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陽西下,妖艷的紅顏沉落。地平線的盡頭墜下那只不停運轉的圓球,光明失落,色彩黯然。燃燒的火球,它去溫暖誰的冷夢?它去照耀誰的黎明?它急急地去了另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在天地的那邊舞動它興奮的腳步。那邊,該是怎樣的霞光萬道春意蕩漾?該有多少雙睡眼惺忪的眼睛被光明喚醒?該有多少顆滑落的露珠破碎了思念的晶瑩?同一時刻的我,在向晚的鐘聲里聽到時間響起的低沉喘息,急促、明朗而不容我有絲毫的遲疑。路邊的草芽瀉露了天庭的秘密,水珠潑在我的腳面,涼絲絲的感覺仿佛另外一個世界無意漏下的一滴水銀,來自時空的幽怨氣息瞬間在我腳面漾開。這一滴草尖的露,是不是那邊滑落的一滴樹的眼淚呢?或者是花兒的驚喜,從它薄薄的花蕾旁邊——由于要盛開而搶先墜落的一滴呢?它從彼地到此地,從那一株草尖到這一株草尖,從那邊的黎明到這邊的黃昏,它一路追逐夜色的方向,在幽迷的劃痕里超越存在的極限。像日光追逐光明,它不停地向前奔跑,寧愿把曾經照亮的美好風景藏在身后,永遠矢志不移地去照耀那些被黑暗囚禁著的地方。
暮色蒼茫里,回家的路散布在阡陌縱橫的大地上。回望村莊的方向,一團模糊的樹影在天地間稠密地聚集在一起,高低不同、間隙錯落,低矮的房屋已隱蔽在樹影的暗處,在暮色里,更遠地把我拋棄在荒郊野外。
清晨我踏進離村最近的一個田地,沿著壟埂進入莊稼地,在壟埂與壟埂的分界點上尋找苗中的草,或者是剔除苗中的弱小的苗。植物的生存法則更是殘酷,沒有誰會同情弱者,甚至是要深惡痛絕它的。從一個壟埂到另一個壟埂,是我家的田地和另一家的田地的交界點,我們相約壟埂上不種莊稼,彼此用誠意維系著我們的約定。這是幾千年來種植土地時潛藏的約定,沒有誰去破壞它,是我們必備的風格。壟上的草一起鋤,壟上的土一起添,壟埂像莊稼地間的小路,兩家人的一條心。從上面走過,不踩自己的莊稼也不能踩到人家的莊稼。薅下的草放在壟上,化肥農具放在壟上,脫下的衣服鞋子草帽放在壟上,歇息和說話坐在壟上,它是田間最寬舒的間隙。下晌回去的時候走在壟上,一路捎回家壟上的衣物農具和草。
起壟的時候是尖尖的,走來走去就是平的了。在莊稼地間閃著一條縫,分開著彼此各家的莊稼,使大地看上去有了無數的裂縫,其間閃爍著走過的人的各自不同的心事,懷揣著一年四季不同的春花秋實稻香穗搖。
我把草放在壟上,把剔除的禾苗放在壟上。草和禾苗是羊的食物,羊們盼望的眼睛在我身后,地里長著人類的糧食也滋生著家畜們所需要的野草,我去地里薅草,禾苗喜歡,羊也喜歡。做一件大家都喜歡的事情也是很有意義,這樣做的時候并沒有這樣想,種地需要這樣做,羊需要吃草,如此而已。
二
我把草丟在一塊地的壟上去另一塊地。
土地被一塊塊分開,零零散散,一條路的旁邊有我家的四塊地:七厘、四分、五分和六分。分地的最初是為把優劣的土地平均地分到每一家,沙土地要分開,淤土地要分開,肥沃的要分開,貧瘠的也要分開。不同地質的土地上生長著不同的莊稼,沙土地里幾乎不長莊稼,等不到收獲就枯死了禾苗。諺語說:沙地看苗,淤地吃飯。村里的人一致贊同土地均勻分配的方案,為共同的溫飽沒有人提出異議。
那時我們用牛耕地,用鐵锨挖地,原始的犁鏵從大地上劃過,每一道都要把大地劃出深深的溝壑,黑紅的泥土翻出來,晾曬在太陽下,吃力的老牛在零碎的土地上耕種收獲,身后跟著揚鞭的老農,端著種子或拿著鐮刀的女人尾隨其后。腳下是稀疏的莊稼,頭頂是爆曬的烈日,黝黑的臉被秋風抽打,落下一層又一層樹葉般的老皮。終于有了土地有了耕種的權利,他們心花怒放,極力渴望有一把嶄新的鋤頭,鋒利無比,在土地上如蚯蚓暢游。之后極力渴望有一頭耕牛,穿過干硬的地層探人土地的內心,觸摸到土地跳動的脈搏。之后又極力渴望有一臺“不吃草光喝油”的小車,突突地橫跨在狹窄的田間小路,耀武揚威地奔突在原野上。
柴油的燃燒加快了耕種的速度,從一塊地轉移到另一塊地,小型的機器還能得心應手,不過也感覺到了吃力,短小狹窄的地塊上,強壯的男人要不停地用一只手架起機器的后座,另一只手握緊轉向閘,使機器不停地掉轉方向,開始新一行的耕耙。那個龐然的嘶叫著的大鐵疙瘩,在轉彎的時候叫得更歡,突突地加大油門,黑色的煙霧從煙筒里冒出來,仿佛費了很大的力氣。矮小的男人幾乎把車后座舉過頭頂,歪嘴呲牙的樣子十分恐怖,那突突叫著的東西力氣很大,掌握不好要拱到地界的外面,或者是把壟埂耙起來,更甚之要像豬一樣慌亂中竄到人家地里,把人家的土地撕開一層皮,這樣就失去了一個男人的氣魄,是要被人恥笑的。這樣的時候跟在后面施肥或播種女人更恐懼了,男人因為勞累因為出丑會把怨氣沖女人發來,女人忍聲吞氣還要擔心男人撂下機器一走了之。女人說這過日子過得下賤,男人做事好像是給女人做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是這日子是給誰過的。看男人的臉色看慣了,就像看天的臉色,怕它陰天,雨已經來臨。想下雨就下吧,怕陰天也阻擋不住雨水的到來。
女人把男人搗鼓凌亂的壟埂收拾整齊,兩邊的壟埂都不成樣子,斷斷續續地被耙掉了。女人用鐵锨端起自家地里的土把壟埂補上,比原來的高一些整齊一些,邊補邊照一照彎了沒有,或是高度不夠,就再加上一些土。壟埂在澆水的時候要當堰用的,培不好壟埂,澆水時,水會跑掉的,壟埂被沖得七漏八淌,水都澆到人家地里去了,很不劃算。
天不下雨的那幾年,地里的壟埂一家比一家高,收割后的土地上聳立著一條條光突突的白色壟埂,堅硬結實,突兀地切割著大地。使人清楚地看出被分配開的土地大一塊小一塊,長一截短一截,橫豎陳列。不同的人口不同的地質不同的分配方案,使土地上呈現出不同的風景,玉米旁邊是紅薯,豆地里長著芝麻,棉花和高粱做著鄰居。壟埂兩邊各自按各自的意愿種上自己想種的作物,成熟也不盡相同,早秋的玉米和霜后的棉花相隔一個多月,壟埂上不斷走來走去的人,各自收獲著各自的莊稼。
三
我坐在壟埂上等一輛向我開來的現代化機器。它叫收割機。我戴著一頂寬邊亞麻遮陽帽坐在太陽里,淺灰色亞麻遮陽帽擋住直射下來的太陽光,使我的臉色在陰影的遮蔽里籠上一層暗淡的陰郁。我的眼睛更深地埋藏在遮陽帽里,但我看到了麥子,遍地成熟的顏色和凌亂的壟埂。陽光無邊無際地揮灑著耀眼的光芒,明亮的麥穗在搖曳,光和熱的氣味浸透每一株呼吸的麥穗。
太陽貼近我頭頂的亞麻遮陽帽,熱氣從透氣的縫孔鉆進頭皮,頭發滾熱,粘稠的汗液從頭皮里冒出來,整個頭部像包裹著一頂厚厚的老棉帽一般把熱浪捂在里面,另一邊飛揚來一層似有若無的麥秸的瑣屑,在空氣里飄。那輛叫久保田的日本進口收割機正在土地上滑動,陽光照亮它的傲慢,它耀物揚威著獨一無二的精彩。我等它,等它翻過一個又一個壟埂來到我面前。它的精巧靈活如飛翔的鴿子,在大地上運動自如,轉身和切割都在不經意間完成。它出現在零散窄小的土地上時,我們睜大吃驚的眼神,新疆2號過不去的田間小路,轉不開身的短小地塊,它如蚯蚓爬過,似蝴蝶般輕盈。如此矯捷靈便的機器,它也有不愿意工作的地方:我們的地耳朵,它堅決不去。
村子里每一家都有四散在大田地外圍的地耳朵,仿佛是不值得器重的土地,被排除在機器耕種和收獲之外。這樣的地耳朵,我要用最原始的勞動工具對付它,用攫頭刨、鐵锨挖、鐮刀割。這樣勞動已經不是為它能收獲到什么,只是為了不讓它荒蕪。
我的耐力在陽光下縮小,那輛滑動的機器似乎遙遙無期。陽光穿透麥穗黃色的麥皮把麥粒曬得僵硬結實,小小的麥粒隨風脫落,一部分迸裂在壟埂上,褐紅色的皮膚蒼邁持重。不幸的種粒做不了糧食也成不了種子,流落在不屬于自己的季節,生根發芽。
我坐在壟上。已經堅硬的壟埂城墻一樣擋住那輛向我開來的機器。它在我身邊的另一塊土地上工作,我聽到它愉快的嘶叫,紅色的身體上落滿風塵。駕機的人員蒙頭污面,矮小而狡猾的南方割麥老板眨巴著小眼睛喊:那邊的不割,那邊的不割。人們馬蜂一樣圍住他,往他手里塞錢。他一絲不茍地量地收錢,分文不讓。村民已不在乎他收多少錢,希望他能把我們的地耳朵割下來。他很固執,此時的時間對于他來說就是金錢,割一分地耳朵差不多割一畝地的大地塊,一樣的拐彎,反復的裝卸口袋,他不干。
揍他。粗野的男人吼一聲。女人們歡呼起來。南方人怕揍,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法是拳頭。沮喪的老板揮揮手,那輛等待了已久的久保田向我開來。此時他的去意已定,在夜晚的黑沉中,他帶著他的車和他的人,偷偷地跑掉。
割下麥子的土地上剩下參差不齊麥茬,輕爽的氣息在麥茬間蕩漾。沒割完的麥子凌亂地站立在黃天厚土中,枯死的麥桿虛軟地支撐沉甸的顆粒。大地像一個剔了陰陽頭的怪物,一半光亮亮的,喜氣洋洋,一半飛揚跋扈,兇相畢露。那些留在大地上的麥子,似乎要從土地上飛走或倒下,在一連三日沒有機器到來的時刻。
人們傻了,面面相視。
望天,是他們許多年前的姿勢,天空能夠表達的語言都在那些來去的云彩里了,黑色的烏云從西北轉來,加厚了一層又一層,低下來的樣子,要低到麥子的內心。風不失時機地到來,刮起麥子無根的穗。
三胖嬸坐在壟埂上號啕大哭,她的六畝麥子眼看要割到了。她罵那個吼叫揍人的男人,男人的女人和她對罵起來,她們都振振有理。沒有人為她們評斷真理屬于誰,風刮走了麥子,刮走了尖利的沙啞的聲嘶力竭的叫罵。
雨水沖刷著大地,滴滴情真意切,洗滌著五月的大平原。
仿佛一場天殤,許多麥子襲劫一空,伏倒的麥桿緊貼大地,空闊的原野一望無際,縱橫的壟埂凸現在平原上,把大地切割成無數的不規則的小塊,像一只只陰郁的斜視的眼睛,藐視著我們的自以為是的低級的文明幌子下的愚蠢行為。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