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過年

上山下鄉頭一年，我們這些知青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過年。

準確地說，我們這撥知青是“上山”，從省城來到小興安嶺深處一個偏遠的林場，離林業局一百多里。春天，在蒼翠欲滴的山間刨穴、栽樹；冬天，趟著沒膝深的雪，在山上伐樹、清林。開始不太適應。一年下來，順過架了。就是太想家，大伙都盼著過年回家，好帶回些松籽、蘑菇、榛子和木耳等山特產。對城里人來說，那都是稀罕的山珍啊!

春節前，知青們歸心似箭，先后帶著裝滿山貨的大包小裹陸續回城。我心早已長草，因在食堂做飯，只好等食堂停伙才能走。這時，已到年根了。

劉會在食堂挑水，我們倆陰歷二十九才走。坐汽車耽擱了，沒趕上當天的火車。林業局小站人少，每天只有一趟開往省城的客車。除此外，天天有好幾列拉木頭車出山，因為，這里是祖國的紅松故鄉!當天晚上，我倆盤算：如果坐明天的客車，得在冰冷的候車室呆一宿。遭罪不說，年三十之前趕不到家!劉會腦子活泛，說，咱坐拉木頭車吧，跟車長說說，坐守車。

那時，貨車都有守車，是擺旗的車長坐的。守車里有小鐵爐，冬天燒熱，里面挺暖和。

我們便背包羅散地爬上守車。

車長還沒來，爐子壓著煤。劉會很有經驗，捅爐添煤，一會工夫，火旺起來。他高興說，爐子給燒這么旺，車長肯定讓咱坐。

車長斜背兜子，晃晃蕩蕩進來。我心有點慌，不知所措。劉會突然站起，啪一下，打個不倫不類的敬禮：車長叔叔好!

車長并沒領情，一臉的階級斗爭，提燈高揚，光柱在我們臉上晃了晃，日本太君似的問：干什么的?麻溜下去!

劉會滿臉堆笑求情，車長好像剛跟老婆離了婚似的，氣急敗壞地說：麻溜下去，聽見沒有?!

我生性膽小，見勢不妙，悄悄拎提包下來了。劉會是被推下來了，但他卻沒帶提包。我提醒他，他卻朝我使個眼色，沒動，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啥藥?

前面給綠燈了，這是開車的前兆。車長正朝車頭給信號，咣當一聲，火車開動。

趁車長沒注意，劉會像個猴子，“吱溜”一下，攀上守車。

車長發現，連忙喊：誰叫你上了，下去!

車漸漸加快，我突然看見，車長像個耍猴人，揪著劉會的脖領子，把他推下車，摔個狗啃泥。劉會顧不上疼痛，翻身爬起邊攆火車邊喊：我的提包，我的東西!嘩啦啦，他裝山貨的兜子被扔下來。車長還在罵：小兔崽子，想跟老子耍滑頭，沒門!

火車消失在夜色中。劉會苦著臉收拾散落的東西：飯盒癟了，松籽撒了，手背也磕出了血。他自嘲地說：這車長，江北的胡子——不開面。

都沮喪半天，我說，再不，咱在候車室等一宿，坐明天的客車吧。

他不同意，說，說啥三十晚上也得趕回家啊!咱想法再坐別的拉木頭車。

聽說，下鄉前，劉會家給他在城里的飯店找了個對象，人長得挺俊，不少知青看過那姑娘的照片。他這么回家心切，都能理解。

一小時后，又來一列拉木頭車。劉會說，這回，咱們不坐守車了，坐車廂吧。

我說，不冷嗎?

劉會說，怕冷還想回家過年?我只好聽他的。

我們像小偷似的，躲過燈光和列檢人員的眼睛，在背燈影處攀上車廂。

我們便蹲在空場，焦急地等待開車。劉會說，在這兒呆著不行，得找個木頭空兒。

他選個較大的木頭空兒，先塞進東西，然后老鼠一樣鉆了進去。我正選著，忽聽車廂外有腳步聲。

片刻，有人登上車梯，露出一張嚇人的臉：大冬天還敢坐這車，不要命了，下去!

我只好乖乖下車，特別后悔：還是劉會奸呀，鉆進木空兒，沒被發現。

車很快開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著年味已濃的林區小鎮的萬家燈火，遙想家鄉的父母，心頭一陣酸楚。

我不敢一個人再坐拉木頭車。反正三十前趕不到家了。上候車室等著吧。

第二天才坐上客車。到家的時候，已是大年初一。我想，人家劉會肯定是在家過的年三十。

沒想到，初一上午，劉會的父母都來了，進門就問，你家大小子回來了嗎?

媽說，早晨才回來。

我家劉會咋沒回來呢?

我便把路上的詳情學了一遍，并說：劉會是先走的，咋能沒到家?

劉會的父母更著急了，四處尋找，弄得翻天覆地，也不見兒子的下落。

一個月后，從上海火車站傳來消息。工人卸車時，發現一具尸體。是劉會，他是被凍僵的。當時，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姑娘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