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的拳頭

晚娘的拳頭狠，秋后的日頭毒!在黑王寨的晚娘中，只有四孩的晚娘把狠和毒占全了。

別的晚娘，狠也就在嘴上罵罵，在手上打打，但二孩的晚娘，卻在心里算計著二孩。 算計的結果是，二孩剛在學堂寫會了自己的名字，一把鏟刀就把上學的路給鏟斷了。

晚娘捉回了四頭小豬，黑王寨的豬，吃飼料的少，那得多少家當供啊!寨子里豬菜還少了，關鍵是你得有閑工夫去挑。

二孩就把家里的豬菜全包了，不上學的孩子，當然閑了。

這樣，該稱晚娘的心了吧!才不呢。晚娘說，上北坡崖去挑豬菜，那兒的菜，鮮、嫩，有營養，豬吃了才肯長膘。

二孩囁了下嘴，北坡崖有狼呢。

啪!一個粟鑿頂在頭上，晚娘罵，寨子里多少孩子都沒被狼叼走，偏叨了你?狼吃人不假，狼只吃狼心狗肺的渾人，你不去挑豬菜，不成讓娘挺著肚子去挑?

二孩斜了一下晚娘的肚子，那里面不知藏的是他的妹妹還是弟弟，也是的，讓狼嚎嚇著了妹妹或者弟弟，他二孩不是狼心狗肺是啥?

二孩用袖子蹭了把鼻涕，一轉身，挎起大竹籃摸起小鏟刀準備上北坡崖。

砰地一聲，后面飛過來一掃帚，跟你說了百十千遍，不要用袖子蹭鼻涕，蹭亂了要錢買，蹭臟了要肥皂洗，你當你家睡金床蓋銀被啊!晚娘的聲音跟在掃帚的后面攆了出來。

二孩家里窮，但眼淚卻富裕，二孩的眼淚像梅雨季節的云層，擰一擰，就能從早滴到晚呢!二孩就鼻子掛著眼淚淌著上了北坡崖。沒娘的孩子，還不如北坡崖上的一棵草，草有根，人無根。

一大竹籃豬菜得半天挑，歇歇再扛扛，終于挪回家，也就晌午了。剁完了豬食，該上桌吃飯了，二孩手沒摸上碗沿呢，一雙筷子就敲在了手上，這回卻是爹。爹一臉的怒氣，老子做死做活，咋養出你個吃獨食的東西來!

吃獨食?二孩茫然睜大眼，望著爹腮幫子塞的菜，他都還沒下筷子啊!

還不承認是吧?爹臉上顏色更深了，看看你嘴巴染的顏色，當老子睜眼瞎啊?

二孩這才想起來，他在北坡崖摘過一把桑椹吃了的，桑椹把嘴唇染成了紫色，那把桑椹，是鳥雀沒吃完的呢!二孩辯解說。

沒吃完你不曉得拿回來給你娘啊!爹火氣更旺了，人家外人會說你這娃不曉事，到底跟晚娘隔了層肚皮! 二孩不言語了，晚娘在一邊冷言冷語著，這北風冷，晚娘狠!也不是說了一天二天了，隔肚皮就隔肚皮，你讓他吃了飯再說吧，免得外人說我這做晚娘的刻薄人家的孩子。

爹被晚娘陰陽怪氣這么一摻合，當下就餓了個二孩肚皮貼后背，爹說了的，你二孩不是喜歡隔肚皮想心思嗎，我偏讓你肚皮貼后背，咋的?

二孩餓得昏昏沉沉的，想起親娘來。

親娘好，小時候哄他睡覺，講古代二十四孝，說黃香九歲那年，怕爹娘睡覺涼了身子，先爬上床把席子捂得溫了，再請爹娘去睡。自己雖說不滿九歲，可也要比四歲的孔融強啊，人家四歲就曉得讓梨了呢!晚娘懷著孩子，想吃點桑椹是情理之中呢。

二孩就在睡夢中狠狠給了自己一嘴巴，然后醒了。一睜眼，卻發現晚娘站在自個面前，手里拎著根柳條，睡!睡!長一身懶肉，長一嘴勤快牙齒的東西，還不去撿菌子!原來不是自己打的嘴巴，是晚娘的柳條戳上了嘴。

前兩天下過一場透墑雨，菌子都冒出頭了，刁蠻的娘們貪吃，這話在晚娘身上得到印證。二孩知道，晚娘想吃菌子了!剛出土的菌子，用臘豬腳一煨，又香又有營養。寨子里媳婦大凡懷了毛毛，都這么補身子。

二孩這回不拿鏟刀，只拎了小花籃，往那松林里走去。地上還漫著潮氣，像二孩的心里，潤潤的!二孩專揀那有蟲的菌子下手，不大工夫，撿滿一花籃回去。路上，碰一個鮮艷的菌子，二孩看它紅得誘人，摘了拿在手里把玩著。

晚娘熬了豬腳在砂罐里，等菌子回來下窩呢!看見二孩，眉一皺，還不給你爹牽牛去!二孩知道牽牛就是放牛，手一揚，把那個紅菌子丟在一旁，把一花籃松樹菌子遞進了廚房。

放了牛回來，已經暮色四合了，就聽晚娘在屋里跟爹吱吱喳喳說話，晚娘咬牙切齒說，你說你養的寶貝兒子，摘的什么菌子啊，一個個被蟲咬了眼兒!

爹悶頭悶腦回了一句，他個小娃子，能摘菌子給你補就難得了，換別的孩子，還在娘懷里撒嬌呢!

撒嬌?告訴你，嬌兒不孝，嬌狗上灶!晚娘說，你兒子嬌得可以啊，把最漂亮的菌子給扔了，欺我月份重，彎不下腰?哼，老娘照樣撿起來下了鍋!

什么!晚娘把那個紅菌子下了鍋?二孩一著急，就沖屋里喊，娘，紅菌子吃不得的，有毒!

晚娘是山下改嫁來寨子里的，不認識毒菌。晚娘火了，一個奶毛沒干的娃，也欺老娘外鄉人啊!我偏吃，看我嘴毒，還是你心毒!

二孩謊了神，顧不得再跟晚娘爭辯，一把搶過晚娘面前的砂罐，砰一聲砸在屋外石板上。

二孩身后的大黑狗見了，搖頭擺尾搶上來就往嘴里吞。

晚娘一個耳光扇過來，二孩眼前金星直閃，人疼得蹲在了地上，耳朵里轟隆作響。爹這回沒動手，爹沖四孩吼了一聲，你個敗家子，一只豬腳呢，老子過年都沒舍得吃的!

二孩沖爹哭了一嗓子，你去問四婆啊，我媽咋死的?她不就是吃了有毒的菌子嗎!爹一怔，想起四婆的話來，有蟲的菇才是好菇，無蟲的菇色艷卻毒!黑王寨里，四婆是唯一把菌子叫作菇的，四婆的祖上是土郎中，四婆多多少少讀過些醫書。

爹一下子啞了口，回頭看晚娘，晚娘的拳頭剛要遞到二孩頭上，肚子忽然一疼，她剛才嘗過一口菌子湯，二孩見情況不對，往四婆家便跑，四婆有治菌子中毒的偏方。晚娘的拳頭一下子砸在自己眼里，兩顆淚珠滾出來，淚珠里面，大黑的身影正不停地抽搐著，嘴里有白沫吐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