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蘭坐在自家露出木頭茬的沙發(fā)上,看著劉慶那沒幾根頭發(fā)像豬尿脬似的光頭想,這是自己第4次面對報道小組了,她知道自己無法再回避了。
電視臺的張?zhí)m在開導、啟發(fā)著李玉蘭。報社的兩個記者也把錄音筆打開,旁敲側擊地暗示她。而帶隊的劉慶,開始懇求她了,“李老師,您就配合報道小組的工作吧,不然,江得財?shù)哪7妒论E挖掘不出來,我們無法交差呀。”
張?zhí)m是李玉蘭的學生。她上中學時,李玉蘭兼高三語文課。張?zhí)m的學習成績一般,但作文寫得好。人也耿直。雖沒考上大學,她卻在電視臺的記者招聘考試中拔得頭籌。才幾年工夫,她就成了電視臺的當家花旦。張?zhí)m憑著這層優(yōu)越的師生關系,自然覺得比其他的記者仗義許多,所以一進屋他就大咧咧地讓助手把攝像機打開,然后她把棒槌似的麥克直接捅到老師的下巴處,連珠炮似的向李玉蘭提問題。
高強度的燈光在李玉蘭頭頂懸著,照得她額上起了層細汗。
嗨,殺人不過頭點地。李玉蘭想,人家劉慶的兩鬢都白了,還三顧茅廬,每次來不是弄箱果就是搬箱奶。現(xiàn)在他眼中露出的哀求眼神,讓李玉蘭心中著實不忍。
“我說。”
李玉蘭思忖了片刻,咬著嘴唇表了態(tài)。
劉慶露出感激的微笑。他松了一口氣,朝張?zhí)m和報社記者點點頭,走到陽臺抽煙去了。透過他噴出的煙霧,李玉蘭看到了那還沒鑲上玻璃的窗。這個沒了玻璃的窗,讓李玉蘭跟江得財吵了一冬帶半春。到死江得財也沒把玻璃鑲上。劉慶噴出的煙霧,順著沒玻璃的窗抽到外面。李玉蘭的心,也似乎被抽得空落落的懸在半空中,無著無落的。
其實,張?zhí)m已從研究所和菇農那里了解到太多的江得財勤勤懇懇、大公無私、甘于奉獻,帶領全縣農民致富奔小康的事跡。三天來,張?zhí)m和她的同事始終被感動的淚水浸泡著。他們的耳朵里,猶如澆灌草菇的水一樣,充沛地灌滿了菇農對江得財?shù)馁澴u和感激。
為了在眾多的媒體報道中脫穎而出,吸引觀眾的眼球,張?zhí)m打算拋開先優(yōu)人物報道的慣例,著重從江得財?shù)母星榫€入手,她要以情感人。她甚至暗示過老師說,比如說,江(菇農對江得財?shù)淖鸱Q)老師作為男人,有哪些溫柔的一面
面對昔日學生咄咄逼人的提問,李玉蘭流下了眼淚。
張?zhí)m心中一陣暗喜,她覺得設計的效果出來了,她趕緊催促助手抓拍住李玉蘭情緒激動時,表露出的每—個細節(jié)。
其實張?zhí)m哪里知道,李玉蘭的心里好難過好難過。因為她要講述她和江得財?shù)摹岸鲪邸惫适铝恕0凑諒執(zhí)m的要求,她還得滿懷深情地、激動地回憶起她和“老江”(后來所有報道中,李玉蘭對江得財?shù)膼鄯Q)艱難的、“幸福”的婚姻歲月。
她心里好難過,猶如五十只蟑螂一齊在心頭抓撓。
她不得不下這個決心,像個沒有靈魂與思想的提線木偶,向著未知的前方被別人牽引著走。因為她想到了待業(yè)在家的二女兒(準確地說,是江得財?shù)亩畠骸W源?0年前和老江結婚,為了表明對老江的感情之深之純,她一直沒要孩子。)昨晚二女兒哭著來求過她,讓她在領導面前提個要求,給她安排個輕松點的工作。
一天后,電視臺率先播放了張?zhí)m采寫的長篇專題——《十萬菇農的財神》。在這個專題片中,張?zhí)m著重寫了江得財對事業(yè)的深情,對菇農的深情,對母親的深情,對妻子的深情。專題片讓張?zhí)m弄得極煽情,當播音員說到江得財患心梗昏倒在菇農的地頭、幾千菇農冒雨從上百公里外紛紛趕來給他送葬,并齊刷刷跪在殯儀館院子的隋景時,所有看了這個專題片的人都潸然淚下。
李玉蘭年輕時的漂亮,猶如孔雀飛進雞群。尤其垂在腰際的兩條烏黑的大辮子,一直是她的驕傲。高中畢業(yè)后,她在鄉(xiāng)中學教語文。后來她跟校長好上了,懷了他的孩子結了婚。可誰想那個校長在她懷孕期間,強奸了一名女學生。正趕上嚴打,校長就被判了死刑。李玉蘭所在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雖然偏僻,土地也很貧瘠,但鄉(xiāng)鄰們的好事程度與流言的發(fā)酵速度卻比莊稼茁壯得多,那些指指戳戳的唾罵和侮辱也很肥沃。于是做下了丑事的李玉蘭的臉,無法再在家鄉(xiāng)掛了,她便揣著那個校長的種,挺著大肚子來到這個縣。那時到處都缺老師,她就在縣城的三中當了老師。孩子生下來后,她回了趟老家。把孩子扔給校長的母親,使她家一脈單傳留下了香火。
后來經人介紹,她認識了江得財。那時江得財30歲了,妻子剛因癌癥去世,扔給他三個女兒。小女兒才5個月,大女兒也只5歲。江得財是個工作狂,平時就不太顧家,老婆一撒手,扔下三個女兒,家里頓時亂成了戲班子。江得財是個獨子。給隊里放羊的父親在他去大興安嶺采集草菇菌種時,掉下懸崖摔死了。母親受了刺激,精神不太好。一直不死不活病秧秧的。她不讓江得財照顧就燒高香了,哪還能奢望她幫江得財照顧三個幼小的女兒呢。為此江得財急著找媳婦是具有極強的功利性和實用性的,他需要一個女人來幫他料理家務。
其實李玉蘭第一眼并沒看上江得財。她很生江得財?shù)臍狻R驗榘匆话闳说倪壿嫞瑢Φ谝淮文信嘤H是相當重視的,總會把自己打扮得體面些,為的就是能引起對方的注意,留下一個好印象,才能繼續(xù)交往。李玉蘭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她雖沒有漂亮的新衣服,卻也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可江得財卻本色得很,他穿著藍色上衣,黑褲子,也沒熨,滿是褶子。褲子的前腿上被煙灰燙了幾個洞,屁股上還沾著兩個飯粒。作為教師的李玉蘭就受不了了,她覺得他不僅是對自己不重視的問題,而且還滿不在乎甚至是在侮辱自己。
介紹人說了堆廢話后,說,你倆也不是生瓜蛋子了,又都是文化人,用不著我在這啰嗦,就自己對象吧。介紹人拍拍屁股躥了。感覺受到委屈的李玉蘭也想拔腿走人。但她畢竟是有修養(yǎng)的教師,覺得馬上走人似乎有欠禮貌,就強忍住內心的不滿,打算跟他客氣幾句就拜拜。
但就在她推開門向外走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抽鼻涕的聲音。被這男人的哭泣吸引著,李玉蘭好奇地轉過身去,發(fā)現(xiàn)江得財坐那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淚。李玉蘭的心一顫。她善良的母性就被這個外表窩囊的男人的眼淚徹底地喚醒了,她辛酸地想,這個連自己都打理不好的男人,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還有一個精神不正常的老娘,該怎么過日子啊?那三個沒娘的孩子要受多少罪啊?
婚后的日子,李玉蘭覺得江得財雖不是一表人才,但還算實在。他也很孝順。有了第一次失敗的婚姻,李玉蘭對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尤其反感,她覺得江得財雖然邋邋遢遢,卻挺實在、厚道,對業(yè)務也很鉆研,是個值得依靠的男人。從婚后的第一天開始,李玉蘭就被三個幼小的女兒纏住了。尤其他那5個月的女兒玉華,嗷嗷待哺,斷奶后已瘦得像個貓崽子,看著都讓人揪心。
李玉蘭心地的善良這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她瘦弱的肩膀,把照顧三個女兒和瘋婆婆的事全部承擔了下來。她要做一個完美的后媽。她強迫自己做一個后媽的榜樣。那時,江得財?shù)牟莨窖芯縿偲鸩健K秘斦f,家不用你管,你把心思用到科研上。研究出成果來,我就心滿意足了。所以在那個嘎嘎冷,能凍掉下巴的寒冬,江得財和她的蜜月還沒過完,就披著雪花、抗著北風去了大興安嶺。江得財要去采集野生草菇菌種。
李玉蘭果斷地剪掉留了十多年的大辮子。她把孩子拾掇得油光水滑,利利索索。小女兒玉華的身子像吹足了氣的氣球,一天一個樣地往起長,白白胖胖,乖巧逗人。晚上西北風呼號,破房子四面透著寒風。大女兒玉鳳和二女兒玉芝害怕,冷得在被窩里打哆嗦。小女兒玉華哇哇哭得心煩。其實李玉蘭也害怕,但她只能咬牙挺著。她把門拴牢,把菜刀塞進枕頭底下。攬過二女兒玉芝,讓她抱著自己胳膊睡。至于大女兒玉鳳,她讓她鉆進自己被里,倒栽蔥頭朝里抱著自己的腳取暖睡覺。然后,她把玉華攬進懷,把奶頭塞進她嘴里。立時,玉華不哭了,叼著她沒有乳汁的奶頭,吱嗚著睡了。一個被窩里睡了四個人。
老天似乎在故意為難李玉蘭,自來水管凍爆了。李玉蘭就跑到兩公里外的陶瓷廠拎水吃。天冷,路上又積了雪。滿滿的一桶水,要頂著瘋狂的西北風走兩公里雪路,一滑一滑地總擔心要摔倒。一桶水不夠用,她只好在屋子里暖暖凍僵的手,又去拎第二桶水了。一桶水有30多斤,她拎起來很吃力,還要頂著西北風走滑得站不住腳的雪路,艱難程度可想而知了。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寒風把三女兒的哭聲塞進她的耳朵,她心下一急想加快腳步,就連人帶桶摔倒在雪地上。李玉蘭渾身被冰涼的水弄濕了。寒風就把她吹了個透心涼。接著外衣就結了冰。走起路來咔咔響,直掉冰渣。委屈的李玉蘭坐在雪地上直想哭。但她很快就擦掉了眼淚,又往陶瓷廠走去,她還得去拎水呀。
一個月后,江得財從大興安嶺回來了。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紅潤起來,身上的肉也多了,說話也不再顛三倒四。而三個女兒,比她們親生母親在世時還光鮮,還滋潤。原本灰垢滿堂的家,也被李玉蘭拾掇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江得財以為走錯門了。這是我家嗎?這是我家嗎?他一遍遍在心里問自己。而叫他不敢相信的是,李玉蘭的大辮子不見了。
“你的辮子呢?”
“剪了。”
李玉蘭一邊用力搓洗他扔下的一個月沒洗的衣服,一邊抬手擦擦額頭說。
“為啥剪了?”
“干活礙事。”
李玉蘭又在他的衣服上打了遍肥皂,“這衣服讓你穿的,埋汰死了。你就不能自己搓一把?”她瞪了江得財一眼。
江得財知道,自己揀了個寶貝。一直存在他心頭的陰云散去了。李玉蘭這個后媽,比三個女兒的親媽還親。女兒啊,你們掉進福堆里了。
晚上溫存時,江得財滿懷深情地撫弄著她的秀發(fā),說:“玉蘭,咱要個孩子吧?”李玉蘭拱在他懷里,抱緊他說:“不要。咱不是有三個女兒嗎?”江得財說:“我想要個兒子。”李玉蘭說:“還是不要吧。我怕生了兒子,別人會說我閑話。”
張?zhí)m的專題片在電視臺播放后,江得財成了縣里的名人。他的先進事跡傳遍了大街小巷。人們一邊為他的無私奉獻精神折服,一邊為他的英年早逝扼腕嘆息。
而此時,報社那兩個記者采寫的長篇通訊才完稿,他倆挨了總編的批。長篇通訊雖見了報,但沒多少新意,就沒掀起多大風浪。于是,他倆又一次找到李玉蘭,發(fā)誓要撰寫一篇振聾發(fā)聵的文章。李玉蘭說:“我該說的都說了,事跡就這么多。”那倆記者不罷休,千方百計地啟發(fā)她說:“想想,你再仔細想一想。”
來之前,倆記者擬好了采訪提綱。這個提綱是他們想出來的,也是他們想要寫的稿子的提綱。李玉蘭看了看,不僅暗中吃了一驚。她想,如果按他們提綱上說的,江得財就成了完人。
李玉蘭說:“老江不像你們說得那么好,除了拼命工作,替菇農做點好事外,他還存在許多缺點!她說,別看他在外面成天笑呵呵的平易近人,在家卻總是板著臉訓人;他在單位是工作狂,在家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下;他還很邋遢,抽煙總把衣服燒壞。每次讓他脫下衣服洗,都得跟他磨叨幾遍……”
李玉蘭不再往下說了,因為下面的話她怕說出來自己都感到臉紅。老江的身上時常有一種怪味,那是他因為經常不洗澡造成的。江得財每天都到菇農的田間地頭指導栽培技術,總是弄得蓬頭垢面,渾身臟兮兮的。為了催他洗澡,李玉蘭經常跟他吵架。還有,如果不給他洗襪子,他扔在床下都能發(fā)酵……想到這,李玉蘭在心里說,其實這些年我和他過夠了。過得夠夠的!
兩個記者并不這樣認為,年紀大的記者說:“理解萬歲吧。您別再說這些話,說了不但不能給江得財臉上貼金,只能抹黑。讓領導聽見了,會批評你的。”
年紀小點的記者說:“大姐,我們寫其他先進人物,都是這么寫的。這是慣例,沒啥。”
李玉蘭不知道他們的慣例,便懵懂地點點頭。
兩個記者知道了陽臺玻璃的故事后,臉上興奮得放光。年齡大的說:“李校長,陽臺玻璃的事,就是很好的素材。這說明江得財一心撲在為農民致富奔小康上,心系菇農啊!您再想想,還有沒有這樣的事例?”
李玉蘭想,哪跟哪啊?我家可是挨了一冬的凍啊。我把嘴皮子磨破了,他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可明天有多遠?后天又有多遠?從初冬到深冬?從春節(jié)到暮春?為此,屋里成天灰突突的。不灰突突才怪呢!回到家他就喊累,就知道死豬似的躺在床上睡覺。多跟他說兩句話,他就扯著脖子跟你吵。哪像你們啟發(fā)的那樣,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家搶著幫我做家務。不要說搶了,哪怕他給我洗過一次碗,擦過一次地我也滿足了。哪怕他坐在廚房里,看著你忙活,或者跟你說句貼心話,我也知足了啊!
想到這些,萬分委屈的李玉蘭就想哭。
她就真哭了。
可中學校長李玉蘭的哭,也是透著學問和優(yōu)雅的哭。她掩面而泣。她扯過桌上的紙巾,擦著紅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將眼光挪向別處,呆呆地出神。兩個記者以為她是在為江得財而哭呢,就一個勁地勸她。是的,她是在為江得財而哭。但哭的更是她自己。
她想起跟江得財吵架吵得最兇的那幾年,三個女兒都長大了,逐漸成了家,就忘了李玉蘭拉扯她們的艱辛,跟李玉蘭玩起了蛇與農夫的游戲。她們不再管李玉蘭叫媽了。她們開始往江得財耳朵里吹陰風了。三人成虎。糊涂的江得財竟然聽信了三個女兒的挑撥,多次與李玉蘭發(fā)生爭吵。李玉蘭知道,三個孩子是為了江得財?shù)腻X才挑撥他們夫妻關系的。這些年來,江得財研究的12個草菇新品種獲得了成功。全縣農民靠草菇發(fā)了財,收入翻了幾倍。江得財靠賣新菌種賺了幾萬塊錢。但這錢賺得不容易呀。他常年奔波在菇農的田間地頭,無償?shù)貫楣睫r做售后服務。為了這點錢,他造得比農民還像農民。但就這點錢,三個女兒也怕李玉蘭獨享,就合起伙來擠兌她。
李玉蘭本來就為江得財在家里像住旅店似的,家務事不管不問,且一身臭毛病而惱火,現(xiàn)在見他這么不分青紅皂白聽信女兒的挑撥,有時竟變得蠻不講理,她就和他吵。后來,她發(fā)現(xiàn)江得財和一個女菇農好上了,一氣之下就搬到學校去住了。一住就是三年啊!他連句軟話都不來說,倒好像我李玉蘭做下了那不要臉的事似的,你說他的心有多硬多狠……
現(xiàn)在記者苦口婆心地來啟發(fā)她,非讓她親口說什么“一輩子沒和江老師紅過臉”,什么“江老師在外勤勞奉獻,回到家總是和你搶著干家務”等等往他臉上貼金的話,萬分委屈的李玉蘭難以啟齒啊!
他是那樣的人么?是嗎???李玉蘭一遍遍地在心中向自己發(fā)問。但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可是如果不按照他們提綱上的說,影子一樣糾纏的記者能饒過我嗎?李玉蘭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年老的記者見她還吞吞吐吐的,就說:“江得財已死了,而且確實是為研究新菌種累病的,確實是在菇農的地頭因心梗而休克的。唉,死為大啊。您就按照我們提綱上的說吧。”
拗不過他們,李玉蘭終于下了決心,說:“老江是個知冷知熱的好丈夫,是個溫情脈脈的新好男人……”
張?zhí)m的專題片在市、省電視臺播放后,江得財作為新時期小康建設和新農村建設的杰出代表,引起了省市眾多媒體的關注。
李玉蘭剎不住車了,她不得不按照記者的思路說下去。但令她煩惱的是,打發(fā)走了這個記者,又會冒出更多的記者。一時間,李玉蘭成天面對的是蒼蠅一般攆著屁股的各路記者。她不得不重復著前面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而且在五花八門的啟發(fā)下,她說著說著就會按照他們的思路臨時發(fā)揮,編造出江得財在家里許多鮮為人知的感人故事。
她已經適應了發(fā)揮和編造,剛開始她還會為自己的編造而臉紅心跳,但時間一久她竟越發(fā)揮越自然了。有時說著說著,她都會為自己編造的江得財?shù)墓适赂袆拥昧鳒I,在她心中那已不是她的編造了,而是生動感人的事實了。
《愛如潮水》。
這是省里一個記者寫的文章題目。她寫的是李玉蘭。她避開了眾記者都去寫江得財?shù)奶茁罚亲咦约旱穆罚诰虺隽讼葍?yōu)模范背后的“賢內助”李玉蘭的許多感人事跡。
李玉蘭覺得,省里記者寫得沒錯。因為沒有自己20年來對江得財?shù)闹С郑瑳]有當初自己含辛茹苦撫養(yǎng)他的三個女兒,沒有自己像伺候親娘那樣伺候他精神病的母親,并在江得財去外省取經時給她送終,江得財屁也干不成。
但李玉蘭還是覺得文章寫得有些過頭。她知道自己并不像文章里寫得那么高尚、完美。自己跟江得財吵過、罵過、打過,還時常覺得委屈。還搬到學校去住過,跟他分居了三年。
捧著登載她事跡的報紙,李玉蘭的臉一陣陣發(fā)燙,她覺得省里記者編造得太離譜了。她就有些生氣,給那個記者打了電話。說:“你把我寫得太好了,為什么你不經過我的同意,就胡亂編造?……你知道嗎,學校的人會說我閑話的。”
那記者倒坦然,一副老江湖的樣子說:“大姐你怕啥?江老師現(xiàn)在是全省都要學的先進,就是再笨的人,也會想到先進的背后,一定會有你這樣的賢內助作后盾。不是說嘛,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著一位偉大的女性。”
李玉蘭說:“那你為什么不先讓我看看稿子,再發(fā)表?”省里記者說:“新聞的價值就體現(xiàn)在時間性上,越早見報越有新聞價值,越能引起轟動。我要是等你看完了再發(fā)表,豈不黃瓜菜都涼了。”李玉蘭知道爭論不過她,說:“我和老江分居的事,學校的人都知道。我擔心呀!”
“你別自擾。你想現(xiàn)在這個時候,誰敢添亂?”
李玉蘭仍覺得像虧欠了誰什么似的。
縣長看望李玉蘭來了。
這個深度近視的縣長很年輕,歲數(shù)跟大女兒玉鳳差不多。他一進屋就握住李玉蘭的手說:“好人。好人啊!江得財是好人。李老師您也是好人啊!”他向上推了下眼鏡,繼續(xù)說,“我們一定要把江得財同志未了的事業(yè)繼承到底。李老師您放心,我昨天已安排下去一百萬,選好了一處寬敞的地址,咱們要建一個標準化的草菇研究試驗基地,不辜負江得財同志的遺愿。名字我都想好了,就用老江的名字。叫‘得財研究所’,您覺得如何?”
李玉蘭還從未見過縣長這個級別的領導,所以縣長問她話,激動惶恐中的她也沒聽見。
縣長對“得財研究所”的名字頗有些欣賞,自得地笑了,說,“多富有寓意的名字啊,得財,好。老百姓搞草菇,就會得到越來越多的財富!”
李玉蘭為縣長的話而感動。她哽咽著握著縣長的手說:“老江地下有知,會感激您的。這是他未了的事業(yè)啊!要是研究所建起來了,他就可以瞑目了。”
李玉蘭的話,讓年輕的縣長頗為感動,他眼圈微紅地問:“李校長,有什么困難,請您說出來,政府幫您解決。”
李玉蘭光知道流淚了,她連聲說“沒有。沒有困難。”
三天后的一個下午,縣委辦來電話說,明早縣委書記要來慰問李玉蘭,請她在家候著。晚上,三個女兒來了。李玉蘭有些意外。自從江得財去世后,她們就很少再蹬李玉蘭的門了。何況是三姐妹一起來呢。
玉鳳開門見山,說:“你咋這么傻呢?咋能眼縣長說咱家沒困難呢?”玉鳳嘆息了一聲,在狹小的客廳里來回踱步。三女兒玉華不滿地瞪了李玉蘭一眼。二女兒玉芝坐在沙發(fā)是,翹起二郎腿,怡然自得地欣賞她那涂了圖案的長指甲。
對這興師問罪的陣勢,李玉蘭有些不知所措。
“咱家的困難一大堆,”玉鳳在李玉蘭身邊停住腳步,說,“我爸住了22天院,花了2萬多。誰給報銷?既然縣里承認他是昏倒在菇農的田間地頭,那他就算工傷,縣里就得給報銷。”
“你爸住院的錢,公費醫(yī)療會給報銷的。”李玉蘭說。她想,你爸住院花的都是俺們的錢。你們何必這么急著要縣里給報銷呢?
“公費醫(yī)療?猴年馬月才能報完?像擠貓尿似的。”玉鳳鼻孔里呲了一聲,不屑地瞥了眼她的后媽說,“玉芝連個工作也沒有,縣里要樹我爸當?shù)湫停屗麄兘o玉芝安排工作!”
這一直是李玉蘭頭疼的問題。江得財活著的時候,她沒少說過玉芝工作的事。玉芝一直是她的心病啊!李玉蘭覺得玉鳳這回說到點子上了。但她無法向領導開口。她覺得借老江死這件事,開口跟領導談條件,有些要挾的意思。她做不來。
“困難多了,”玉華充滿怨氣地說,“大姐和我也是沒工作。誰管過?”
老三說的是真話。在三個女兒的工作問題上,江得財?shù)淖龇ㄗ尷钣裉m佩服又生氣。佩服的是他沒有低三下四求人,也沒送禮送錢給女兒買工作。記得大女兒上中學時不好好學習,江得財召開家庭會議嚴肅地告誡她們說,不要指望我給你們安排工作。你爸沒這個能耐。我也不會低三下四求人。你們只有好好學習,才能改變命運。不然就干個體戶。老江果然說到做到,三個女兒都沒考上大學,他也抵制住了李玉蘭和三個女兒的軟磨硬泡以及眼淚的攻勢,就是沒去求人給她們安排工作。最后,大女兒玉鳳和同樣沒考上大學的對象一起,在火車站附近開了家快餐店。她朝江得財要創(chuàng)業(yè)資金,江得財說沒有。李玉蘭心軟,她瞞著江得財私下塞給玉鳳5千塊。快餐店竟然紅火了起來。玉鳳兩口子一鼓作氣,在客運站附近和商業(yè)街又開了兩家連鎖店,成了縣里的小富婆。住上了復式樓,開上了小汽車。
三女兒玉華就沒那么幸運了。她畢業(yè)后也朝江得財要過創(chuàng)業(yè)資金,江得財還是那句話,沒有。又是李玉蘭背地里塞給她5千塊,說我就這么多,你自己看著干點啥吧。老三朝大姐借了1萬,在商廈租了攤床賣服裝。但這是個頂辛苦的買賣。玉華要坐一夜火車去省城(經常沒座位,只好在別人座椅下蜷縮一夜),第二天去商場選貨、去長途車站配貨。然后再當晚坐夜車回來。人到貨也到了,就擺到攤床上叫賣,成天忙得連撒尿的工夫都沒有。
如此忙碌了4年,玉華跟旁邊攤床上的小伙子結了婚。總算不用她進貨了,眼瞅著苦日子有點甜味,見著了點亮,可由于多年的操勞和忙碌,玉華的腎又出了毛病。在省城醫(yī)院她摘除了一個腎。那時,正趕上江得財試驗的一個草菇菌種的關鍵時期,離不開人,他就在實驗室打了個慰問電話。江得財讓李玉蘭請了一周假去伺候玉華,并給她捎去了2千塊錢。出院后,玉華的身體明顯地消瘦,體力也大不如從前了。她就時常把自己的病,歸咎于江得財和李玉蘭,埋怨他們不能像別的同學父母那樣,給自己安排一個清閑點的工作。她嫉恨的是繼母李玉蘭。她認為繼母就是繼母。如果自己的親生母親在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父親這么虧待自己的。為此,玉華連續(xù)幾年都不蹬李玉蘭的門。
而一提起二女兒玉芝,李玉蘭的心就隱隱地痛。是那種刀剜火燒樣的痛。
三個女兒走后,天黑了。心情雜亂的李玉蘭懶得做飯,胡亂扒拉幾口剩飯冷菜,早早睡下了。
窗外的天空稀稀拉拉飄起了雨。李玉蘭的心里塞滿了心事,黑暗而且潮濕。
她這輩子沒虧欠過別人什么,唯一覺得歉疚的就是玉芝。三個姐妹中屬她最好強。也只有她最和李玉蘭貼心貼肺。四年中專畢業(yè)后,玉芝在縣城的一家外貿公司從事財務工作。26歲那年,李玉蘭將她介紹給了同校的老師韓雷。韓雷從小沒父母,寄養(yǎng)在叔父家里,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三中做體育教師。小伙子身體強壯,打得一手漂亮籃球。也能吃苦。還節(jié)儉。所以心性高傲的玉芝一眼就看好了他。
結婚一年后,玉芝懷胎8月,只等小家伙“哇”的一聲瓜熟蒂落。韓雷見別人靠岳父的草菇技術發(fā)了家,也想栽培點掙些錢,給未降生的孩子積攢點家底。江得財和李玉蘭最欣賞這個姑爺,就很贊同。江得財破例借給他1萬塊,做墊底資金。韓雷說,我不能白使你的錢,這樣吧,您再借我1萬算你入股。我去銀行貸5萬。要干就大干一場。咱不能自己家掌握著技術,光無償?shù)貫閯e人服務,眼看著別人大把大把地賺錢,而自己還是個窮光蛋。
就這樣,韓雷雇了兩個民工經營他的草菇場,他利用禮拜天和一早一晚的時間,去草菇田里干活。他一心一意想把草菇侍弄好。江得財也對韓雷的草菇挺上心,隔三差五去指導。韓雷的草菇長勢喜人。一家人心里美滋滋的,就等著數(shù)錢了。可誰想,老天卻偏偏把雨季提前了。一時間,生長旺盛的草菇感染了雜菌,成片地發(fā)黑霉爛。韓雷急了,跑來向岳父求救。江得財說:“在地里搭上草棚,再噴灑些農藥,就能避免草菇霉爛。”
那幾天韓雷忙瘋了。他起早貪晚和兩個民工搭草棚,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起,起了又磨爛。衣服被刮得一條條的像個乞丐。
玉芝見丈夫忙成這樣,就有些心疼。她挺著大肚子跑到江得財家,說:“爸,你看韓雷不懂技術,成天在地里瞎忙活,都累瘦了,你就去幫他一把吧。”
江得財也忙啊!這幾天他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一直在菇農的地里指導抗災自救。他說:“我自己還忙不過來呢,哪有時間幫韓雷的忙。”
玉芝就生氣了,說:“別人家的草菇你那么上心,而韓雷忙的是咱自己家的,就不能幫自家人一把?況且地里的草菇還有你的股份,你都甩給他,就知道年底分錢,你咋就那么自私呢?”
啪,江得財打了女兒一巴掌。“自家的草菇重要,還是10萬菇農的草菇重要。”江得財沖玉芝喊道。他容不得女兒說他自私。因為他最討厭自私的人。他這么沒黑沒白地忙,為的誰呀?是為了全縣10萬菇農啊!他罵道:“操你媽的,我看你才自私呢!”
玉芝本來就對父親憋了一肚子的火,見父親不但不幫忙,還對自己連打帶罵的,就覺得委屈死了,她捂著被打疼的腮幫子,朝江得財?shù)裳酆鸬溃骸靶?你真行!為了別人家的草菇,你竟然打我?以后,你管他們叫女兒去吧!”
玉芝是捂著臉哭著跑走了。江得財也被玉芝氣得直哆嗦,指著她的背影喊,“滾!滾得越遠越好!”
李玉蘭覺得江得財過分了,剛才玉芝說完后,她還想幫玉芝說句話求求情呢,沒想到這爺倆都是犟牛脾氣,三句話沒說完就戧了起來。而叫李玉蘭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江得財打向女兒的巴掌。她追到門口沒攆上玉芝,只看到她那抽噎聳動的肩膀被夜色淹沒,就怒沖沖地回到屋里向江得財吼開了,“你不幫她就算了,怎么還打她呢?你沒看見她挺著大肚子,就要分娩了?要是打流產了,吃不了你兜著走。”
江得財扯著脖子喊道:“我打她咋了?我自己的閨女,打一巴掌還不行啊?媽的小兔崽子,竟說我自私,還讓我管那些菇農叫女兒,虧她說得出!”
這時,有個偏遠山村的菇農打來電話,哭著說:“江老師啊,咋整啊你說,俺家的20萬袋草菇出現(xiàn)了雜菌,眼瞅著到手的20萬塊錢爛在地里了……江老師啊,求求你快來給俺看看吧,怎么治啊?你快點來吧……”江得財二話沒說,穿上雨衣就走了。
那一夜江得財沒回來,他冒雨連續(xù)跑了五六個村屯,指導菇農抗災自救。
第二天天蒙蒙亮,韓雷就起來了。他開著借來的四輪農用車,拉著滿滿一車搭建草棚用的鋼筋和木桿急急往地里趕。
李玉蘭接到韓雷出事的電話時,正在廚房做早飯。她當即跌了下去,盆里的米撒了一地。由于雨大路滑,韓雷又沒有駕駛經驗,在一山口的拐彎處,四輪農用車滑進了山谷。鋼筋穿透了韓雷的胸膛。這個噩耗的結果是,玉芝肚里的孩子沒了。
那以后,玉芝的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她被外貿公司辭退了。一個人呆在家里,成天以淚洗面恍恍惚隱,不是看見了韓雷,就是看見了流產的孩子。李玉蘭只好搬了過去,陪她住了半年。
李玉蘭一夜未眠。縣委書記來的時候,她面部黃腫,眼帶血絲,面容憔悴。她的血壓又升高了。
三個女兒先來了。玉鳳把李玉蘭按在床上,說:“你不用起來了,一活動血壓又得高。有啥話,讓書記跟我們說。”玉鳳出去的時候,順手將門關上了。
書記被三個女兒攔在客廳,玉鳳說:“我們是江得財?shù)呐畠海惺裁丛捑透覀冋f吧,我媽這些天由于悲傷過度,老想著我爸,血壓又升高了,起不來了在屋里躺著呢。”
書記比李玉蘭小幾歲,他來主要就是慰問李玉蘭的,他說:“我去看看李校長。”就推開門進了里屋。他在床邊坐下,關切地握著李玉蘭的手說:“李校長,您不要太難過了。老江雖然走了,但他是全縣10萬菇農的財神呀,是真正的人民公仆,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他雖然走了,但他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發(fā)揚。您不要太難過,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
書記把臉轉向玉鳳她們,“你們三個女兒,要好好照顧好你們的母親,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你們的父親。”玉鳳說:“您就放心吧,我們會好好照顧媽媽的。”
李玉蘭的眼角有些潮濕,試圖坐起來和書記說說話。書記按住了她的胳膊。
在客廳,玉芝向書記提出了三個困難:一是父親住院期間,向她們三姐妹借了3萬治病,希望領導給報銷;二是前些年父親下崗時,為了研究草菇新品種自己掏錢出去考察、購置器材花了1萬多。十幾年來,他走遍了全縣200多個村屯進行技術指導,光車票錢也得1萬多。這些錢希望領導給報銷;第三,玉芝的丈夫韓雷為了幫江得財搞科研,在給他送試驗器材時,出車禍送了命。玉芝因打擊太大而流產,導致精神失常,丟了工作。現(xiàn)在已痊愈了,希望領導給她安排個清閑點的工作。
縣委書記當即表了態(tài),“江得財同志的藥費,我們馬上給報銷。至于他為了搞科研,墊付的試驗費和車票錢,我會安排財政局馬上撥款3萬處理。還有,”書記把目光落在玉芝的身上說,“玉芝的工作問題,我馬上就給解決。”他掏出手機,給交通局長打了電話,讓他給安排在辦公室工作。臨走的時候,他還一再向玉鳳道歉,“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不知道江得財同志下崗期間,在家庭遇到這么多困難的前提下,還一心撲在草菇的推廣和科研上,是我們平時工作做得不夠細致、周到,請你們家屬原諒。”
他環(huán)視了一圈屋子,見沙發(fā)已露出了木茬,電視還是12英寸的黑白電視,裝修也簡陋到了極點,就感嘆地說:“先優(yōu)模范的家,竟這么簡陋貧窮,可他用自己的技術,使全縣10萬菇農擺脫貧困,走上了致富道路。這樣的典型,我們發(fā)現(xiàn)得晚了,也保護得晚了……”
書記對張?zhí)m和報社記者說:“你們對江得財同志先進事跡的報道不錯,但還要再挖掘一下,比方他女兒剛才說的,就是一種十分高尚的精神嘛,別人給錢還不愿意幫助百姓呢,可他卻在下崗不給開工資的情況下,自己出錢搞科研,難能可貴呀!”
外面的說話聲,李玉蘭聽得一清二楚。當玉鳳說到江得財住院期間,向她們借了3萬時,她驚訝得張大了嘴。她在心里喊道,撒謊!她在撒謊!我們沒朝她們借過錢,一塊一毛都沒借過。但她無法喊出口。她知道,既然玉鳳這么說,三姐妹肯定統(tǒng)一了口徑,即使自己戳穿,她們也會說借了。老江已死,死無對證啊!再說家丑不可外揚,老江現(xiàn)在是要宣傳的先進,如果把女兒們的把戲戳穿了,只能給老江臉上抹黑,弄不好自己作為教書育人的校長還會落得個教育子女無方的罪名。
一提起老江住院,李玉蘭的心里就不舒服。因為那20多天,除了老江住院當天玉鳳和玉華來看過,其他時間就沒見過她倆的影子。只有玉芝三天兩頭送點雞湯什么的,或者替換李玉蘭值兩個夜班,讓她回家洗洗澡換換衣服。現(xiàn)在,她們竟然大言不慚地表功、撒謊騙政府的錢
李玉蘭苦在心里,她想把縣委書記叫住,當眾戳穿她們的陰謀。但她鼓了好幾鼓也沒鼓足勇氣。
縣委書記走了。三個女兒也走了。她們連李玉蘭的屋都沒回就直接走了。
張?zhí)m沒走,她走進里屋坐在床前問:“李老師,你的病好些了嗎?要不要去醫(yī)院打點滴?”李玉蘭坐起來,攏了攏耷拉在臉前的頭發(fā),說:“我就是血壓高,老毛病了,沒事。”張?zhí)m說:“剛才書記來看你,你咋不出去接待?你躺在床上,是不是在裝病?”
對于張?zhí)m語言的唐突,李玉蘭并沒往心里去,她說:“我是打算親自接待書記的,可玉鳳她們不讓我去見,非把我按在床上的。”
“咋的,是玉鳳把你按在床上的?”張?zhí)m張大了嘴巴問,“而且,她們還讓你裝病?”
李玉蘭點點頭,痛苦地嘆息了一聲。
“太不像話了!”張?zhí)m氣憤地說,“她們這樣做,是不是有啥企圖呀?”
李玉蘭說:“沒有。她們沒啥企圖。”
縣里下發(fā)了文件,召開了動員大會,號召全縣人民向江得財同志學習。
接著劉慶帶領報社、電視臺的相關人員又來到了李玉蘭家。報道組奉命寫江得財先進事跡報告團的演講材料。劉慶對李玉蘭說,老江的事跡報告團由6個人組成。我?guī)ш牐吓_做報告的3個人:您和江得財生前單位的領導,再一個就是草菇栽培戶的代表。另外報社和電視臺各派一名隨行記者跟蹤報道。
張?zhí)m插話說:“電視臺派的人是我。”
劉慶說:“縣里要求報告材料要感人,要鮮活,要催人淚下,要催人奮進。”
事已至此,李玉蘭就像磨道上的驢,想不往前走都由不得她自己了。
江得財工作上的事跡由單位領導和菇農負責演講,劉慶只讓她講丈夫是如何在家刻苦鉆研業(yè)務的,是怎樣在外做一個優(yōu)秀的公仆,在家做一名稱職的好丈夫的……
李玉蘭開口了。她的嗓音有些沙啞,像吞了青杏似的苦澀。
“其實,老江是一個優(yōu)秀的、稱職的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她努力地使自己微笑了一下,努力地做出一幅陷入甜蜜回憶的狀態(tài),說,“就說我倆吧,結婚這么多年了,還從來……從來就沒紅過臉……”
李玉蘭的臉,火一樣地燃燒了起來。
難道,真沒和老江紅過臉嗎?那為什么自己要搬到學校,與他分居3年多?記得那年春節(jié)前,老江因為研究中的菌種出現(xiàn)了問題,一連在實驗室住了半個多月,連小年也沒回家過。李玉蘭找到實驗室拽他回家過年,懊惱中的老江拿她撒氣,把她罵得直哭。
恍然如夢啊!但這一切都過去了。老江人已死了,再去回憶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還有意義嗎?
有了這樣的想法,李玉蘭再往下說就順暢多了。在她的腦海里,真的就產生了一幅美好而優(yōu)雅的畫面,隨著她深沉而憂傷的話語浮現(xiàn)出來。說著說著,她就不再懷疑所敘述的是真是假了。她想,只要對宣傳老江有好處,他們讓咋說就咋說吧。
“老江忙啊,那塊玻璃他去年就說要鑲,可一拖再拖,直到他去世前才把玻璃買回來,”她指著陽臺那塊沒有玻璃的窗口說,“當他剛要鑲時,電話響了,一個菇農說草菇感染病菌了,他放下玻璃就走了。”
說到這李玉蘭走到陽臺,拿出那塊玻璃給報道組的人看。報道組的人撫著玻璃,不免感慨了一番。但她心里清楚,因為這塊玻璃自己沒少跟老江吵。最后,她吵累了,煩了,她想不就是塊玻璃嗎?自己也能鑲。她就站在凳子上量好了尺寸,去買了塊玻璃。可回來一比量,大了幾毫米鑲不上。她就放在陽臺了,準備哪天借個玻璃刀,把大出的幾毫米割掉鑲上。但老江偏在這時住院了,她在醫(yī)院伺候他直到他死去,也沒顧得上鑲玻璃。
李玉蘭充滿深情地“回憶”道:“記得那年春節(jié),老江的研究取得了成功。他平生第一次在家休了一周假。他說平時太忙,欠我們母女的太多。都是我們伺候他,這回,他讓我們坐著看電視,打麻將。他親自下廚給我們做好吃的。他忙了一上午。中午,他將我們拽到滿滿的一桌子菜前,斟滿了紅酒,深情地說……”
感動中的張?zhí)m光擦眼淚的紙巾就用去了6張。
報道組的人走后,房間陷入了寂靜,只有自己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李玉蘭想起了她跟江得財分居前的那一仗。那是她跟江得財夫妻生活中,打得最兇的一仗。那次她差點拿菜刀把他劈了。
江得財在外面有了女人。開始有人跟她說,她以為開玩笑。但也給她提子醒。她開始留意江得財。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他的夢話,把他和那個女人的秘密暴露了。
他被她從睡夢中踹到了地上,當他從床下起來時,知道紙里包不住火了。他倒坦然,據(jù)實說了。那女人是下崗職工,丈夫得癌癥死了,欠下一屁股債,她做苦力掙的錢,還不夠還利息的。一天她見電視上宣傳說栽培草菇掙錢,就回農村老家承包了一塊荒山栽培草菇。開始,她只是江得財指導的上萬個草菇戶中的一個,后來他就指導到她草棚的被窩里了。
“離婚!”
李玉蘭把家里能摔的東西都摔了。
“不離。”江得財躺在床上堅決地說。
李玉蘭知道,他是怕丟人。他現(xiàn)在成了名人,三天兩頭上電視,全縣10萬菇農都異口同聲地叫他“江老師”,他不敢離婚。怕丟人。
不離,那對不起了,李玉蘭搬到學校去住。一住就3年多啊。頭兩年,江得財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反正他成天在外面跑,除了早飯,中飯和晚飯都在菇農家吃。但后來他挺不住了。家里沒女人,真不是^過的日子啊。他的臟衣服已發(fā)出異味,堆滿了衛(wèi)生間。家里的墻壁上都結了蜘蛛網,窗臺上的灰也有一指厚了。以前他嫌李玉蘭太干凈,攥個抹布擦來擦去,他說她有潔癖。但現(xiàn)在家里下不去腳了,他就強烈地懷念起她的潔癖來。他打算讓三個女兒來給他洗衣服,擦屋子。但她們一次都沒干過。而那時,老大玉鳳的兒子剛出世,她沒有婆婆,月子里的玉鳳需要人來伺候。他這才想起了李玉蘭的好處,就厚著臉皮去求李玉蘭。
在李玉蘭的宿舍里,他給李玉蘭跪下了,發(fā)誓說:“從今往后,我一定離開那個種草菇的女人,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女人的心總是軟的。她原諒了她。因為這三年來,她作為一個獨身女人,住宿舍的日子也不好過。
但偷吃魚的貓,怎能拒絕魚腥的誘惑呢?李玉蘭回來帶大了玉鳳的兒子和玉華的女兒,撫平了玉芝喪夫失子之痛,她也退休了,她發(fā)現(xiàn)江得財仍跟那個種草菇的女人藕斷絲連。李玉蘭心冷了。她懶得再搬出去住。她想自己快60的人,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不管他了。看他還能折騰幾年。只要他還知道有這個家,就行。
江得財先進事跡報告會從縣里講到了省里。兩個月來,她被鮮花和掌聲包圍著,被領導的贊譽和人們的眼淚包圍著。領導的接見,媒體的采訪,弄得她飄飄然。但她也很疲累。
總算塵埃落定了。李玉蘭又回到了她的小屋。家里依然冷清,窗臺和家具上落滿薄灰。自動飲水機上塑料桶里的水長滿了綠毛。她精心侍養(yǎng)的幾盆花,走時還綠意盎然,回來時落光了葉子。臨走時她給了玉鳳一把鑰匙,囑咐她經常來看看自來水跑沒跑,并給花澆澆水。從衣柜被翻弄過的痕跡看,玉鳳來過。她似乎在搜尋什么,卻沒給花澆水。
李玉蘭急忙走到放存折的地方,還好她沒翻到。李玉蘭松了口氣。她打了個電話,讓送水公司送了桶礦泉水。她喝了口沁涼的水,開始里里外外擦起來。
夜幕降臨的時候,屋子擦干凈了,李玉蘭累得有些虛脫,癱坐在沙發(fā)上。索然無味地看了會兒電視,肚子咕嚕叫了。她給送餐公司打了電話,讓他們煮半斤酸菜餡的水餃送來。
她砸了點蒜泥,倒了點醋,蘸著佐料吃了兩個餃子。
敲門聲響了。是玉鳳、玉芝和玉華。
“酸菜餡的餃子,吃點吧。”李玉蘭說。
三個女兒相互看了看,沒說話,在沙發(fā)上坐下了。
“有事嗎?”李玉蘭看著她們嚴肅得近乎肅穆的表情問。
玉鳳說:“我爸臨死前,跟我說過家里有兩張存折,一共是6萬塊錢。他說他死后,這6萬我們姐妹三個平分。”
李玉蘭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睜著訝異的眼睛,張大了嘴巴,不認識似的看著三個女兒。她們來要江得財?shù)拇婵顏砹?而且是江得財臨死前親口對玉鳳說的,他有6萬塊,在她那存著。她想,老江會說這話嗎?他會讓孩子朝我要錢嗎?他什么時候跟玉鳳說的?他臨死的時候,我沒離開他半步。而直到他咽氣,玉鳳和玉華也沒來到他身邊,老江怎么會跟她們說存折的事呢?
李玉蘭在心里笑了。這三個混蛋丫頭,這是編著嗑來詐我呢。
“你爸什么時候跟你說的,我們有六萬塊?還說要平分給你們?”她把眼光逼向玉鳳,冷冷的。
“我爸跟自己的女兒說話,留下遺囑,非得當著你的面?”玉鳳翻了繼母一眼。
李玉蘭愣了片刻,覺得玉鳳說得有道理。父親給兒女留遺囑,不一定非得有她在場。但轉念一想不對呀,我是他的合法妻子,是你們從小叫到大的媽呀。他臨死下遺囑,怎么會不告訴我呢?老江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做那種讓人笑話的傻事。
但玉鳳和玉華一口咬定,他爸臨死前就是那么交代的。李玉蘭勢單力孤。她把目光投向二女兒玉芝,希望這個她傾注了最多心血的繼女能說句公道話。
“玉芝,你說,你爸說過這話嗎?”
玉芝的臉刷地白了。她表情不自然地看看繼母,又看看玉鳳和玉華,低下頭沒吱聲。
“你說話呀!”玉鳳生硬地搡了下她的胳膊說。
“實話實說。”李玉蘭說。
“好像,好像爸是說過……”玉芝囁嚅著說。
李玉蘭明白了,她們串通一氣來要錢。我能給她們嗎?不能!那錢是我從工資里攢下的。前些年,江得財下崗,一分錢不往家里拿,全靠我的工資過日子。好不容易攢了5萬塊錢。我后半輩子養(yǎng)老,靠的就是這點錢。依眼下這情形,她們父親的尸骨未寒,就像狼似的紅著眼珠子來要錢,我能指望狼崽子養(yǎng)老送終嗎。李玉蘭的心寒透了。
三個女兒一直磨到10點多,李玉蘭也沒吐口。她不承認江得財有什么分錢的遺囑。也不承認自己有錢。
過了幾天,張?zhí)m提著一籃子水果來看望李玉蘭。她發(fā)現(xiàn)老師的臉色不太好,就拽著李玉蘭去醫(yī)院瞧病。李玉蘭說:“我沒病,就是這陣子睡眠不好,休息幾天就好了。”
倆人手拉手嘮了會嗑,張?zhí)m兜里的手機響了,電話是單位打來的,說她采寫的一條新聞稿件總編要和她商量有關修改的問題。李玉蘭說:“快走吧,別耽誤了單位的正事。”
張?zhí)m說:“等我哪天有時間了,再來看您。”臨出門時她又叮囑說,“自己注意保重身體呀!”
看著張?zhí)m站在門口風風火火地穿鞋,李玉蘭想把她叫住,把三個養(yǎng)女利用江得財死亡一事合伙詐騙政府的錢,以及她們編造遺囑來訛她的錢的事告訴張?zhí)m,但她張了張嘴沒說出來。張?zhí)m推開門跨出去,向她揮揮手說:“拜拜!”
“拜拜!”
李玉蘭心情復雜地站在門口,瞅著張?zhí)m的背影急迫地消失在樓梯口。
深秋的一天清早,張?zhí)m去早市買早點。當李玉蘭叫她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ゎ^尋找是誰在叫她時,她竟沒認出人叢里的李玉蘭。
李玉蘭的頭發(fā)全白了。她好像整個被縮小了一圈,變瘦了,變矮了。原本光潔的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臉色灰突突的一副病態(tài)。當張?zhí)m確信站在她面前的老太婆,就是李玉蘭老師時,她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她的鼻子一酸,說:“李老師,你怎么瘦成這樣了呢?”
“血壓高,老毛病。”
“那你趕緊吃藥啊。”
“吃了,降不下來。”
“李老師,你咋一下老得這么快呢?”
李玉蘭的眼圈一紅,把張?zhí)m拽到樹后面哽咽著說:“我,我搬到平房去住了。”
“為什么?”張?zhí)m張大了嘴巴,驚叫道,“天冷了呀,平房沒有暖氣,你能受得了嗎?”
“唉,”李玉蘭嘆息說,“有啥法子,她們老去鬧。鬧得我天天睡不著覺,吃不下飯。血壓一高頭就劈開了似的疼。沒辦法呀……”
自從那天以后,三個繼女每晚都去李玉蘭家纏。后來,她們把丈夫也帶去了。再后來,玉鳳和玉華把孩子也帶去,并在她家住下了。她倆盡拿難聽的話刺激李玉蘭。她們光吃不做,弄得屋里一股怪味,一片狼藉。李玉蘭熬不下去了,血壓也直線上升,就把一個3萬的存折給了她們。
貪婪的三個繼女還不算完,說這樓房是江得財單位分的福利房,李玉蘭要住也可以,得付給她們錢頂賬。言外之意,是往外攆她。李玉蘭實在被纏得焦頭爛額,終日頭疼。那時她只想躲她們遠點,就把樓房也給了他們,搬回到她和江得財原來居住的小平房。她想只要那三個狼崽子別再來纏她,鬧她,能讓她過幾天清凈日子,她什么都舍得。
“狼崽子!兔崽子!狗崽子!”
張?zhí)m聽了老師的敘述,氣得不知咋罵她們才解氣。
“不能便宜了她們,你咋不跟領導反映呢?”
李玉蘭嘆息說:“咋說出口?丟人現(xiàn)眼呀!”
張?zhí)m說:“怕啥。丟人也是她們丟人。反映上去了,正好讓她們出出丑,現(xiàn)現(xiàn)眼。”
李玉蘭說:“咋說,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啊。管我叫了十幾年媽呢,我咋好去告她們?老江出了這么大的名,我能給他臉上抹黑么?再說,當初她們借老江的死騙縣里的錢,我也沒阻攔。”
“太不像話!臨死了,江得財還對她們說那樣的話,讓她們朝你要遺產,他是把你當外人了!”張?zhí)m爆豆似的發(fā)著牢騷。李玉蘭扯了下她的衣袖,怕別人聽到她倆說話,壓低聲音說:“小聲點。別讓人聽見。”
“聽見才好呢。”張?zhí)m氣鼓鼓地說。
李玉蘭遲疑了下,低聲說:“還有,當初你們這些記者采訪我,幫我編了許多虛假的老江的先進事跡,我現(xiàn)在要是都抖摟出來,我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嗎?”
張?zhí)m的眼睛瞪得牛鈴似的圓,問:“李老師,你是說江得財有些先進事跡是假的?是你編出來的?”李玉蘭嘆息一聲,說:“還不是你們啟發(fā)、誘導的,那些記者像魂兒一樣地纏著我回憶,逼著我說假話啊!”
張?zhí)m的眼睛越瞪越大。
自從在早市遇到李老師,聽了她的訴說后,張?zhí)m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下來。李玉蘭三個養(yǎng)女的畜生行為讓她感到氣憤,但李玉蘭關于江得財?shù)脑S多先進事跡是假的、編造出來的話讓她感到震驚。
一個周日的早上,張?zhí)m叩響了姑姑家的門。她知道姑姑和李玉蘭是多年的同事,也是搭檔,李玉蘭是校長,姑姑是副校長,她想從姑姑這了解點李玉蘭的真賣情況。
閑聊了一會兒,張?zhí)m把話題引到了李玉蘭身上。姑姑問:“李玉蘭的情況咋樣了?”
張?zhí)m把她被三個女兒糾纏要錢、并趕出來的遭遇說了。
姑姑沒覺得意外,“我早就料到了,李玉蘭不會有好下場的。”
張?zhí)m對姑姑的態(tài)度挺反感。她知道姑姑退休前為了和李玉蘭爭校長職位,一直不和。但也不至于詆毀李玉蘭呀。都退休了,怎么還和小孩子似的尖酸刻薄呢?
張?zhí)m皺緊了眉頭,想與姑姑爭辯幾句,但轉念一想自己是來了解李玉蘭和江得財?shù)募彝デ闆r的,希望姑姑說實話,也許姑姑說的這些與以前自己聽到的完全不同的意見就是實話呢。姑姑大概看出了她的想法,說:“你不用不服氣,也不要以為我是在詆毀李玉蘭,或者在幸災樂禍。其實,她跟你們新聞媒體說的話,許多都是假話。”
姑姑的尖酸刻薄她是曉得的,但她沒想到姑姑會這么說李玉蘭,而且和李玉蘭自己說的完全吻合,她沒插嘴,等著姑姑的下文。
姑姑說:“什么從來沒和江得財紅過臉?扯淡!她和江得財分居三年,搬到辦公室住,為啥?什么春節(jié)給她們做了一星期的菜,還敬李玉蘭喝紅酒?扯淡!學校里誰不知道,江得財除了工作認真,在家里什么都不干。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什么他倆的感情一直非常好?扯淡!誰不知道,江得財在外面有個相好的?什么她二姑爺韓雷為了支持江得財,而出的車禍?扯淡!他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我還不知道?他那是給自己拉鋼筋和木桿,車翻到山谷里,被鋼筋穿死的……”
張?zhí)m絕沒想到,姑姑嘴里一連串冒出了這么多的問題和答案。她驚呆了。緩了一會兒,她想也許姑姑是在故意編排李玉蘭的瞎話。便說:“你不可以道聽途說。也不能信口雌黃。”
“什么?你說我信口雌黃!你這個死丫頭,氣死我了。”姑姑倒了口氣,“不信,你去三中打聽打聽。看是你姑姑信口雌黃,還是她李玉蘭為了給江得財臉上貼金,為了自己的榮譽而夸大其詞,甚至撒謊!”姑姑生氣了。
張?zhí)m去三中調查了。姑姑說的情況基本屬實。
一天,李玉蘭給張?zhí)m打來了電話。
“張?zhí)m,你認識的人多,幫我租個廉價房。”她說。
“我現(xiàn)在就去你那,正好有些話要問你。”
“你不用來了,來了也找不到我。我搬家了。”
“怎么又搬家了?”張?zhí)m納悶地問。
“唉,不搬有啥辦法?玉鳳和玉華老去平房鬧我,非要我再給她們3萬,要不就讓我把平房給她們頂賬。我哪有么多錢啊,就把平房給了她們……”
“你現(xiàn)在住哪?”張?zhí)m急迫地問。
“住在一個老教師兒子的車庫里。”
李玉蘭來到了張?zhí)m辦公室。她又瘦了一圈,顴骨突兀,眼窩深陷,臉色更加難看。還未張口,張?zhí)m心疼得眼圈就紅了,她鼻子一酸,脫口罵道:“這三個狼崽子,不得好死!”
正好電視臺有個主持人調到市里,她的房子一時賣不掉,就想租出去。張?zhí)m在電話里把情況跟她說了,她說過一會父親把鑰匙送來。在等鑰匙的空隙里,張?zhí)m猶豫著把她姑姑的話跟李玉蘭說了。
李玉蘭的眼淚噼里啪啦掉了下來,她承認了。這對于張?zhí)m來說,不啻于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開。
她倆都陷入了沉默。
張?zhí)m把頭趴在電腦鍵盤上。好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的時候,眼淚無聲流了出來。
“李老師,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不是我要這樣做。而是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我,暗示我,甚至,甚至誘導我、逼我……”李玉蘭說,“一步步,都是你們設計好了讓我這樣做的!我不這樣說,你們能滿意嗎?能放過我嗎?”
“那你也不能編造啊!”張?zhí)m拍了下桌子說。
李玉蘭瞪大了眼睛,看著張?zhí)m說:“你說我編造?還不是你們逼的?你們不就需要編造得英雄人物完美無缺嗎?你以為我心里好受?我明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卻不得不跟你們一起撒謊……”
“但你能說,你沒有為了自己的虛榮而不斷撒謊嗎?”張?zhí)m打斷老師的話,眼睛里伸出一把匕首,直接從李玉蘭的眼睛里插入她的心臟。
李玉蘭似乎顫粟了一下,把頭低下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說得沒錯,這里面不光有你們記者的原因,我也有毛病,我承認后來我的虛榮心不斷膨脹,編造了不少假話……”
張?zhí)m沒有說話,站起來抱著肩膀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一棵大楊樹出神。
李玉蘭看了一眼張?zhí)m的背影,站起來走了。張?zhí)m站在窗前沒動,她知道老師走了。她在回憶自己的采訪報道過程,她為自己當初的做法感到吃驚,她被自己的行為嚇出了一身冷汗。江得財?shù)氖论E本就夠高尚的,但自己為了出風頭出名,最后竟推動、幫助她編造故事來糊弄組織,愚弄觀眾……
張?zhí)m陷入了自責之中。
“得財草菇研究所”落成典禮的前一夜,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下得很大、很急,早晨的時候雪已有半尺厚了。白天的時候雪依然沒停,雪花也比晚上大得多了。參加落成典禮的領導、記者和相關人員,冒著大雪都來了。只一會兒工夫,大家的身上就落了厚厚的一層雪花。
為了表彰和紀念江得財對草菇研究的貢獻,將12個他研究的草菇新品種,依次命名為“得財1號”、“得財2號”……
“得財草菇研究所”成立,作為妻子的李玉蘭必須到場。按照典禮程序,還有她的發(fā)言。
可是,李玉蘭沒來。
就在人們議論紛紛時,張?zhí)m接到了她打來的電話。她說:“我起早坐上了回老家的客車。現(xiàn)在剛下車。我想通了,其實我在你們采訪時,添油加醋地為江得財抹粉,是我的虛榮心在作怪。唉,不全是你們逼的,我也有責任。何必呢?教了一輩子學生如何做人,到頭來,自己卻說開了謊話……唉,從你那回來,我好幾宿沒睡著覺。我覺得我必須把實情告訴你,我寫了份詳細材料,發(fā)到你郵箱里了……”
張?zhí)m低聲說:“先別說這些,現(xiàn)在正舉行典禮儀式,等你講話和剪彩呢。”隔著彌漫的雪花,張?zhí)m依稀看見幾個工作人員正在焦急地四處尋找李玉蘭。
李玉蘭說:“研究所成立,老江的心事了了。我到不到場意義不大……”
“你回老家……投奔誰?”張?zhí)m拍打掉頭上厚厚的雪花問。
話筒里傳來汽車的笛聲,李玉蘭說:“我兒子找到了我。他畜牧大學畢業(yè)后,在老家建了個大型養(yǎng)牛場。他來接的我。要我跟他回家。”
“張?zhí)m,”李玉蘭繼續(xù)說,“我的那些材料,你隨便處理吧。老師信任你……”
張?zhí)m的喉頭一緊,眼淚奪眶而出。她合上手機,仰起頭來,一瓣沁涼的雪花跳著舞翩翩躚躚砸在她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