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中的掙扎
98年帶女兒去哈爾濱,自然要領她到省博物館去看一真骨成分達到95%以上,堪稱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的披毛犀;看一看東北虎、鯨魚、黑熊、鴕鳥。當領她走到那鴨嘴恐龍前時,女孩驚詫地注視那巨大的骨架,轉而又極力地仰起頭,久久盯著那直抵博物館穹頂的頭顱。她的手用力地握緊我的手指,我明顯地感覺到了她臂膀的力量。我們駐足在巨大的骨架面前,仰望著它,感受著它的巨大帶給我們的震撼,仿佛遙遠的生命之足,穿過叢林,踩著地動山搖的步伐向我們走來。
望著女兒纖塵不染的眸子,恍惚間我又回到從前。
那時,我正背著書包,懶散地走在上晚自習的路上。沿街轉向西,不經意問,望見了正在建設中的那幢游館。余暉在西天的盡頭暈染出一道狹長的幔帳,當腰圍住那高聳的塔吊和龐然的鋼鐵構架時,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剪影。晚秋的風,颯颯地有了少許寒意,金黃的秋葉,映襯出天的湛藍與遼遠,愈發顯現出那剪影的巍峨宏峻。
大街形影廖落,只有風聲在樹,從沒體驗過的落寞,讓我呆望著那遠方的剪影。
竣工后,當我走近它時,卻發現遠沒有那天感覺的巨大。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迷戀它那曾經雄闊的構架:那曾是一種遙遠的靜止與巨大,讓我感知出莊嚴和肅穆;那曾是支撐—個未來龐壯的骨骼,讓我悠然神往。
是對弱小生活的無奈?還是對宏大精神的渴望?當我17歲和同學跑到大連看海時,當我坐在老家低矮土山遙望遠天似隱似現的雪山時,那個深秋晚風中近于傷惑的沉沉迷茫,讓我無法釋懷。
夕陽下,天水之間的遠山,接連了天岸的大海,高入云端、萬物不可浸淫的雪山;風沙漫漫、空寂無邊的戈壁,還有東北陣云深擁下的白茅蕭蕭的曠野;即便是萬物凋零的隆冬,只要有無邊無際的皚皚白雪,你就會感到一切固有的感知都是蒼白和不確定的,天地之間只剩下渺小的自我,與那巨大的絕美素面相對。
你,根本沒有與之對話的機會;與這瑰麗與莽蒼對比中喪失了自我,是你不可違的宿命。
而這,又是怎樣的不甘!
這不甘注定了你必如蒼海中的孤舟,向—個永遠達不到的岸,飄搖而行。一次次,你享受那巨浪沖擊的快感;一次次,你深陷那沒有方向的迷茫。
無法復制的厚重
終于,你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迷惑于藍鯨、恐龍那巨大的骨骼,迷戀于艦船龐然的龍骨,迷茫于建筑的高大鋼鐵結構。對大氣景象內因的探究,源于你無法超脫自我渺小的悲涼。你渴望復制出那偉大的骨骼、龍骨和結構,支撐出一個偉岸的自我。
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看過舞臺劇,更沒有想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大河之舞》,竟狂飆般地再讓你神魂悸動。
光與幕,使你置身于天空和大海的懷抱中;天籟般的音樂還有那行云流水般的吟唱,就像早春沾衣不濕的細雨,滌清了你頭腦中的蕪雜與煩躁。就這樣,你被神秘而陌生的文化和歷史所感動。那最初的朦朧在你頭腦中形成了清晰的印象,混合成遙遠的神話、傳說、歷史,還有如火如荼的愛情、波瀾壯闊的戰爭和永恒不死的自由。
是淺薄的欲念、是單純的快樂、還是真實的美麗?置身于這傳承了智慧、勇氣、生命與愛的大河之中,你不必考問,不必思索,更不需探究。愛爾蘭踢踏的清高拔俗,佛朗明哥的憂郁熱情、古典芭蕾的溫婉飄柔、現代舞的跳躍激蕩,原本就是你內心火焰的激蕩和頭腦夢幻的飄移。在這舞踏云霄般的奔放中,你所要做的就是在那條舞蹈、音樂和燈光傾瀉的河流之中順流飄搖。氣勢如虹的舞作,為你想象的空間渲染了一個遼遠闊大的背景。
偶然間,你又聽到悠揚蒼涼的愛爾蘭風笛和激揚的小提琴,聽到了使你悸動的鞋跟麥克營造的音響。你跑到電視機前,卻發現沒有那種延續著古老情懷、挑動著你每一根敏感心弦的舞蹈。盡管也是標準上身挺拔的愛爾蘭踢踏,盡管舞蹈者們的每一個姿式都是那么整齊劃一。
字幕證實了你的直覺。確是舞蹈學院克隆的。
而那永駐心間的,是擺脫了完全炫耀技巧的淺白,一座連接了過去與未來、接連了你與遙遠世界的巨橋。它讓你的靈魂融入了厚重的文化之中,讓你的心靈奔騰不息地穿行在愛爾蘭那如詩的曠野上。
舞臺上的大河,讓你自然地想到了另一條河流。不甘從那飛馳列車窗口的一刻對視,不甘萬米高空中舷窗外那幾曲蜿蜒的寧靜。你站在黃河岸邊,在并不奔騰的水、并不遙遠的岸面前,你無法遏制地失落了。
那一刻,你想起了《河殤》,想起了《河殤》中的那尊偉大的佛。
他寧靜、宏偉、莊嚴、神圣地端坐在洛陽龍門奉先寺石壁中央?;蛘邔庫o超然,或者驕矜任性,或者目光嚴厲,目空一切,或者又寬宏大度,善良慈悲。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心態,都會映射—個不同的佛。高尚的情操,豐富的感情,開闊的胸懷和典雅的外貌,完美地結合成了這舉世無雙、永遠說不完道不盡的盧舍那。這張豐腴秀美的臉龐,這雙奪人心魄的眼睛,這副雍容大度的氣派,無言地印證了一個壯闊的詞:君臨天下。
他那神秘的,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正是一個決不拒絕外來文化的民族在自信地微笑,這就是盛唐氣象。
就像再也不會有李白,我們再也不會有第二個盧舍那。
就如一個偉大的民族之魂,一個偉大的氣象一樣,一個偉大的胸懷是不可復制的。面對瑰麗與莽蒼,你不再惘然掙扎,安心于那種觸緒無端,胸懷雜沓的體驗,并讓它帶給你別樣的啟蒙。
生存的寧靜與從容
那年,拿了三百元錢去看大海,一路奔波,一路夢幻。
初見大海,17歲的眼睛既沒有收獲驚濤駭浪,更沒有想象中的海市蜃樓:海水在熟悉的天空下緩緩地起伏著,像熟睡無夢的呼吸。
這不是你的大海。
你的大海是德沃夏克有節律的宏闊,是梅杜薩之筏上血腥的堅忍,是海明威奔涌的鐵血和鮫女的思念悲歌。你的一切幻想,都如小人魚幻化的泡沫,無法與眼前的大海相融。
帶去的日記只增添了四個字:大海無心!
你不知道為什么透納讓水手把他綁在桅桿上去感受那吞食一切的狂風惡浪,你更不明白這偉大的畫家一次次再現了大自然暴怒與人類的掙扎后,怎又在戰艦歸航中吟唱了那曲光色迷離而又寧靜的挽歌。那天水相連的遙遠極地,掏空了你的思維,把你的視覺逼仄到了狹長的一條線上。仿佛天地混沌初開時的萌動,就始于斯地。那里的一切是你永遠的陌生。
是上蒼憐惜的賜予,還是你征途的偶遇。上海之行的空中,天地為你翻開了啟蒙的經卷。
突遇湍流的飛機像時刻要傾覆的小舟。一艙的人,剛被拋到浪尖,即刻又被扔入谷底,在身體過載和失重的頻繁交替中,心臟忽而如重錘擊打下的鉛餅,又霎那膨脹成了欲爆的氣球。起初那些壓抑的驚叫全了無聲息。這時的人們似乎忘記了應當做點什么,哪怕是尖叫。座艙中靜如真空,靜的讓你似乎聽到了舷窗烏云逃竄時的呼嘯。
機長沉穩的聲音,讓你堅定了走出厄運的信念,飛機在顛簸中上升。只有更高才能掙脫這氣流的困擾。
艙內凝固的氣息開始流動,你無意于人們的議論。在越來越平穩中,你內心的急躁卻被下意識里的渴望燃起。舷窗外的云越來越淡,陽光透過薄霧般的云重新入窗。終于,飛機躍出了云層。
那是怎樣空明靜美的景象啊。絳紫色的霞光神秘而溫暖,圍繞出天空的湛藍、深邃和遼遠,太陽靜謐地懸浮于這纖塵不染的純凈之中。云連綿于腳下,用無際的潔白隔斷了繁雜。只有幾座透云而出的山峰,安臥于遠處,似案上的青硯,又像仙境里的傳說。
那一刻,沒有了時空和你自己。不是迷失,亦不是體驗,你已經是空明的一片潔凈,融于這博大幽深的氣象之中。
大海是有心的,因為它用風暴洗禮了透納的畫筆。讓迷茫、憤懣和抗爭,化成了不可名狀之美。那種美,是黑色的死亡之輪掩飾不住的寧靜與從容。戰敗無敵艦隊的潔白旗艦,在夕陽下光色迷離的大海中偉岸依然。這艘令無數英國^驕傲和傷懷的戰艦,載著曾經的壯烈,沿著納爾遜英靈的召喚,歸航于最后的港灣。
你也是有心的,因為你開始摒棄我思我在的信條。野馬塵埃,生物之以息相吹。因為有了生命氣息,一切生存的形式都蘊藏了偉大;因為有了廣漠之野自由馳騁的安然,才使你掙脫了彷徨、掙扎與無望的效仿。
生活的歷程,教導了你,真正的逍遙者,追求的是一種超越時空限制的絕對。那水擊三千、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博大,不僅是生命的外形,更是虛懷的內心和相通相融的智慧。從此,即便你永遠是寒蟬與灰雀,也會安然地讓心靈在蓬蒿間自由飛翔。
塵埃落定的豁然,不是上善若水的低調,更不是蘭花隨風的淡定,它是心靈融于博大的寧靜與從容。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