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幣的兩面有多遠

第一次讀彭國梁的文字還是在1987年。那時我剛剛學著寫詩，買了本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青春詩歷》來讀。那本集子里就有彭國梁的詩歌。那首詩歌寫的什么我忘了，但他的自我介紹卻讓我記憶猶新。“1957年不假思索地來到這個世上，性貪玩……”云云。我記得我當時看了就覺得這個叫彭國梁的人幽默得著實與眾不同。畢竟，我就沒有那種幽默，說不出自己來到這個世上是因為“不假思索”。

在那之后，一直比較注意彭國梁的作品。注意之下才發現，原來我們湖南轟轟烈烈的“新鄉土詩歌”就是他和江堤等人牽頭搞起的。江堤曾經贈送過我《世紀末田園》和《家園守望者》兩書。這兩本書使我對“新鄉土運動”有了大致的了解，但我更喜歡的是在里面讀到了彭國梁的大量詩歌作品。彭國梁的詩歌語言簡潔、迅速，與我的詩歌觀點有不謀而合之處。譬如他的《訪問窯洞》：

……

瓦，已經從窯洞走出

躺在一些歡樂或悲傷的屋頂

閱讀名著

戰爭與和平

在這幾行詩句中，幾乎沒有一個多余的字。我總以為，詩歌之所以是詩歌，就在于它把語言推到了一個無法再省略的極致。在這個極致中，舉重若輕的張力卻在行與行之間不經意地彰顯出來。這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詩歌語言，在直搗核心的快捷中，依然把作者的表達重心穩穩地扣在思維的韁繩之上。

我們往往看到，越是在詩歌上有所造詣的詩人，總是會進入散文的創作空間，尤其是二十世紀的詩人，幾乎沒有哪個大詩人不寫散文。而一個詩人寫下的散文總是比一個小說家或一個純粹的散文家所寫下的散文要更為耐讀，也更為獨到。

彭國梁的散文就給我這種感覺。

像他的詩歌作品一樣，彭國梁的散文總是棄用那些嘮嘮叨叨的說明文字，其散文無一例外，在第一句話中就把自己和盤托給讀者。“萬事開頭難”是句俗話，但這句俗話在彭國梁那里卻像是根本不存在，隨便看他幾篇散文開頭就知道。譬如《憋急了》，他起筆就這么寫道，“據說，人被尿憋急了，臉是通紅的。我沒帶鏡子，但用手一摸，滾燙的。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得想辦法。”再譬如《餛飩店》，“總是很擠，因為太小了。”《再見》又這么開頭，“很多的時候，再見，是一種敷衍。”《誰最有名》的開頭是“我認識三個人，都說自己名氣很大。”……不用再舉例下去了，彭國梁的散文總是這么“不假思索”地就開了頭，又“不假思索”地這么寫下去，但也在他的“不假思索”之中，彭國梁作為一個詩人的底蘊又不動聲色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使我在讀他的散文之時，總是在不知不覺當中碰到他語言的機智和詼諧，特別是一股扎實的人文氣息。這股氣息在他的《永州之野》系列散文中體現得格外明顯。

對彭國梁來說，永州當然不僅僅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長期的生活之所，更重要的是，彭國梁在永州曾求學三年、教書三年，以至永州成為了他的第二故鄉，而對一個文人來說，第二故鄉往往比第一故鄉要重要得多，它對一個人的性情構建幾乎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以《永州之野》為題的五十余篇系列散文中，彭國梁顯露了自己的性情和對散文這一文體的獨特認知。

按眼下時髦的說法，他的這組散文完全可以說是“文化散文”。但與余秋雨們掉書袋的寫法卻又完全不同。彭國梁走在永州，就如走在自己的故鄉；遇上什么今人古人，都像遇上自己的家人。在《獨釣寒江雪》中，彭國梁動筆便寫“柳宗元推窗一看，滿天大雪。”這個開頭是他慣用的“不假思索”的手法，但這個手法卻給讀者以匠心獨運之感。對彭國梁來說，為什么一定要連篇累牘地把柳宗元介紹一通呢?中國人誰又不知道柳宗元?只要把空間打碎，為什么就不能和柳宗元直接面對面地交流?我們當然不能忘記彭國梁的詩人身份，對一個詩人來說，穿越時空，本就是詩人的特權和本領，更何況是一個“性貪玩”的詩人。只是這個詩人玩得比一般人要別出心裁而已，他可以告訴你“他看見了柳宗元先生，在瀟水之中垂釣，沒有雪，也沒有蓑笠，可這柳宗元先生釣上來的不是魚，而是當年那一首詩中的‘蓑笠翁’。”在他這種又精練又“不假思索”的告訴之下，作為讀者，我甚至找不到懷疑的余地。我不由跟著他，隨便“蹲在哪一塊石頭上，都能看到柳宗元的影子。細聽呢，說不定還能聽到柳宗元的愛女拍打著水的聲音”。至于他直接描寫永州今日的篇章，如《兩河口》等散文，則更是發揮了他作為詩人的語言優勢，將讀者直接帶往現場，聆聽他嚴肅中的幽默，古樸中的真誠，當然還有那些隱隱約約的惆悵與無奈。因此一個詩人的散文，語言的優勢其實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內心要比常人多出的那份敏感和性情。

讀罷彭國梁的詩歌和散文，我總是想像著寫下這些文字的人應該是一個很善于把一枚硬幣玩轉的人。對彭國梁來說，硬幣的一面是詩歌，另一面是散文。從詩歌到散文的距離有多遠呢?只看到一面的人永遠到不了另一面，能到達兩面的人其實只需輕輕一個轉折。只是想練習這個動作的人很多，但練好這個動作的人很少而已。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