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1

開始的開始，我曾是散落在蠻荒原野上的一片龜甲吧?

日日寂寞地看著風過云過，在雨雪風霜的侵蝕里慢慢變得粗糙與黯淡，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如此，就是如此無聲無息地躺在這原野上，最終要成為這原野的一部分。

然而那天你來了。

你把我撿回去，用我占卜著明日后日的吉兇。在你日復一日地摩挲里，我慢慢變得細膩與精致。我用繁復的紋路，展示你內心的糾結。我用坼裂的痕跡，決定你愛恨的取舍。

然而，說“我用”，是太武斷了啊。

這些紋路，這些痕跡，哪里是我的決定?

它們或者是那些日子里的風霜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記，或者是這長長時光的吻痕。它們的形狀，偶然得就像你的命運吧?

有好多事，即便是自己身上的事，原來也不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

2

后來，我是那西洲里的重重疊疊的荷葉中的一片。

而你呢?是這六月的采蓮女中最美的—個。

我遠遠地眺望著那輕巧的小船，眺望穿著與我們同色的羅裙的你的身影在我密密的同伴間若隱若現。你的那偶爾隨風飄來的歌聲，是這午后最清涼的雨。

我的幸運時刻，是那縷陽光照射在你的臉上的時刻吧?你輕輕摘下站在水中凝視著你的我戴在了頭上，然后繼續一槳一槳地向前劃動著這小小的舴艋舟。

我終于聽清楚了你的歌。那軟而清晰的咬字，傾訴著這個夏日里你內心的秘密。

那一刻，水光瀲滟。我看到被船槳打散的水光里搖動著你清麗的容顏。

直到那年秋天，那一層一層的嚴霜讓我在原本的枯黃上添了幾分蒼白。

我隨著將我吹到一棵樹上的風又飛回了荷塘。

水天空闊，荷塘寥落。我分明記得你唱過的那首歌：“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3

后來，我是從你家竹籬外蜿蜒而去的江水。

我照見了兩岸的青山，照見了劃空的白鳥，照見了欲燃的山花，照見了籬外淡淡秋細樹添紅棗，照見了疏落的短籬上那斜掛的牽牛數朵青花小，也照見了涉江而行的你。

你是癡迷于盛開在江渚的這千朵芙蓉吧?

蘆花映白，楓葉搖丹，蒼蒼莽莽的掩映里，臨水的芙蓉棄絕雕飾，或立或臥，或藏或隱，或高或低，熱烈里因水光映照又帶幾分孤寒。

也難怪你癡迷啊，就是我，就是映照著它們的我，也驚詫著它們的美麗。

可是我更驚詫的是你的美麗啊。粗頭亂服的你，緩緩前行的你，用那潔白如玉的赤腳，在我的深處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在我的表面蕩起一個又—個漣漪。

岸上青山，江心白帆，竹籬彎環著的屋前菜畦，樹木扶疏間斜斜的屋頂，還有靜靜站在寒沙淺水里手執一朵芙蓉的你，同在這夕曛的斜暉里，帶上它這一日留給這世界的最后一絲明麗，在我的視線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4

后來，我是你樓外的那一樹梧桐。

這深深又深深的庭院里，有各種各樣的樹與花。比如，被人在深巷里叫賣而此處卻盛放在枝頭的杏花；比如，從開放那天就潔白著的好像到死還一直潔白著的梨花；比如，階下堆積如雪、拂了一身還滿的梅花；比如，在微茫無邊的雨中空結著愁心的丁香；比如，園角那一缸在夏日的陽光下被映得分外粉紅的荷花；還有，你特意留在窗前的長著大朵大朵葉子的芭蕉。

而我，只是墻邊那一樹梧桐。枝椏蕭條，葉片稀疏。

漏斷人靜時，那一地的疏影都是清冷。

風過處，搖動的滿樹瑟瑟滿是孤寂。

我時常徹夜站在那里，看長空流月去無聲，聽杏花疏影的窗內那吹到天明的笛聲。我不知道那是誰的笛聲，我只聽到那起伏綿延里的一點如我般的孤寂。

我時常整日立在雨中，聽驟雨打新荷密雨打芭蕉，看那窗前蒙蒙朧朧的身影。我不知道那是誰的身影，我只看到那菱花窗欞里有隔不斷的如我般的清冷。

可是，我只是墻邊的那一樹梧桐。

缺月斜掛枝頭，不見往還的幽人，只有來去的孤鴻。

寂寞照滿沙洲，看不清偶留的指爪，只剩下滿樹的寒枝。

5

后來，我是跟隨著你腳步的月光。

曾依稀于柳后，跟隨你守著蓮開結伴游撥開蓮葉上蘭舟，那樓下荷塘半明半暗，蓮花開落著誰的心事。那葉間蘭舟，也曾跟你在洞庭波冷處暮霞曉云時幾度送遠人。

曾獨印于金盞，照見了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只是那金燼一點一點黯淡，石榴一天一天變紅，卻等不到傳書的鴻雁送信的鯉魚。

曾斜掛于樓頭，照著樓中云母屏風燭影深碧海青天夜夜心，青天里星星一顆顆地寥落時那樓中搖動的不止是燭影；小樓內屏風遮不住相思時那天邊也不再是曾經的滄海。

我照見了一切可是照不見你的心。

我不能告訴你日日木蘭舟上望，原來即是此花之身。

我不能告訴你斑騅已系垂楊岸，只待西南吹來好風。

我也不能告訴你天階夜色涼如水，長河不落曉星未沉。

我只能在那平蕪盡處的春山頭依戀著不肯落下，直到晨光將我變成淡白如玉的一輪。

梨花院落灑下的溶溶一片，如積水空明。云破后，花影在輕輕搖曳，松柏影則如藻荇縱橫。

我靜靜地陪你看著這一切。

我是那南北東西相隨無別離的江樓月，然而這輪月卻夜夜減清輝。

6

后來呢?

(今夕何夕，流光空明。)

后來的后來呢?

(今日何日，與子同舟。)

故事該如何續寫?

(山有棱兮木有枝。)

我知道這傳說的結局不能由我一個人來完成。

(燈火熄滅，歌聲停歇。)

我還知道，這長長又長長的日子里開起了一朵又一朵細微的花。

我自然也知道，那些與美好同行的故事，出現在你的城市也出現在我的城市；那些從頭到尾閃亮的日子，藏在你的心里也藏在我的心里。

我們也許就像那迷路的孩子，貪看這重山疊水，在孤云迷霧涌泉飛瀑里越走越遠，回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只是他終于在山重水復間柳暗花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可是我們呢?還要在這路上迷失多久才能找到那條開滿山花的路?

只是，無論如何，我都已經該感謝命運了——那些美好的烙印已經鐫刻在我們的身上我們的心底：那些呼嘯在蠻荒大地上的風，那些搖曳在西洲曲里那水湄的蘆葦，那掠過了青山夾峙的江面的白鳥，那在墻角無聲被水底魚兒頑皮地觸動的新荷，還有那在清晨的時分升起落下的參星與商星……它們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笑我的淚我的指印我的掌紋。

今日能如流水般潔凈，皆因那純靜皎潔的明月是我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