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涼了,磨房沒有抹墻,四處透風。下課了,張老師就教我們跳皮筋。
跳起皮筋,張老師身輕如燕,身材就像舞者那樣曼妙。她的小辮,隨著輕盈的身姿一甩一甩的,樣子美極了。印象更深的,還有張老師的衣服。張老師的穿著特別洋氣。記得是春秋季節,她經常穿的一件黑底白點的小衫。你也許不信,即使放在現在這個年代,無論面料、花色、款式都不會過時,甚至你還會感覺時尚依然。
那時雖然只有張老師一個人教我們,但每一堂課的內容都很豐富、新鮮。語文、數學是主科,音樂、體育、美工樣樣不少。
記得張老師教我們的第一首歌是這樣的:大紅花,開滿地,小朋友拍手做游戲。大家排成個飛行機,飛呀飛呀,飛呀飛呀,到了北京,就下了飛機,鮮艷的紅領巾多美麗。整整齊齊排好隊,向著毛主席來敬禮!
后來,張老師還把這首歌排成舞蹈,帶著我們參加總場的匯演。
那個時候,我就站在院子旁邊曬太陽。看著大家玩得那么起勁,我就會想:我們這些一年級的小不點,在張老師的護佑下,還真像一群正在長大的小雞,一天比一天更歡實。可是眼前這個“雞媽媽”,卻怎么也無法和比周扒皮更狠的資本家聯系到一起。
上凍了,大地結了冰,天空飄著雪花,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們的教室就搬到本村的場部會議室里,從此就結束了那段磨房小學的特殊生活。
會議室里暖和多了,窗戶也特別亮堂。每天張老師都會把爐子燒得紅紅的,屋里的空氣熱乎乎的。暖和的日子就會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這期間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只記得學校那邊的音樂老師陳喜馬來過幾次。大家猜測,他要和張老師有故事。
那時張老師已有二十七、八歲,也算大齡青年了。而陳老師三十歲上下,是個右派。他人長得挺紳士,給人一種很有派頭的感覺。他唱歌很好聽,聲音雄渾厚重,就像專業的音樂家。不僅如此,他還彈得一手好琴。以他的才能,讓他教小學音樂,場里的職工都說,那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陳老師的腿曾經受過傷,走路有一點特別,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一點也不影響他的翩翩風度。但他要和我們的張老師近距離相處,難免就會引起我們的注意,所以,他的這點毛病很快就被有心人挖掘出來了。更有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中午都不回家吃飯。看陳老師來了,就故意賴在教室不走,假裝寫作業,給他制造障礙,不讓他們有單獨接觸的機會。
雖然他們在一起也不過是彈彈琴、唱唱歌而已。雖然他們兩個條件也很般配,而他們又都到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年齡,但不知為什么,在我們這些幼小的孩子心里卻通不過,似乎沒有一個人贊成這件事情。好像張老師是我們的私人藏品,我們獨自享受、占有,任何人都不許染指,所以我們對陳老師特別反感、抵觸。
記得那是一個春心萌動的季節,陳老師又來看望張老師了。可能是季節的原因,或許是他們感情的積淀,那日他們像午后的陽光那么明麗、那么炙熱。張老師破例把陳老師送到綠樹掩映的小河旁,潺潺流水、翠綠青山,撩撥起兩個大齡青年沉睡的愛戀,他們不由自主地就要投入對方的懷抱。這時,尾隨他們而來的同學們一起大喊:“陳喜馬耍流氓!陳喜馬耍流氓……”兩位老師像棒打的鴛鴦一樣,帶著羞愧后悔倉皇地分開了。
愛情這個詞語,現在已經是十分深入人心了。但半個世紀之前,這個字眼還真是比較令人難以啟齒的。別說青年戀愛要搞地下情,孩子們作為旁觀者要鬧點惡作劇也就沒人怪罪了。
后來學校里流行一首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黨的話。”但幾乎全校同學都會唱:騎馬要騎陳喜馬。
六年級有個叫盛唐的同學,他是學校的文藝骨干,會吹笛子,還會拉二胡。更有他的,竟然明目張膽地在公開場合唱了這句,結果被校長抓典型關了三天的禁閉。從此也再沒人唱“騎馬要騎陳喜馬”了。
雖然沒有人再污辱陳老師了,但陳、張二位老師的關系并沒有升溫。自小樹林子的事以后也再沒有人看到他們私下來往,這件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再后來聽說陳喜馬老師調走了,他是最早離開我們這個山村學校的老師。但究竟去了哪里不清楚,也許他和張老師的事情黃了,我們對他就不那么關注了。而張老師卻一直過著平靜的單身生活,直到文革后期的—個暑假,張老師才被調到北京。據說她結了婚,丈夫是北京化工廠的一位工程師。那時的她少說也有三十五六歲了,我們也都上了中學。老師走的時候并沒有通知我們,她是悄悄地離開這里的。
不知為什么,張老師調走以后,我卻時常想起那年春天,陳喜馬老師從我們的教室出來,推個自行車,拐過夕陽映照的土墻,他那種沉重憂郁的表情,似乎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我想:當年如果我的同學們再懂事一些,那么事情或許是另一種結果……
如今我已退休。懷想自己的學生時代,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張大霞老師,連我自己都奇怪。
現在張老師如果健在的話,大約也快將近七十歲了吧,可在我心里,她的形象將永遠定格在她的年輕時代。想起張老師,我就會想起她穿著的那件黑底白點的小衫,以及頭上梳著的那兩根飛揚的小吊辮……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