亮堂堂的新衣服,被人坑騙的事情早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當天夜里,母親把我叫到跟前,軟聲細語地說:“你還小不要學會攀比,我為什么不給你買新衣服,是因為你還有哥哥的衣服可以穿,而哥哥妹妹已經不能再穿爸爸媽媽的舊衣服了。我身上這件衣服就已經穿了整整三十年了。今后你要記住,一個人貧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千萬不要沒有了奮斗的精神。”母親作為解放初期村子里屈指可數的幾個高中畢業生,在生活的磨礪下,勇敢地面對著蒼茫塵世,盡管她失去了往昔的音容,褪去了年輕的容顏,但她依然保持著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智慧、敏銳與果敢,她以她柔弱的身軀抵御著歲月的風刀霜劍,人世的風雨滄桑和人生的無窮變幻。望著母親身上補丁上面再綴補丁的破舊衣服,望著她蒼白而又清瘦的面容,我淚流滿面。而那年過年,我們一家人根本就再沒有聞到過魚腥味。
我清楚地記得,三年前一個天高云淡,皓日當空的午后。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天,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出它的明亮、高蹈、蓬勃和熱烈,可以想象蝴蝶正肆無忌憚地放縱浪漫,花朵正大朵大朵地吐露著笑靨,人們照常在熱愛著鈔票,姑娘們在《梁祝》繞梁的余音中憧憬和追逐著愛情的瑰麗與圣潔……。然而,這注定是我生命中永遠都無法忘卻的一個瞬間,它雖然那么渺小而又短暫,甚至是稍縱即逝,然而它卻如此深刻地鑲入了我的生命甚至骨髓之中,讓我即便是窮盡畢生的力量也無法拔除。僅僅源于對進入視線的一枚小小的“補丁”的一種深刻而又久違的關注,這個秋天便注定要承受疼痛和傷害,承受太多的悲愴與淚水……
炎炎烈日下,這是誰的母親:一位被遺棄的老母,她已經白發蒼蒼,蓬頭垢面,身上綴滿了生活的補丁,她呆滯的目光甚至已經泄露出她飽受了人生的波瀾與搏殺,黯淡的神情凝聚著生命的恍惚與無奈,散亂的污發落滿了生活的苦難與滄桑,滿身的污垢卻依然殘留著一息尚存的忍耐與克制……那些小小的補丁,仿佛一團團跳動的火焰,瞬間的光明似乎照亮了人群,一群群花枝招展抑或衣著整潔而鮮亮的人無數次地迎面掩鼻而過,然后一串串骯臟的詞匯射進我的耳鼓:乞丐、垃圾、補丁……雖然是皓日當空,艷陽高照,然而在這個烈日炎炎的午后,而我卻依然感覺到了人世的寒意蕭瑟,——這究竟是誰的母親?她又是被誰遺棄?她為什么綴滿了生活的補丁?卻依然在翻撿著現代文明盛產的一堆堆凌亂的垃圾?幾經打聽,我終于從垃圾堆旁的小販口中得知:這位蒼老的母親,在將自己的四個子女拉扯成人,再給他們成家立業以后,子女們卻以種種借口將自己的母親趕出了家門……。我趕緊掏出了口袋里僅剩的幾十元錢,看著這位蒼老而清瘦的母親用她那飽經風霜的雙手危顫顫地接了過去。而此刻我已經欲哭無淚……。
數個月前的一個黃昏,上個世紀末的漫天晨曦似乎還沒有從長空中完全消退。我和幾位朋友漫步在健康路,一邊毫無目的地胡言亂語,一邊肆無忌憚地吞云吐霧。彌漫的塵土和煙霧在不停地聚集著、消散著,在一片迷朦和頹廢中,一個朋友恍若是夜半驚魂似的大叫一聲:“看,城市補丁!”——這是一個衣服精品商店,考究的裝修,昂貴的空調,閃爍的霓虹燈,燙金的大字赫然在目:城市補丁。朋友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著要進去看個究竟,然而又都面對著富麗堂皇的門庭望而怯步。在明眸皓齒、滿面春風的商店小姐的牽引下,我們還是滿懷神圣而又畢恭畢敬地邁了進去。不看則已,一看則是無限的驚心動魄!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補丁:在一件件面料高貴、手感柔滑,設計新穎考究而又典雅整潔的衣服上,在衣服的肘部、胸部、肩膀、膝蓋、褲腿上人為地剪一個洞,然后再縫上一塊或圓或方、或新或舊的一塊塊制作精良、手工精致的補丁。然后,再標上300至800的價格,美其名曰“藝術補丁”。在這里,補丁已經失去了它當年質樸溫馨與和藹可親的本色,而顯得那么雍容華貴、遙不可及。在歷經了歲月的蒼桑與磨礪,獻出了太多的溫暖與關愛之后,商業和財富一次次將那些充滿生命本色和人生情懷的精神與品質涂改得面目全非,這究竟是人類的無知還是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又是如何離開那家富麗堂皇的門庭的。縱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身邊擦肩而過,灑水車在腳下至少激起了無數昨日的塵埃,我只是一味地低著頭,心靈卻一似悲涼的大海……。我突然間記起了我的一個詩人朋友三子的詩句:能感受一座城市的莫名的痛楚也是好的/風掠過顫栗的手掌/我知道天已經涼了/天已涼了/這個世界的痛楚漫無邊際……。而在二十一世紀爛漫的憧憬之中,在煙霧彌漫的長天之下,在贛江之濱的一個古典而又雋永的小城,在健康路一個偶然的黃昏,我似乎發現自己已經與這個商業時代隔隔不入……。
多少次月夜驚心,多少回魂牽夢縈。在記憶深處,在千里之外一個遙遠的小村,炊煙在啄食著殘缺的日昝,老牛在晚風中反芻著晃動的鞭影,小橋在挽留著遠去的流水,補丁在呵護著童年層層疊疊的記憶……,這些熟悉的場景,這些刻骨銘心的風景,就恍若昨夜的星光,在清晨的葉片上徒留下點點依稀的淚滴。小小的補丁,縫補著風雨中飄搖的草屋和生活的根部那躬耕千年的鞭影,延續著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的炊煙,以及白發蒼蒼的母親在每一個燭光搖曳的子夜那無眠的泣血與吶喊。多少年來,在辛勞的生活的根部,一抬頭,就看見補丁彎腰躬耕的身影,它滂沱的汗水在人民勞動的中間進進出出,就仿佛一把鋒利的鐮刀,常常順著水稻的方向,炊煙的方向,慢慢地背我而去,它清瘦的身影,是那樣的蒼涼、那樣的無助……。
而現在汽笛在遠方,城市在遠方,愈飛愈高的身影,依然在苦苦堅守著胸中艱難的飛翔;在滾滾商潮之中,在離饑餓不遠的地方,人們能夠輕易地打碎一片月光,偽裝好一段鄉愁,卻無法容納那怕是一小塊曾經與我們一脈相承的補丁,它孤獨的身影,克制著內心的滄海,伴隨著千里之外那一盞孤獨的油燈,在每一條回鄉的路口,望眼欲穿……。誰先感知季節的蒼涼與寒冷?誰點亮了村頭那盞千年不滅的燈?怎樣才能靠近你?孤獨的補丁,這些在商業的巨大背景下被歲月遺忘的圣物,在現代文明的傷口處,我聽見你的開放——“于疾病處,于傷感處,于無聲處,于塵世所不能抵達之處……”我看見你沉默地開放,就仿佛于無聲處的驚雷,在靈魂與肉體的血液之中,夢想與現實的斷裂處,給這個曾經給予卻又善于遺忘的現代文明最輕蔑的一記耳光;多少次,我低頭瞑思:日漸喧嘩的現代文明的塵世間,為什么曾經千百年來與我們一脈相承的溫馨與關愛,卻一瞬間幻化成稀薄的陰影?補丁,在商業的巨大背景下,除了這些清冷的文字,我還能拿什么為你抵御風霜,抵御那些可知和不可知的寒冷?此刻,透過熟悉而又冰冷的紙背,透過一個曾經喂養了一個時代,卻又被這個時代所遺忘的圣物,我聆聽到自己靈魂深處一種無聲的破碎,而最渺小的補丁,它濺血的聲音仿佛力透紙背。
補丁,這人類曾經共同的母親:母親,這曾經給予了我們生命,哺育了人類希望和憧憬的偉大女性,她是不是成為了一塊被現代文明遺棄的補丁?她又是被誰遺棄?!她獻出了熱血與乳汁,卻承受了生命的淚水與拋棄……。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在心中不停追問:補丁,這擱置已久的詞。如果人們放棄它,到底將意味著什么?設想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人類是否還能尋找到一枚彌足珍貴的補丁,來縫補人類自我心靈上的累累傷痕?設想在若干年之后,又是誰將遭到被遺棄的命運?又是誰將把我們遺棄?而最終被遺棄是人類自己!
這么些年來,我雖然一直寄居于商潮滾滾的現代都市,在清晨或子夜,卻總有一個詞能穿過心中的悒郁。滌蕩疊積已久的塵埃,拂去塵世的煩擾,而顯露出精神家園的本真和情懷。這個詞今天已猝然閃現……。這么些年來我依然時時告誡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努力做一枚清瘦的補丁。是的,那怕是只做一枚清瘦的“補丁”,那怕僅僅是只做一枚小小的“補丁”——只要你心中還保存著那一種不可或缺的品質,只要還能夠堅守著靈魂的圣潔、高蹈與大美,也依然顯得那樣彌足珍貴。這么些年來我似乎仍然看見一枚枚小小的清瘦的補丁,在人民勞動的背景下顯影;似乎仍然看見蒼白而清瘦的母親,在燭光搖曳的子夜小心翼翼地為我們縫衣補褲……
時至今日,當我們在困境之中發出呼救,或者當我們在富有而又慵懶的歲月之中迷失了方向,甚至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和生存的勇氣,靈魂是否還可以伸出手來?是否還記得這個曾經喂養了一個民族,曾經溫暖了我們心靈卻又被現代人幾近遺忘的人類共同的母親,她的名字就叫做: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