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條棉線口袋,高高的,圓圓的,白白的,一副雄壯的樣子。從我記事那天起,它就立在我們家堂屋的土炕上,鼓鼓囊囊,大腹便便,誰也不敢撼動它。
我生性好奇,總覺得那里面藏有什么寶貝,便惦記在心。于是,趁大人不備的時候,偷偷地爬上堂屋的土炕,像攀登大槐樹一樣爬上了棉線口袋。
棉線口袋上布滿了灰塵,一派古老滄桑的感覺。當我用牙齒咬開系在口袋嘴上的麻繩時,立刻就有一股莫名的芳香撲面而來。我欣喜若狂,猜想這里面一定有糖塊、花生、月餅、年糕一類好吃的東西,便奮不顧身地一頭扎進口袋里面。
嗬,里面黑咕隆咚的,只感覺有成束的谷子穗、黃豆秧、玉米棒、高粱頭塞在里面,支支棱棱,刮耳朵,碰鼻子,我的兩只小手不停地翻弄著,只聽得一片刷刷響,不見有豐碩成果出現。
我的嗓子被煙塵嗆得喘不過氣來,實在憋得不行了,才賊心不死地爬出口袋。除了渾身粘滿了五谷雜糧的空殼子外,別的一無所獲,那些開放在心底的一個個奇思妙想的花朵,都隨著滾滾塵埃,無助地飄落了。
我委屈得熱淚盈眶,抱著口袋直搖晃,你為什么騙我啊?口袋巋然不動,漠視我的哀求。我太饞了,童年的生活太艱苦了,嘴巴上得不到一絲油香的滋潤,像旱地里一株曬黃的蒿草,渴望雨露降臨。
原來,在我的家鄉有一個習俗,那就是把裝滿糧食的口袋視為一種吉祥物。老人們講:口袋空,日子窮。只有口袋鼓起來,才說明有了糊口的糧食,那日子才能充裕起來。由此,家家戶戶,都在供奉神靈的地方,擺放一條裝滿糧食的口袋,即使遇到災荒年,吉祥的口袋里面也仍然裝上一些樹葉子、草棵子充實,美好的愿望永不泯滅。
口袋,成為我們生存的寄托,成為吉祥美滿的象征,成為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期盼。鄉里鄉親,男女老少,生生死死,都為這個口袋的充實而辛勤勞作,流盡了汗水。
13歲那年,我已經長得跟口袋一般高了。按照家鄉的習俗,我扎上紅腰帶,扛起塞滿莊稼秧子的口袋,滿院子里跑了13圈,驚得雞鴨鵝狗飛的飛,叫的叫。這樣,我這一輩子年年就有充足的糧食了!
那時候人們出門串親,胳肢窩里總掖著一條口袋。歇腳乘涼時,鋪在地上當褥子;下雨天時,折個底角當雨披;騎驢時,放在驢背上當鞍墊。送給親戚的東西裝出去,親戚回敬的東西裝進來,來來往往,口袋里裝滿了鄉里鄉情。
每年的臘月底,父親都要翻山越嶺,跑到敖包集市上買年貨,回來后把口袋往炕上一倒,嘩啦一下,什么花生啊糖果啊鞭炮啊絨花啊凍秋子梨啊,滿炕翻滾,四處蹦跳,喜得我們嗷嗷亂叫,呼喊著尋找自己的東西。于是,一條口袋倒出了我們原本苦難歲月里的樂融融的年關。
我們家特別節省用這條口袋,盡管如此,還是打了兩塊補丁,而且這兩塊補丁對我來說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至今想起來,心里還有一種無法名狀的苦澀與心酸。
那是一個秋高月朗的夜晚,我在睡夢中被撕裂的聲音驚醒,懵懵懂懂坐起來觀瞧,就見窗外有白乎乎的東西在胡同里蠕動。我忙喊:羊跑了!話沒說完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再仔細一看,原來那白乎乎的不是羊,而是大人們肩上扛著的白口袋。父親一不小心,把口袋刮在了我們白天玩耍時釘在木柵上的釘子上,口袋撕破了,里面的糧食灑了一地,夜間沒打掃干凈,天亮時被人發現,結果釀成了大禍。
原來,在這天夜里,當生產隊長的父親給社員們私分了糧食,這在當時可是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父親被公社關起來,公開審批后,撤了隊長的職務。他急火攻心,不久便含著淚頭枕著口袋魂歸了黑土地。從此,我一看到那條打著補丁的口袋,心里就無限傷痛。
我出生在自然災害最嚴重的時期,長得瘦小枯干,像一棵矮狀高粱。學校放假時,就回生產隊掙工分。由于干不了重體力活,我便去放羊,成為山野上孤獨的放羊娃。
我手拿羊鞭,上山時肩搭口袋,下山時懷抱口袋,春天里裝野菜,夏天里裝山杏,秋天里裝谷穗,冬天里裝羊羔,童年的快樂和夢想全都盛在這條口袋里面。
熬到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已經成為生產隊的壯勞動力了。生產隊長毫無顧忌地給我派活,我都十分榮幸地承擔下來。我暗自慶幸,我終于長大了,那么多童年幻想都可以去實現了。
比如:我要把眼前那座連綿起伏的大黑山,開出一條豁口,讓鄉親們出門串親方便自由;把東大地那片沙草灘鋪上厚土,種上萬畝糧田,就會收獲一口袋一口袋的金黃色的糧食;在那條洪水泛濫的河套上,架起一座高聳的石橋,讓社員們安然無恙地行走在上面迎親嫁娶——
常言道:隔河不娶親。那是怕河水泛濫無常,肆虐傷人。有了這一座石橋,河南河北河東河西的村莊都可以暢通無阻了,打了那么多年光棍兒的男人們,就可以扛著糧食口袋,到四鄰村莊下聘禮,以此娶來蓋著紅頭巾的新媳婦。新房的炕角上擺著一條裝滿糧食的口袋,那吉祥的日子就傳承下去了。
我憧憬著將來也能扛著糧食口袋到鄰村下聘禮,娶上一個新媳婦回來,就踴躍到生產隊干扛口袋的活計,以此鍛煉自己。一次,在往糧倉扛口袋時,不慎從幾十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來,幸虧有那條口袋墊底,才保住了筋骨不損,可那條口袋卻由此打了第二塊補丁。
吉祥而無奈的口袋啊!
全國恢復了高考,在這躁動的日子里,我背靠著那條松軟的糧食口袋,學呀學,幾經波折,終于考進了城市,遠離了故鄉,遠離了那條打了兩塊傷心補丁的口袋。
二十多年匆匆過去了,一個假日的午后,我到樓下買糧,竟然連一袋大米都扛不上來。賣糧的車主喊他的兒子幫我扛上樓,就見那男孩兒一貓腰就將一袋糧食扛到肩上,疾步攀上了樓梯。當我氣喘吁吁走進屋里時,那男孩兒已將糧食口袋放到了妻子指定的位置上。
男孩兒也就十五六歲,黑紅的臉膛兒上長著一雙清亮的眼睛,嘴唇上還微微生出了小胡須。我讓他吃水果,他搖頭謝絕,一副靦腆的樣子。在男孩兒轉身離去的瞬間,我心頭一動,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當年扛口袋的我,一種童年的眷戀,油然縈繞在我的腦海,使我聯想起那條裝載著我苦難童年的口袋。
不久,我回到了故鄉。我當年居住的那座土房,早已被翻蓋成了瓦房,只有殘存的土墻依稀可辨當年的影子。站在糧倉旁,我問大哥,咱們家那條吉祥口袋哪里去了?大哥想了半天,說可能在北山坡上的瓜窩鋪里。我耐不住性子,就讓侄兒領我前去尋找,找來找去,終于在窩鋪床的草墊子下面發現了它。
然而,它已經不是口袋了,而是被豁開了縫口,變成一張布片了。它黑黑的,薄薄的,軟塌塌的,邊角松落著條條灰舊的棉線,破損不堪,就連那兩塊令我永生難忘的補丁,也分辨不清了。
我的心微微顫抖,手拈著一條條凝結著無數汗垢的棉線,心里流淌下酸楚的淚。口袋啊口袋,你現在敗落得幾乎不存在了,在歲月的滄桑里逐漸消失了,習俗上的那些吉祥承諾也不兌現了,只在我心中殘留著一個灰暗的影子,讓我如何對你訴說!
驀然,我的心如釋重負,覺得面前消失的不只是一個糧食口袋,而是一個貪婪地吞噬生命的饕餮巨口,一個充滿饑餓的苦難歲月。這樣,它就應該遠去了,應該消失了,再沒什么可以留戀的了。
我讓侄兒薅來一些干草,堆在瓜窩鋪前的空地上。我用雙手從窩鋪里捧出這條口袋,像捧著一個古老神靈一樣莊重,然后將它慢慢地放在干草上,引火點燃。
別了,我的口袋!別了,我的苦難童年。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