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對玉梳

才子佳人對玉梳

用過很多的梳子，有木梳子、牛角梳子、塑料梳子，甚至還用過一把有著長長手柄的銅梳子，雖然是硬金屬的，但印象中沒有一絲冷硬，只記得梳齒圓潤光溜，劃過頭皮的時候有一絲穩(wěn)妥的涼意。那手柄上還刻著一些枝枝蔓蔓，被摸得锃亮。玉梳子倒從未用過，總覺得易碎易折，那多半是屬于戲文里的定情物，在生活中冒出來，未免突兀了些。然而又覺得梳子若要取個名字，帶上“玉”字，才顯得矜貴。心里一直放不下三個字，是一出戲，小時候看過的，叫《對玉梳》。

仍然是一出才子佳人的老戲，不過起頭浪漫，結局完美，不賺人太多辛酸淚，對于觀眾而言，是比較輕松的喜悅。講的是秀才荊楚臣與“小姐”顧玉香談了兩年戀愛，花掉了所有的銀兩，然后被認銀不認人的媽咪趕了出去。可是顧小姐為妓不太守妓規(guī)，倒頗重情義，她死活不肯放荊秀才走。媽咪于是想盡了辦法羞辱秀才，還趕緊物色了一個大款，想以新歡換了舊愛，死了顧小姐的心。最后無奈，秀才再也抵不過羞辱，決定進京趕考。小姐只好含淚作別，又偷偷取出自己的私房錢，千叮嚀萬囑咐，一片癡心不知何以為寄，終于摸著了一把玉梳，一折兩半，作為信物。梳子作信物真是太體己不過了。不單只捧著撫著藏著掖著，還兼晨、晚梳理，時時不能忘，日日不能離。男人再忘性，也被時刻提醒著，像課堂里常開小差的小二郎，冷不丁就被先生擲來的一截粉筆頭拎了回來。后來，荊秀才果然中了狀元，當了官。巧的是，顧小姐為了斷那大款的糾纏，和小丫環(huán)離家出走了，途中正被追來的大款持刀威逼，在生死關頭，做了官的荊秀才，此刻，該是荊狀元了，迎頭撞上……結局自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那一把一折兩半的玉梳，真是福相，它被慎而重之地用金鑲合，渾然天成。最難得，是才子佳人多的是怨男恨女，信物成空，而這把梳子，玉質金鑲，郎情妾意，托的是元人賈仲明的福，他成心要撮合的。

梳子的接生婆

梳子最早的傳說，大概源自黃帝的二夫人方雷氏。上古時期本來是沒有梳子的，女人們也不常清理頭發(fā)，連黃帝宮中的女子也是蓬頭亂發(fā)。只到了重大節(jié)日，不得不整飭儀容，方雷氏才把這些女子集合起來，用自己的手指為她們捋順亂發(fā)。可以想見，手指便是最原始也最自然的梳子，然而并不經(jīng)用，方雷式的手指常常都有皮破血流的遭遇。難道，那時女子的頭發(fā)都特別粗糲嗎?也許，經(jīng)年累月不常梳洗，頭發(fā)虬結成團，亂麻似的，再靈巧結實的手指，終究也是血肉之軀，經(jīng)不起太多的拉扯吧。

忽然想起一個笑話，講一個懶婆娘很羨慕隔壁的巧媳婦，說：“你的頭發(fā)真好梳啊，又滑又順，一點兒都不費力氣，我的頭發(fā)可難梳了，你看，梳子都梳斷了，還梳不順。”巧媳婦問：“你多久梳一次啊?”“一年唄!”

這個笑話也在教育我們，世上沒有丑婆娘，只有懶婆娘。梳子永遠是女人最體己的伴侶，無論貧賤、富貴，女人最不能離的就是它了。陜西乾陵永泰公主墓里，靜靜陪伴著公主的就是一把“憎愛分明梳”，那梳子的形狀像極了帶魚的刺。對了，就是帶魚的刺啟發(fā)了方雷氏。方雷氏無意中看到一根根帶魚刺，那么精巧有趣，她撿起來，折了一節(jié)，不由自主地梳理起自己的頭發(fā)來，慢慢地，滿頭亂發(fā)變得整整齊齊了，她興奮起來，把魚刺折成一節(jié)節(jié)，發(fā)給每一個女人，然后教她們梳理頭發(fā)。可是，女人們很性急，一不小心，尖銳的魚刺就扎破了頭皮。有的用力過猛，一節(jié)魚刺兩下就斷了。對她們來說，這玩意兒也就玩玩罷了，真正要梳頭發(fā)，用兩個手指頭隨意撥拉幾下，不就結了?費事兒又不討好的活兒，她們是懶得做的。可是方雷氏已經(jīng)嘗到了甜頭，必須要有一樣工具來梳理頭發(fā)了。問題是魚刺容易傷人又不結實，用什么替代它呢?也許木頭可以?方雷氏思忖了許久，決定找人試試。她找到了當時黃帝手下的木匠睡兒，她要睡兒依照帶魚刺的形狀做一把梳子。過了幾天，仿帶魚刺的木梳子做出來了，不過那木刺比手指頭還粗，更像一把耙地的耙子，恐怕只適合給真正的巨發(fā)巨人用了。方雷氏摸著這把巨齒梳，笑得喘不過氣來，但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他們沒有氣餒，大家反復琢磨，反復試制，終于，一把竹子做的梳子誕生了，方雷氏成為名正言順的接生婆。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如果撇開傳說，我們尋找證據(jù)，那么梳子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五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

我們看到新石器時代中期出土的梳子，其實是在獸骨的一端，銼出幾個尖角，大多有五個尖齒，應該是受了手指的啟發(fā)。這個時期的獸骨梳子，形制還粗陋得很。可是，山東泰安大汶口一座新石器時代晚期墓中出土的兩件象牙梳子，就很美觀了。在一截象牙上，略寬的一端鑿了三個小圓孔，另一端則鑿出十六條縫隙，細密而齊整，十七根長長的梳齒，外端打磨得尖尖的，同今天的梳齒并無二樣。梳面上疏朗有致地刻著簡潔流暢的紋樣，是S和T的結合，似乎早已暗示了梳子的發(fā)音。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想不到，人類早期的梳子竟有如此精致的做工和質地。

從古至今，象牙梳子當屬梳子中難得的非常品種。《清異錄》里記載過一位洛陽的富家公子崔某，他定制了一把綠象牙五色梳，送給喜歡的名妓玉潤子。那把梳子據(jù)說花費了近二十萬兩銀子。這樣奢侈的信物自然是可以贏得美人笑的，但不知后來，公子和美人是否也像《對玉梳》里的秀才和小姐，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呢?愛情的傳奇已不可知了，打造一把奢侈的信物給青樓里愛慕的美人，卻終于也可以揚名立萬，還是值得的。

只是那根比美玉更珍稀的牙齒的主人，命運總是堪憂的。印象最深的是一部電影《橫沖直撞》，講垂涎非洲大象的白人如何不擇手段獵殺大象，奪其巨齒。那潔白如玉的象牙在遍野的哀嚎和怒吼中，染著鮮紅的血熠熠生輝，每一根象牙背后，都是一個龐大生命的轟然坍塌。這自然界里最雄美的造物，秉性溫厚，與人無爭。然而，君子無罪，懷璧其罪。發(fā)起一場戰(zhàn)爭，還需要更多理由嗎?掠奪是唯一的理由。我想，大概只有一種象牙是值得珍藏的，它的主人不因人的掠奪而死去，那么，牙齒是它留給世界最美麗的遺產(chǎn)，人類才可以受之無愧。

因虱廢梳

早一陣子看新聞，據(jù)英國《太陽報》報道：

“由于擔心虱子成災，英國下院已將虱子的主要‘傳播工具’——梳子逐出議會大樓。議員們將被禁止共用梳子以防傳播頭虱和其他經(jīng)血液傳播的疾病。按照新的健康和安全規(guī)定，有關方面已撤掉了原來放在衛(wèi)生間里的梳子。這一舉動引發(fā)了許多老資格議員的抗議，他們指責下議院當局多管閑事。數(shù)百年來，英國議員們在進入會場或會見來賓前一直用這些梳子來修飾自己的外表。”

其中六十五歲的議員斯特恩強烈抗議：“健康和安全規(guī)定已變得很荒誕，這完全是瘋了。”但議長馬丁否認了這些抱怨意見，他說：“議員們可以帶自己的梳子。”下議院委員會發(fā)言人哈爾維對此禁令進行了辯護。哈爾維說，由各黨派議員組成的委員會已下令對共用梳子的風險進行了分析。他說：“通過共用梳子傳播疾病的風險雖然很小，但還是存在的。如果有議員頭部受傷，那么就有可能傳播疾病的風險。一些老議員們仍習慣使用洗手間的梳子，但我不會使用那些東西。”……

英國人向來保守、謹慎，如此的因虱廢梳，為一把衛(wèi)生間里共用的梳子，如此煞有介事，據(jù)理力爭，并不令人吃驚。我只是奇怪，衣冠楚楚的議員們也會有虱子嗎?照中國的老法子，那衛(wèi)生間里的梳子是該撤了，換成一把地道的中國產(chǎn)篦子，也許可以叫頭上的虱子乖乖“下崗”。記得第一次看見篦子是在外婆家，木的，兩邊有齒，一邊全白，一邊全黑，齒齒相依，細密得我總疑心插不進頭發(fā)。只覺得精致好看，想問外婆要了玩，外婆說：“你有虱子啵?有就幫你篦。”一聽說是治虱子的，嚇得我一噤，虱子那玩意兒可不是好惹的，染上它，會被小朋友羞死去。心里真是又怕又氣，想不到這么好看的東西，是干這個的。后來才知道，這也真是篦子的無奈，好比風流名士，落寞了，也只能代人寫寫家書，教教幼童，聊盡余力吧。

篦子——鬢師眉匠

說起來，篦子在中國的產(chǎn)生比梳子要晚。“梳”和“篦”統(tǒng)稱為“櫛”，俗話說：“治世不可無才，理發(fā)不可無櫛。”梳、篦的區(qū)別僅在于齒的疏密，《釋名·釋首飾》里說：“梳言其齒疏也。數(shù)者曰比。”數(shù)是什么呢?《釋名疏正補》里有解釋：“數(shù)，密也。”而“比”即篦。齒疏的梳子絕大多數(shù)的工作自然是梳理頭發(fā)。齒密的篦子，又做些什么用呢?據(jù)《清異錄》里記：“篦誠瑣縷物也，然丈夫整鬢，婦人作眉，舍此無以代之，余名之日鬢師眉匠。”莫非古代婦人的眉毛濃密茂盛到也需要用篦子?難以想象。不過，男人倘若用來整理張飛、關公式的美髯虬須，還是很用得著的。

據(jù)《揮麈后錄》里說，有一天，還沒有即位的宋徽宗在殿廬侍班時遇到了都尉王晉卿，說：“我今天忘了帶篦子，借你的梳梳胡子，好嗎?”王晉卿趕緊從腰間取下遞上，宋徽宗一看，大贊新穎可愛。王晉卿說：“做了兩副，有一副還沒有用過，一會兒就叫人送來。”看來，宋代男子像篦子一類的東西都是隨身攜帶的，對儀容的講究比今天的男人還要過分。而早在晉代，傅咸在他的《櫛賦》里更是坦蕩直陳：“我嘉茲櫛，惡亂好理。一發(fā)不順，實以為恥。”

前頭的故事還沒說完，再說王晉卿果然派了一個人去給宋徽宗送篦子。當時，宋徽宗正在園子里踢球，那個送篦子的人一副才高藝絕的樣子，似乎很瞧不上他的球技。宋徽宗于是命他當場對蹴，那人果然是藝高人膽大，球技了得。宋徽宗如獲至寶，大聲傳令：告訴都尉，謝謝他送的篦子，連同送篦子的人也一并留下了!后來，借著這一次送篦的奇遇，憑著球技和官技，仗著徽宗的寵信，這個當初的送篦人把他的大名赫赫地寫進了史書，打造了一代權臣的奇跡。高俅像個特長生一樣被宋徽宗破格錄取了，而這特長的展示發(fā)揮倚賴的是一把“篦子”，一把無論如何，不可以忽略的篦子。

梳和篦如此名分不同，用途各異，得感謝古人用心也深。在今天，篦成了一樣玩物或清供。畢竟這已不是一個崇尚美髯虬須的時代了。好在，人類對于頭發(fā)的審美一直沒有疲勞，故而梳子的使命也就一直長盛不衰。對于長發(fā)而綰髻的女人來說，還有許多用于裝飾的插在發(fā)中的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