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冬日的清晨是被麻雀吵醒的,這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長舌婦顧不上寒冷,對很平常的一場輕霜評頭論足,它們講得頭頭是道,把最有發言權的冬擱置在一邊。
殘留在樹梢的黃葉不語,屋瓦上一撮青黑的苔蘚不語,這些白胡須和顏悅色的老者,固守大半生的光陰和深沉的閱歷,始終一言不發。
一只多事的狗再也看不下去,汪汪狂吠兩聲,就驚醒了這家的女主人,她“吱嘎”推開門,晶亮的霜讓她的眼睛一亮。
膽小的麻雀呼啦全飛跑了,小小翅膀扇起的氣流讓樹上垂下來的干眉豆秧子哆嗦了兩下,它們是沉默著飛走的,似乎它們在剎那間明白了“沉默是金”的道理。
早起的第一縷陽光輕撫墻角病懨懨的草莖,這瀕危的生命,體內頑強的細胞昂起頭顱,尋找起死回生的良藥。第二縷、第三縷……越來越多的陽光從被窩里爬出來,大地逐漸褪去蒼茫,裸露出無比清晰的真實。
柴草的精魂化作炊煙升起,由房頂飛到樹梢,由樹梢飛人空虛的天空。一家、兩家、三家,當家家戶戶的炊煙涌入天空,天空突然感覺到了無比的充實。這種充實的情緒蔓延著,不知不覺竟蔓延到陽光暖暖的正午的內心深處……
正午
沒有麻雀,沒有風,幾只雞在柴垛邊亂撓,柴草里干癟的草籽散發著強烈的誘惑力,雞們邊撓邊睜大了眼睛,還心滿意足地咯咯的笑。
曬太陽的老大爺聽到了也跟著笑,他歪在草垛上,額頭上很深的紋路里貯滿陽光,像他大半輩子積攢下來的碎金子,他是在笑雞,還是在笑自己這筆寶貴的財富?
大榆樹上拴著頭驢,它瞇著眼擺尾巴,神情安閑莊重,它的回憶里,一場不期而遇的愛情正蓮花般綻開,就是這初戀的溫暖,讓它農忙時節干勁十足不覺疲倦,讓它咀嚼干草時總能品出春天的芬芳。
黃的玉米、紅的辣椒、紫的干茄子,農人的收獲裝點屋檐下單調的土墻壁,兩把鐮刀與它們遙遙對視,沉默的刀鋒被歲月的灰塵掩住往昔的光芒,一聲嘆息,牽出農人關于農事大段大段的品評。
熱炕頭、熱湯、熱菜、熱饅頭,氤氳的熱氣籠罩著小兩口親親熱熱的話語,溫暖、雨水、好年景,春天、豐收、胖小子,美好的詞語輕快地飛出,越積越多,堆得比廂房的大糧倉還滿。
一只喜鵲躍上枝頭,喳喳地叫著,小兩口走出門,向大樹上張望,喜鵲已沒了蹤影,它停留的那根樹梢還在晃動,上面粘滿金黃的陽光,金黃的陽光跳動著,多像金黃的希望跳動著。
黃昏
在快落山的那一刻,太陽突然明白自己并非萬能的救世主,該來的黑暗已經遮住了它的眉梢,它使勁往上跳一跳,卻碰落了一片片云霞的花瓣。
像被男孩子一頭撞到懷里的少女一樣,云霞粉嘟嘟的臉蛋羞得通紅,她努力躲到晾曬的輕紗后面,嬌羞的紅浸潤著,加速的心跳撩撥著,體內的熱竟抬高了冬日的余溫。
大山靜默,青黑的矮松靜默,裸露的巖石背負滄桑的苔痕,在季節的最深處凝神諦聽北風嗚咽的號角,它聽到遠古神的祈禱、鷹的咒語、大地的咳嗽,聽到唐朝天空滴落的那滴雨想變成一朵云的心事,聽到一只無家可歸的狐對薄情寡義的書生的陣陣抱怨……
大隊烏鴉裹緊黑的鎧甲,在濃密的樹林里集結,嘶啞的叫聲泄露了軍情。光禿的樹杈問碩大的巢張開大嘴,吞噬為數不多的光陰,“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唇邊滑落的光陰被多情的行人揀起來,譜成曲,打發寂寥的旅途。
咩咩叫的山羊用角扣開虛掩的木板門,噠噠噠的蹄音便由小道鉆進泥墻茅草頂的小屋里,鉆進煤油燈跳動的火苗里。昏黃的火苗搖曳,用弱小的軀體抵擋著鋪天蓋地慢慢涌來的黑暗,弱小的火苗寡不敵眾,被擊倒的那一刻,一個冬日的黃昏倒下,黑夜漸漸挺起了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