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夏至后的早晨，天老早就亮了。村子里的空氣有點悶熱，但清澈。像裝在玻璃瓶里的清水一樣透明。太陽光從空氣里穿過，被折曲，里面的物體就都一波一折的；明媚而且光亮。一只蒼蠅從宇宙的一個角落里跌跌撞撞地飛進村子里來，直朝琴住的房子飛去。最后就結結實實地落在了琴的玻璃上。六只腳在玻璃上抓出的“咔嚓”聲，把琴從夢中驚醒過來。

他疲憊地從炕上坐起來，嗅到屋里的空氣似乎與往日不同；惺忪的眼睛里像灌進了漿糊，粘乎乎地。這時，他看到了鋼。鋼坐在茶幾后面的沙發(fā)上，黑色的夾克歪斜地敝著懷，長長的頭發(fā)差不多蓋住了眼睛。他手里拿著半截黃瓜，正“咔嚓，咔嚓”一口一口地咬。屋子里充滿了一種清清爽爽的黃瓜味。

琴光著身子，開始往身上套簡單的幾件衣服。他不經意地問鋼：“有事?”

鋼說：“是的，有事。昨天夜里你干什么來著?”

“夜里?沒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呢?睡覺。”琴沒有太多地搭理一直吃著黃瓜的鋼，端起臉盆朝外走去。臨出門時，拉下搭在門旁杠上的手巾。他要出去洗臉了。

窗玻璃上的蒼蠅像是一塊濺上去的泥點子，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

琴是用井里新打上來的水沖洗的臉。水很涼，眼睛里的漿糊迅速被沖洗掉了，心里也跟著明亮清醒起來。這時，他才又想起坐在屋子里的鋼。鋼不大與琴來往，甚至自從認識鋼到現在，鋼還是頭一回到琴的屋子里來；而琴還從來沒上他家去過呢。那么鋼……?

琴趕緊回身向屋子里走去。屋子的門開著，里面塞滿了清清爽爽的黃瓜氣味。鋼已經走了，沙發(fā)上空蕩蕩的。只有那片黃瓜氣味永遠地留存在了屋子里。

琴來到醫(yī)院，門診的音對他說：“昨天那個人是你什么人?”

琴想了想說：“他不是我什么人，我不認識他?！?/p>

音曖昧地瞇起她半夢不醒的眼睛，對著琴微笑起來：“那你干嗎把他送到這兒來呢?”

琴說：“我也不是有意的，送完最后一個人回來時，我發(fā)現他倒在街邊。當時他滿臉是血，昏迷不醒。我就把他送到這兒來了?！鼻僬f到這里時四下看了看，又小聲說：“他死不了吧?”

音鄙夷起來，不屑一顧地邊轉身離開邊對琴說：“昨晚已經脫離了危險，可一直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短時間內怕是還醒不過來……”音說著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回頭對琴說：“你可要多加點小心呢……?！闭f完，對琴笑笑。之后轉身再也不理琴，一直上樓去了。

樓頂熾熱的陽光里飛舞著一只大大的蝴蝶，像是風中狂舞的一張廢棄的紙片。

琴就只好自己朝病房走去。醫(yī)院的走廊很長，有一種走不到頭的感覺。里面全是濃烈的“來蘇水”氣味，這氣味凝在一起，很沉重，人就好像走在固體里。這是一種不祥的味道，琴每次嗅到這氣味時，他都強烈地體驗到“死亡”的經歷?！斑@是陰間的氣味。”琴自語著說。

昨天那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病床上，頭上纏滿了繃帶，連眼睛也沒有露出來?？噹蠞B出大塊大塊的褐色的血痂，看不出他在呼吸，和死人一模一樣。琴很想知道他的模樣，——昨天天太黑了，又不停地下著雨，他看不見他的臉：現在又纏了滿頭繃帶，甚至連他的眼睛也纏住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的膚色是黑還是白呢?對于這一切琴都一無所知，他很想現在就知道。于是琴悄悄走上去對昨天的那個人說：“你可別怪我，怎么著你也該叫我知道你長的什么樣子吧?”琴說著就要解開昨天那個人頭上的繃帶。正是這時，病房的門開了，音和護士長從外面走了進來。護士長對琴說：“你……?’

琴說：“我想看看他到底是誰。”

護士長突然大聲地叫道：“你別再胡鬧了行不行?”

琴叫她嚇了一跳，絆絆磕磕地說：“我，我可沒有胡鬧，我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是誰。”

護士長像是強忍住心里的憤怒，語調冰冷地命令說：“去收款處付款!”

琴有點吃驚，他滿腹疑惑地說：“交錢嗎?可是，我……”

護士長有些不耐煩了，她揮了揮長長的手臂厲聲地對琴說：“對?”說完就帶著音出去了。

琴站在地當中，看著一動不動的昨天那個人?？戳艘粫海约壕托α苏f：“可不是嗎，我想這會兒他的家人可能還不知道他出了這么大的事呢。醫(yī)院叫我去交錢，這是合理的嘛!”

琴說完，轉身出了病房。醫(yī)院的磚縫里傳出來一聲聲滲烈地號叫聲，這聲音似遠似近；忽強烈如山崩海嘯，忽細弱如小河潺潺。身前背后不時有人影一閃而過，匆匆忙忙之間也不打打招呼。

收款處里面坐著兩三個肥胖的女人，她們正專心致志地數著手里的錢幣。不時把干滑了的大拇指朝伸出的長長的舌頭上抹一下，涂濕后，再“唰啦唰啦”使勁地數。琴沒有打攪她們，靜靜地看著她們數錢。他想要不了多一會，他兜里的錢也會傳到她們手上，被她們這樣“唰啦唰啦”數來數去。

果然，一個最胖的女人最先數完了手里錢(也許是沒有數完，先摞到了一邊)，她笑嘻嘻地對琴說：“交款嗎?”

琴說：“是的，我來給13號病房，13號床的病人交款。他是昨天住進醫(yī)院里來的?！?/p>

胖女人收起了她的笑臉，橫橫地說：“昨天晚上送進來的，為什么當時沒有來交款呢?這樣做你已經違反了院方的規(guī)定，你是要受到處罰的。我們要多收你百分之三十的‘滯納金’你服氣嗎?”琴沒有反對胖女人的說法，他想自己也不過就是暫時替昨天的那個人墊付一下。也許過不了今天，昨天的那個人的家人就該來看他來了，他們還會感激自己的。

琴說：“多少錢?”

胖女人說：“押金七萬元，加上滯納金兩萬一，一共是九萬一?！?/p>

琴的額頭有點冒汗，他摸了摸空癟癟的兜里那幾個大子兒。那可連押金的一百分之一都不夠，這可真是一件丟人的事。琴的心里覺得挺窩囊，如此的尷尬境地讓他已經無所適從了。

“交款!”胖的女人見琴只管站著發(fā)愣，有些不耐煩了，忿忿地說：“還等什么呢，你這個人可真是!”

琴手忙腳亂起來，尷尬叫他的臉漲得通紅。他下意識地撓了撓后腦勺說：“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誰，我，我沒有那么多錢——那差不多有十萬了……”

胖的女人鄙夷了起來，把血紅的嘴大大地撇向一邊。狠狠地瞪了一眼琴，說：“你想怎么樣呢?人是你送來的，不拿錢我們就白給你看?你當我們是福利院?我們還指望吃他們的飯哪!”

琴狼狽地回到家里，坐在鋼曾坐過的沙發(fā)上。他想：該怎么辦呢?再交不上款，下午那個人就要被醫(yī)院攆出病房了；如果現在我就放下不管?……當初我救他干什么?那我又成了什么人了呢?好人做到底吧。那個胖的女人說得很對，醫(yī)院就是醫(yī)院，福利院就是福利院，人家也是要吃飯的?？偛荒芾厦赓M出珍，那樣他們早就黃了。琴自己點了點頭，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決定出去借錢，如果不出意外，那么趕到中午能把那十萬塊錢湊夠?！凑涣硕嗑?，那個人的家人就該來看他了。他們會很陜把錢還給我，我不過就是在中間倒了一下手而已。

琴對自己的想法很滿意，這沒有什么不妥的。

琴帶著自己的想法，來到明晃晃的太陽底下。窗戶上的那只蒼蠅還一動不動地趴在玻璃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塊濺上去的泥點子。

琴只有找他的鄰居，鄰居叫大富。他家有三輛“東風”汽車和一臺一年四季不停下來的推土機，他們家每天吃肉，從不肯吃一口帶點綠顏色的東西—鄰居的理論是：那種綠顏色的食物從來是下賤人才吃的東西，就像高高山上的老虎與淹沒于草叢間渾身膻氣的山羊一樣不能混而言之?！拔覀兛墒钦诘摹橙鈩游铩??！庇幸淮?，鄰居大富低著頭，不停擺弄手指上肥大的鉆石戒指，這樣對正向嘴里填白菜的琴說。琴停下了他的咀嚼，歪過頭去看大富(因為綠色的白菜汁正不斷地從琴的嘴角里汩汩流下，為了不弄臟自己的衣服，琴只能把脖子抻向前頭。)“可不像你們這樣喜愛吃‘草’。”

從那一刻起，琴就再也不愿意理會他這個鄰居了。琴使勁地咽下嘴里的白菜，站了起來。他很想揍這個“食肉動物”一頓，但他馬上又坐了下去。因為琴看這個叫大富的鄰居不論是個頭還是形體都大大地超過了他好幾倍，和他動武真就像是一只小小的山羊去和一只龐大的老虎格斗那樣不自量力。“是的，”琴點著頭說，“我就是愛吃草，不喜歡吃肉。——吃肉?吃肉我過敏，我的腸子消化不了那么肥膩的東西。”

鄰居大富“哇哇哇哇”地大笑起來，他認真地對琴說：“你就是一只吃草的山羊?！闭f完，站起身，向門外走去。隨著他的走動，整個房子都顫抖了起來。琴咽了一口唾沫，垂下頭，才要繼續(xù)吃飯，猛地看到青綠的白菜，馬上把它們扔在了門后的垃圾桶里。

那次對話使琴的自尊心受到了大大的傷害，他曾對著一株巨大的稠李子樹發(fā)誓說：自己以后就是死了也不去理大富。

事隔未及一年，琴就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誓言。盡管他的心里有多么不愿意，因為據他所知，在他周圍的人中，大富是最富有的。

頂著盛夏中午的毒太陽，琴流著汗水來到鄰居大富家。大富家的紅色大門上邊裝著一只攝像探頭，像一只獨眼，冷冷地看著琴，使琴身上正向外冒的汗水一下子憋了回去。琴就預感到自己近期可能就要感冒了，因為他連連地打冷戰(zhàn)。

紅色大門無聲地打開了，一顆蒼老的白色頭顱從門縫中伸出來?！澳阏艺l?”白頭沙啞著嗓子問。

琴說：“大富……老板，在家嗎?”

白頭從門里走出來，大門在他身后重新關上，“在呢，你有事兒嗎?”

琴說：“對!”

白頭想了想說：“大富老板正在會見客人，你和他有約定嗎?”

“這倒沒有，”琴說，“鄰居間來串門，還用得著約定嗎?”

白頭點了點頭，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說：“照理說，是要有約定的。畢竟是老板，他一向很忙的?？茨闶撬泥従印?，也不好難為你，我就進去通稟一聲，成不成的就看你的造化了?！?/p>

琴有點惱火，白頭的話刺傷了他，他不耐煩地說：“你快去回他一聲得了，我還有大事呢!”

白頭并不生氣，也不多言語。轉身回門里面去了。琴在門前的水泥臺階上坐了下來，就像是一個專業(yè)看大門的人。

大約過去了半個鐘頭，白頭從門里走出來。對琴說：“進去吧，老板可真的是在會見客人哪!要不是看你是他的鄰居他一定不會會見你的?！?/p>

琴走進了大富的大門，里面是游廊和一些花花草草。在對面遙遠的亭子里，琴看見大富和鋼正一人端著一只茶杯，乜斜著眼睛看著他。琴走上前去，對大富說：“大……富老板借我十萬塊錢，我有急用。半個月我就能還上你，你別怕我賴帳。”

大富顯然沒有想到琴的出現，更沒有想到琴會向他借錢。呆了一呆，之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濃厚而且略帶肥膩，琴聽著就感覺臉上落下許多油星子。

大富笑過，拿肥眼看他，琴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手腳也局促起來。

大富說：“借錢嗎?有，我有的是錢，可是你這—個‘食草動物’借那么多錢干嗎?說，是不是干了什么違法的事，叫公安局給逮著了?是交罰款吧?”

琴的臉開始發(fā)燒，他下意識地撓了撓后腦勺說：“大富老板開玩笑呢?我怎么會做什么違法的事呢?你是知道的，我可是一個老實合格的守法公民哪?！?/p>

“你是合法公民?”大富驚奇地將肥頭轉向鋼，指著琴說道：“他說他是個守法公民?你說這怪不怪?他也算是個合法公民?那還要監(jiān)獄干嗎呢?”

鋼抖動著長長的頭發(fā)也跟著“咕咕咕咕”地大笑了起來，笑得他連黃瓜都顧不上吃了。琴愣愣地看著他們，心里老大不是個滋味兒。他搞不懂自己不過就是向大富借點錢，況且，到目前他還沒有把錢借給他呢!他們憑什么說他不是個守法的公民呢?琴有點氣憤了，他揚起手。大富和鋼突然停止了他們的大笑，一起把臉轉向琴。大富搖動著一根手指對琴說：“我剛剛接了一筆生意，錢都投出去了，真是不巧，剩下的十萬塊錢，都存在銀行里，那是我和我老婆共同擁有的財產，我—個人還無權動用。所以，所以呀，還得請你原諒才是?！?/p>

琴感到胸膛似乎被人潑上了一盆冷水，心臟緊緊地聚了一下。臉色立即不尷不尬起來，他將手在褲腿上不停地搓來搓去，眼睛就看見鋼正呆呆地咧著嘴看他。他惱火地皺起眉頭，真想把怒氣發(fā)泄到鋼的身上，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把搓褲子的手攥成拳頭，又偷偷地放開來?！澳呛冒?，大富老板既然這樣說了我也沒什么非求你不可的，我走了?！鞭D過身后，他惡狠狠地嘀咕了一句“誰他媽求不著誰呀?”

正要抬腿，不想大富又叫住了他，“唉唉，琴，話還沒說完嗎，你干嗎急著走哇?”

琴就又站住，回過頭惱怒地看著這兩個叫他尊嚴掃地的人。

大富說：“咱們畢竟是鄰居住著，你有了難處，怎么著我也不能看著你犯難不表示點什么是不是?可這錢是真的不湊手……，這么著吧，”說著，兩只肥眼向四下里掃了兩掃，才又小聲對琴說“我就把我的私房錢拿出來，先給你用著，不過……不過，咱得先小人后君子，先得說下，這錢我不能白自給你用；也不能無期限地給你用，你得給我30％的利息。期限嗎?我看就—個月怎么樣?時間太長怕是不行。”

琴的腦袋有點逐漸變大的感覺，但對大富到底能夠出手幫他，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了那么一點感激之情，對他的要求，倒也覺得是合情合理的。那畢竟不過是自己暫時幫那個人墊付一下罷了。他沖大富點了點頭，說：“行，我也不過是幫別人的忙，就按大富老板說的辦好了……?！薄澳阆葎e忙著表態(tài)!”大富打斷了琴的話說“這話咱得這么說，要是，要是到時候你還不上我，利息就得加倍，如果再過一個月你還是還不上，利息就要提高到三倍。并且我要到法院，要求法院強制你償還債務，這你沒有意見吧?只有這樣，對咱們倆才算是公平。”

琴搓了搓濕漉漉的兩只手，又使勁兒咽了口唾沫，點了點紅漲的頭臉。自己也不知道這算是答應還是沒答應大富的要求，目前的境況就好像真的是自己在為自己的事而求大富來了。

大富沒有再追問什么，而自靠在椅子上?！叭绻麤]有別的意見，就這么定了?！闭f完轉頭對鋼說：“你去領他把合同簽了，再到公正處，做一個公正?！瓌e到了期限這小子再反悔?！?/p>

鋼馬上站起身來，彈了彈黑色的夾克，連連點頭應允下來。轉身向琴時，立刻趾高氣揚地說：“那你就跟我來吧?！?/p>

琴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被誰狠狠地戳了一刀，疼得有點直不起腰來了。但他什么也沒說，狠狠地盯了大富一眼，轉身和鋼走了出去。

事情辦得很順利，琴拿到了那筆救命錢。走出銀行大門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太聰明，被某種不能確定的陰謀所左右著。他長吸了一口氣，胸里才略舒坦些。

“昨天”那個人在胖女人的指尖滑過那沓鈔票之后成功住上了院，但琴感覺內心仍然被什么重物壓著。他知道，自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這個人的家屬。但怎么找呢?連那傷者叫什么自己還不知道，也就是說，根本沒有尋找的線索。為此，他不得不每天都來醫(yī)院探望那傷者。向音詢問傷者什么時候能醒過來，但是白費勁。幾次之后，音對琴的焦急就現出某種法官面對罪犯時才有的輕蔑態(tài)度來。冷臉的護士長有一次突然闖進門診要求琴馬上離開：“要探視病人你到病房去，不要影響我們的正常工作?！弊o士長的話讓琴明顯感受了深深的鄙視，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他不得不檢點自己的行為，再也不敢去找音了。

幾天過去了，琴守在那傷者的床邊?？粗话咨噹О饋淼哪莻€陌生人，他不知所措。甚至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已經死去了，但他無法獲得準確的消息。傷者一動不動，沒有一點蘇醒過來的意思，這讓琴越來越感到自己正向—個深淵滑去。

星期天，琴從被窩里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窗玻璃上一個黑色的泥點子，那很像是一只蒼蠅。琴覺得那泥點子早就已經粘在那了，但他沒有心情去把它弄掉。這倒不是說琴是個懶惰拖遢的人，他已經為自己不經意間做的事攪擾得連睡覺都無法安靜下來了。

傷者家屬到底在哪呢?琴想得頭疼，他就把腦袋使勁兒裹到被子里。如果自己躲到被子里就再也不能被人發(fā)現，那可不錯。琴自己都被自己愚蠢的想法逗樂了。

前面大街的拐角處，有一輛紅的出租車?？吭隈R路牙子邊上。車門打開著，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人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正和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秘密交談著。就在那一刻，琴內心感到了強大的壓力，他努力想看清那司機的模樣，但司機總是在適當的時候，把背影轉向他。就在琴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無意中發(fā)現那個高大粗壯的男人似乎是自己的鄰居，他正瞪著一雙漂白的眼睛，看著琴。琴沒想到大富也會在這個地方出現，這里就像是—個貧民窟，四周散亂地堆放著各種紙箱子、紙盒子和一些叫不上名字、找不出用途的雜物，建筑物都是那種用土堆起來的奇怪的房屋。這樣的房屋琴從來也沒有見過，更無法想像腰纏萬貫的大富會涉足到這樣的環(huán)境當中來。琴心里感到十分好奇，向他們走過去，想和他們打個招呼。就在這時，在他們之間出現了奇怪的空間現象。琴與大富他們之間的距離本來看上去并不是很遠，但當琴向他們走去的時候，他發(fā)現他們正離他遠去，而且速度越快，他們離去的速度也越快。最后，大富和那輛出租車就完全消失在遙遠的天邊了。無盡天字問，變成了一片虛空。琴回過頭來，發(fā)現天已經亮了。

他開始穿衣服，他想自己還得到醫(yī)院看看去，也許今天那家伙就能醒過來了也說不定。腦袋才從背心里伸出來，他看到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在沙發(fā)上了。鋼不看他，自顧啃著手里的半根黃瓜。

“你什么時候來的?”琴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我早就來了，你沒有看到我嗎?”鋼不懷好意地看著琴。

“我，我還真沒注意?！鼻僦嶂f。

“別想躲，躲也躲不開?！变摻乐S瓜，字吐得不是很清楚。

“躲?誰躲了?”琴有點惱火。

“不躲就好，誰一輩子不攤上點麻煩事，你沒把那家伙扔下不管，已經說明你可以算上是個好人了，啊?”鋼的語氣顯得很不正經。

“來干什么?”琴不想和他多費工夫。

“來干什么?”鋼大聲叫了起來，“難道我來干什么你會想不到?”

琴一下子愣住了，他真沒想到鋼來真的有事：“什么事啊?”

鋼一下子放松了自己緊張的身體，軟軟地靠在沙發(fā)靠背上。好像是自語說：“真是冥頑不化啊!簡直不可理喻?！变撚肿松碜?，板著臉對琴說：“你忘了借大富先生的錢了嗎?”

琴心里“咯噔”一下，期期艾艾地說：“借錢的事我沒忘，但這才十多天呀?還沒到期限呢?！?/p>

“我來是提醒你，離到期限還有十三天。也就是說，十三天以后，你必須連本帶利一次還清。如不能還清，那咱們法院見。”鋼把手里的黃瓜把兒撇在了地板上，站起身來，狠狠地踩了上去。

琴的后背冒出粘稠的汗水，順著脊椎向下流去。一股火氣自頭頂冒出：“你算老幾呀?”琴從床上跳起來，蹦到地上“到不到期，還不還錢是我和大富的事，你他媽瞎攙和什么?”

鋼沒想到琴也會發(fā)脾氣，愣了一下。但馬上回過神來，說：“你先別急，我可不是瞎攙和，你也知道，我可是你們這次交易的擔保人，是我一手操辦的這件事，你還不上錢，我也是要吃官司的?！?/p>

對自己粗暴的態(tài)度琴馬上后悔了，他本就應該想到這個鋼在整個事件中可能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當初向大富借錢，鋼就一直站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因為他明顯地偏向于大富，所以琴當時并沒有感覺到，還以為鋼是在借機羞辱他。但和大富談妥以后，大富的確叫鋼全權辦理的借款手續(xù)。“那又怎么樣?”琴不想服軟，就算鋼是擔保人，在沒有到期以前他也沒有權利對自己指手劃腳。

“我只是提醒你，沒別的意思。你大可不必這樣激動?！变搹娜莸貙η僬f。

“到時候我會按合同履行自己的義務的，用不著你操心?！鼻俨辉倮頃还艽┳约旱囊路?。

鋼向門口走去，在門檻上，他回頭對琴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要不然我放不下心。我還會來的?！?/p>

琴無力地坐在床上，腦袋里“轟轟”亂響，什么頭緒也理不出來，他感覺自己當初可能真的錯了，認識到這是管閑事給自己帶來的厄運。

他用拳頭狠狠地敲了一下亂糟糟的腦袋，決定還是到醫(yī)院去。

街上的人都匆匆地來回走動，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琴感到自己已經是個另類，正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蠢事。他把頭重重低下，連一個小孩子也不敢看一眼了。

醫(yī)院到了，琴的腿變得沉重起來，內心充滿了恐懼。在路過門診時，他從小玻璃窗里看到屋里只有音一個人。他四下看看，沒有發(fā)現護士長的消瘦身影，只有痛苦的病人發(fā)出的嘆息聲充滿整個空間。琴一閃身溜進了門診室。

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琴說：“告訴我。那個人還能不能活過來了?”

音嘆了口氣，用半夢半醒的眼睛看著琴說：“沒有人知道他還能不能醒過來，事實上，這個人的身體已經死亡了，只有大腦還在劇烈地活動著，從監(jiān)視器上看，他一直在回憶他年青時的一次戀愛經歷，這可能是支持他不死的原因?！?/p>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嗎?能讓他說話嗎?”琴焦急地問，同時回頭看了一眼門口。

“那可不知道，一般來說，一個人就是在清醒的時候，也不會在沒人問的情況下說出自己的名字。病人也是一樣。至于說話，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的身體已經死亡了，沒有空氣的流通，僅憑大腦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你知道按照目前的科學理論，是結構決定了功能嘛?！?/p>

音的話讓琴意識到想從傷者本人那兒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已經不可能了，這讓琴心里僅有的一點希望也落了空。他轉過身，眼前站著冷酷的護士長。他沒有理她，徑自走出門診。本想離開醫(yī)院，卻依然渴望奇跡的出現。他遲疑了一下，向住院部走去。

病房的門開著，屋里有許多人影晃來晃去。在門口，他看到一個身穿紅色風衣的女人正站地傷者的病床前，低頭仔細察看。琴沒有理她，坐到病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看著那一動不動的陌生人，嘀咕了一句：“死了得了，當初就不該救你?！?/p>

穿著紅色風衣的女人直起了身子。平板而蒼白的臉上兩只眼睛顯得特別大，通紅的嘴唇讓人聯(lián)想到做完美容的尸體。她愣愣地看著琴有一刻鐘的時間，才開口說：“你就是那個肇事者啦?”

琴心里一哆嗦，抬頭看那女人，他似乎從女人古怪的臉上明白了一點什么。

“你就是他的家人?”琴小心地問了一句。

“對，我是他老婆，這死鬼半個多月不回家，原來是叫你給弄到這來了?！?/p>

“太好了!”琴幾乎高興得就要跳起來了，他上前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語無倫次地說：“才知道啊，是我把他救回來的，就是那天，還下著雨，他在路邊躺著，沒人管，我是路過才看到的，為了讓他住院，我還借了高利貸……”琴停下了自己的啰嗦，他發(fā)現女人正用一種憎恨的目光盯著他看。琴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妥。

女人皺起眉毛說：“你就是那個肇事者?”

“肇事者?”琴想起她剛才好像也是這么說的，因為自己太激動，沒有來得及解釋?！安粚?，我不是肇事者，雖然我也是個司機但我從來沒有出過車禍。——你丈夫是我從路邊上撿到的?！?/p>

“撒謊!”女人咬牙說“誰會相信你的的話?”院方已經把當時的情況和我說了，傻子也能看得出來，誰是兇手。

琴的頭上滲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他不知道怎樣解釋才能讓這個女人明白事實的真相。面對這樣致命的誤解，琴的心靈之橋就要崩塌了。他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試圖找到說服這女人的證據，但是枉然。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方面的心理準備，本來以為找到了傷者的家屬他就可以脫離出來，應該得到家屬的獎賞；最起碼也該對他衷心地說聲“謝謝”才對。但目前，自己什么也不是，甚至好像還要面臨著一場說不清的官司了。

“你丈夫真的是我救回來的，我要是那個肇事司機我早就逃跑了，干嗎給自己找這個麻煩呢?”琴耐下性子，決定把事情說清楚。

女人瞪著那兩只向外凸起的大眼睛，撇了撇嘴說：“從來沒聽說過一個犯了罪的人會自己承認自己犯了罪，要是那樣，還要警察局干什么呢?別廢話了，你就說怎么辦吧?！?/p>

琴感覺到對方真的是無懈可擊，有點泄氣了?！笆裁丛趺崔k呀?”琴自語地說。

女人四下里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要么咱們私了，要么咱們法院見。你自己選擇吧?！?/p>

琴的喉頭有些哽咽，想快點把問題解決了，就問女人：“私了是什么意思?”

女人的神情略有舒展，小聲對琴說：“私了的話，咱就不經官了，我看你也是個老實人，不像是個會撒謊的。干脆點，你出五十萬，五十萬買一條人命，你也值了。怎么樣?”

琴差點就要哭出聲來了，自己干的這是什么事呀。費勁巴力把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弄到醫(yī)院來，又扯著一張厚臉皮沖人家借了十萬元的高利貸。人家不但不領情，還硬把自己當成了肇事司機，又要給那倒霉家伙的家屬賠五十萬。這世上還有這么窩囊的人嗎?

“五十萬?你沒毛病吧?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仇人，我是你丈夫的施救者，你算什么人呀?把我當成什么了?”琴大聲叫了起來。病房里的人一起把頭轉向他們，連一個就要病死了的家伙也從蒙臉的白布里伸出頭來，一臉疑惑看著他們。

女人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依然平靜地看著琴。看琴不吱聲了，才又說：“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人，反正你是他見到的最后一個人。怎么說，你也脫不了干系。兇手，你就是殺人的兇手。我相信我的直覺!”女人說完轉頭向門口，再也不理琴，徑自走出去了。

琴木呆呆地看了一眼那倒霉的陌生人，他再也不關心那家伙的死活了。轉過身向收款處走去。收款處里還是兩三個肥胖的女人，她們依然專心致志地數著手里的錢幣。琴用手啪啪啪地拍響窗口，好一會兒那個最胖的女人才費勁兒地把眼睛從錢幣上拉出來。一臉厭惡地對琴吼道：“砸什么砸，交款哪?”

琴也大聲吼道：“交什么款，我問你，那個出車禍的人現在用了多少錢了，把剩下的錢馬上退給我?！?/p>

胖女人奇嶧地看著琴，想了想，笑了，說：“什么出車禍的人?這個城市里每天都在出車禍，我知道你說的是那個?”

琴想了想，覺得人家說的也對，就解釋說：“就是13號病房，13號床的那個?！?/p>

胖女人仔細看了看手邊一個破爛的本子，抬頭對琴說：“啊，你就是那個肇事司機吧?”

“我不是肇事司機，——你別管了，只把剩下的錢退給我得了?！?/p>

“沒有了，一分都沒有了。”胖女人一臉不屑地對琴說?！霸僬f，就是有我們也不可能在病人還沒死就把錢退給你。沒看過病呀?我們正要找你呢，明天早晨八點以前，你還要續(xù)交八萬元。否則，一切后果自負?！?/p>

琴沒有把胖女人的話聽完，就出了醫(yī)院。大街上到處都是人，一個警車正拉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停在醫(yī)院門口，人群中有人感嘆說：醫(yī)院的生意真是太好了。

琴沒有心情看這樣的熱鬧，他感到腦袋發(fā)脹，太陽穴一鼓一鼓的。五十萬這個數字不停出現在他的眼前，就要到家門口時他站住，靠在墻上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陽。想那女人說五十萬買一條人命我也值了，我買那條人命干什么呀?琴咧嘴笑了起來，一直把眼淚笑出來。

天空中現出一縷血色流云，一個蓬頭垢臉的年青人，手里緊緊握著一只酒瓶子，獨自徜徉在空曠的大街上?？瓷先ニ孟窈茸砹?，腳下步履蹣跚。遠遠的一輛紅色汽車瘋了一樣向這面沖過來，一點也沒遲疑直接從年青人的身上碾了過去。天上的流云與地面上的鮮血迅速溶合在一起，出租車顛簸了一下，從琴的身邊掠過。琴看到那司機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后肩上，面孔冷峻。琴不知道那年青人怎么樣了，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趕緊跑了過去。年青人渾身是血，有兩根白森森的骨頭從胸部透出來，不像傷，倒好像是本身就長在那兒的。琴看不出那人傷在什么地方。就伏下身，用手一下一下地撥動年青人的頭部，年青人沒有一點兒反應。琴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愣愣在看著那個人。好一會年青人從地上坐了起來，低垂著頭，使勁兒地搖了搖，問琴：“我的腦袋呢?”琴想告訴他他的腦袋還在，不想年青人突然抓住琴叫了起來說：“這不是我的腦袋嗎?快還我，要不我就要死了。”琴大大地吃驚了，他極力想擺脫年青人的糾纏，但年青人力氣極大。不僅沒有擺脫，卻感到年青人已經在一下一下地揪他的腦袋了。疼痛難忍，琴嚇得大叫起來。睜開眼，年青人不見了，炕沿邊上卻站著兩個警察，正冷冷地看著他。琴懵懂地坐起身來，問：“你們有事嗎?”

兩個警察沒有回答琴的問話，一同向他出示了兩張傳票。簡單地說：“請你在八月十五日準時到法院出庭。可以自找律師，也可以由我們?yōu)槟阒付??！?/p>

“我怎么了?我犯法了嗎?”琴感覺下面尿急，緊張讓他渾身發(fā)起抖來。

兩個警察沒有聽他分辨，放下傳票，轉身出去了。

琴感覺自己的腦袋里渾漿漿鬧成一團，心臟急速地跳動著，他還沒有從剛才的噩夢中掙扎出來，另一個噩夢又開始了。眼睛上像糊上了漿糊，睫毛粘在了一起。他從炕上爬起來，將腦袋一下子扎進了一盆冰冷的水里。

八月十五日的早晨，空氣悶熱。琴獨自來到法院，琴是第一次走進這個令人生畏的地方。在他習慣性的思維里，走進法院的人，一定不是正經人。現在他已經走進了法院，是可恥的被告，而且一下子就有兩伙人把他當成了被告。琴真的有大哭的心理。

當他看到法院內坐滿了旁聽的市民時，他感到臉上發(fā)燒，覺得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他被兩警察帶到被告席上，他就要厚著臉皮接受審判了。

第一原告是那個冷酷的女人，她指控琴，犯有蓄意謀殺罪。

第二原告是鋼，他指控琴借款不還。

女人說：“這個人(指琴)是她丈夫的朋友，我曾經多次看到他和我丈夫兩個人坐在車子里秘談。但丈夫從來不讓她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一切都是背著她的。在丈夫失蹤前的一個月，她發(fā)現丈夫和這個人鬧翻了，丈夫可能受到了什么傷害，整天酗酒。稍有不順就拿她出氣，大打出手。她出于對他們憎恨，離開了自己的家。后來她丈夫找了她幾次，她都沒有見他。有一天，她收到一張字條，是她丈夫寫的，說是有人要對他下手，如果一個月內得不到他的消息，他可能就完了。本來她以為是丈夫嚇唬她，為了不進他設的圈套，她沒有相信那字條。沒想一個月過去了，果然再沒有聽到丈夫的消息。昨天聽她媽的鄰居，——就是那所醫(yī)院的護士長說，醫(yī)院里收到一個重傷號，是一個肇事司機送去的，行跡十分可疑。她就起了疑心，決定去看看。不想，那真的是自己的丈夫，而那個肇事司機居然就是和丈夫鬧翻的琴。”

女人向法庭出示了最有說服力的那張字條。

鋼說：他是大富的跟班，負責處理大富的帳目往來。琴向他們借了一筆十萬元的巨款，說好了一個月償還，并簽有借款合同。現在已經到期了，琴遲遲賴著不還，給大富的生意帶來了巨大的損失。據初步統(tǒng)計，目前已經達十五萬元的損失。最后，鋼建議法庭要求琴在全額賠償所借款項外，還要包賠大富全部生意上的損失。

鋼向法庭出示了他們簽定的借款合同書。

琴在長時間沉默后，流著汗水否認了這兩起指控。說他們這都是無稽之談。

法院駁斥了琴的辯解，并傳出了證人：音、護士長和那個收款處的胖女人。

音說琴在傷者人院以后，多次向她打聽傷者能不能死亡。其神情十分可疑。

護士長則干脆作證說琴在把傷者送進醫(yī)院的時候就明確說明傷者是自己因酒后駕車肇事造成的結果。護士長作完證后，還狠狠的瞪了琴一眼，說：“現在傷者所用醫(yī)藥費用已達十七萬元，所欠醫(yī)藥費應由琴全額支付。”

琴后來就什么也聽不到了，連法庭多次詢問他是否還有要說明的，他都沒有作明確表態(tài)。他只聽到法官最后向法庭宣判說：判處琴有期徒刑一年另六個月。之后，琴便理所當然地走進了四面高墻當中。

一個清冷的夜晚，琴對著月亮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其它的獄友早已酣然睡去，琴卻久久不能入寐。黑暗中，一個熟悉的年青人的身影來到琴面前，他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血痂，已經變成黑色。他在獄室內四下走動，想找點水，洗掉臉上臟物。琴讓他先坐下來，對他講，獄室內是沒有水的，你就將就著睡覺吧。年青人最后承認了這個事實，坐下。干涸的嘴唇動了動，沙啞地對琴說：“謝謝你了?！?/p>

琴馬上知道他是誰了，但他已經失去了想更深一步了解他的愿望。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好友，琴向他友好地伸出手去。年青人的手蒼白且枯朽，琴感覺到了那手的冰冷?！澳悻F在過得好嗎?”琴熱情地問他。年青人黯然地垂下頭，長長嘆了口氣說：“不好，沒有人承認我的存在，就像對待一只將要破碎的氣泡?！?/p>

琴想起了遙遠的那個夜晚，如果不是遇到這個倒霉的年青人，自己今天夜里在干什么呢?

“我找了你很久，就是想和你道個別。我不知道你竟會落到這個籠子里，我就要走了?！蹦昵嗳藗械卣f。

“你要走了?”琴有點吃驚，“你要到哪去呢?”

年青人好像自語似地說：“一個挺遠的地方，遠得已經看不到太陽和星星了。那兒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空氣和水，同樣也沒有溫度。在那兒我不再需要承認，就將能夠永久存在下去。”

“非去不可嗎?”琴不知道年青人說的那地方到底在哪。

“非去不可，再晚，恐怕我連那兒都去不了啦?！蹦昵嗳苏酒鹕韥?，用呆滯的目光長時間看著琴，慢慢地像開水一樣蒸發(fā)了。

琴繼續(xù)看外面的月亮。直到把眼睛看酸，才點點頭說了句：“能看到月亮不是已經挺好了嗎?”

第二天，一個新的囚犯被推了進來。他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鏡，對自己進到這個鬼地方心里十分不滿，整日懷念在醫(yī)院工作時的幸福日子。據說他進來是因為職務犯罪。當琴在他絮叨聲中聽出他竟然來自那所倒霉的醫(yī)院時，他大吃一驚。

在一次休息間歇，琴靠近那醫(yī)生。問他七月里在那所醫(yī)院內發(fā)生的事。醫(yī)生愣了半天才夢囈似地說：“七月份我們醫(yī)院裝修，我們都到斯里蘭卡度假去了，那根本沒有醫(yī)生上班。”

責任編輯：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