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奧運會。男子十米跳臺決賽最后一跳結束。從泳池里出來的周呂鑫沉默不語。銀牌和金牌的差距有多遠?勝負是不是真的就不重要?
這些問題把少年的心壓得難受無比。
“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們失去了金牌?為什么沒有人祝賀我們獲得了銀牌?”當中國男子擊劍隊的法國教練發出憤怒的疑惑時,周呂鑫卻用習慣性的沉默療傷。
在沉入心情低谷的那瞬間,他想家了。
周默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睡好覺了。和兒子周呂鑫的最后一次通話,在8月4日國家跳水隊入駐奧運村的當晚——火車從濟南到達北京時,已是凌晨1點55分。周默記得和兒子有關的所有時間,精確到分。
他不喜歡媒體報道中兒子的形象,被多次修改后,那已經不是他的兒子周呂鑫了。
在周默眼中,周呂鑫永遠是那個小子:有點內向,但很懂事,慢慢學著長大。
考驗與折磨
2008年1月10日。周呂鑫站在選手區張望觀眾席。這是北京奧運會男子十米跳臺選拔賽五站比賽中的最后一站,按照新賽制的規定,他必須五站全勝才能穩拿奧運參賽權。
每一場比賽都是對自己的考驗,也是對父親的“折磨”。他一面希望父親不要來現場觀賽——周默曾經說過,他的心臟跟著兒子及其對手們的起跳落水大起大伏,這么多年下來著實有些超負荷了;一面他又希望在人群里看到父親的身影,前四站比賽時,父親都偷偷來到現場找個不起眼的角落觀賽,可他總是用眼睛把父親能從人群里揪出來。
直到比賽結束,父親依舊沒有出現。這一天,濟南大霧,周默在南京機場等候許久,等來的是航班取消的通知。
“我拿到參賽權了。”比賽剛一結束,周呂鑫迫不及待給父親打去電話,雖然努力想裝得很理所當然的平淡,但周默早就聽出兒子心里的小得意。“恭喜你了。”
可惜你沒有到現場看我比賽。他想說這句話,話出口,舌頭又習慣性轉了方向:“謝謝。”
幾個月后,周呂鑫從水立方的泳池爬上岸,縱使沉默嚴肅多年,此刻也遮掩不住失望的表情。“周呂鑫,你對這次失誤有什么想法?”有眼尖的記者擠過來,死死咬住他不放。許多話在胸腔里爭著搶著要蹦出來,竟然把他的肺撐得有些痛,“I’m sorry。”堪堪說出這句英文,他覺得最后一絲體力也被耗盡。
如果父親在場——他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父親會替我擋住這些記者吧。
此時,周默并不知曉兒子的心。在奧運來臨時,他生平第一次當了“逃兵”,逃避所有與兒子比賽有關的消息。拒絕看電視直播,拒絕上網瀏覽新聞,他讓自己變得很忙碌。最后兒子拿到銀牌的消息,是親友告訴自己的——如果是平時,兒子已經給自己打來電話報告成績了,失去金牌的打擊讓周呂鑫回復到兩年前的輕微自閉里。
手機響不停,是父親和叔叔打來的電話:“你一直都是我們心目中的冠軍,大家都為你驕傲。”他閉上眼,眼睛很澀:“我很好,謝謝。”聲音淡淡的,有掩不住的疲憊。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家了。
失去哭的權利
周呂鑫從來沒想過“如果能重新選擇”的假命題。可父親每次都會很認真回答這個沒有
實際意義的話題:我不會再讓我的兒子當運動員了,你看,我兒子連哭都不會哭了。
當初被父親送去蕪湖市體校學體操,理由很簡單:出生僅幾個月生母就離開了這個家,
失去奶水喂養的孩子體弱多病。先天不足后天補,父親希望能通過體操訓練的摔打,讓小伙
子變得強壯點,別成天在醫院里哭鼻子。
他遵從父親的愿望,認認真真在毯子上發掘身體柔韌度的極限。一大群孩子在體操房里呲牙咧嘴地無聲叫喚,訓練一結束,門外等候的父母們便迫不及待沖進去,救星們的出現讓現場哭聲一片。
可周呂鑫哭不出來。他太累了,晚上回去還有作業要完成,他把整副身體都依靠在父親的后背上,聽著自行車輪富有節奏感的轉動聲,感覺瞌睡蟲順著耳朵爬進腦袋安了家。半夢半醒中,父親的大手似乎撫過自己的頭,他聽到一聲嘆息。
8歲,周呂鑫被送往安徽省體操隊,這是他第一次離開父親的視線。
9歲,海軍跳水隊委托清華大學跳水隊到安徽挑苗子。省跳水隊里沒有合適的,領隊轉身來到體操隊,周呂鑫被一眼相中。
北上的那天,周默騎著車把兒子送往火車站——也許,這是自己最后一次從脊背上感覺兒子的體溫了。他甚至抱著一絲壞心眼地祈禱:兒子通不過三個月地適應訓練然后被送回合肥。
在清華大學試訓三個月后,周呂鑫給父親打去電話:我通過了,可以留在清華跳水隊了。
“訓練很苦,你受得了嗎?”
“一個人在外面,要學會照顧好自己。”
“如果想家了,就給爸爸打電話。”
“好好加油,爭取獲得好成績。”
他從不知道父親有如此婆婆媽媽的一面,9歲的孩子對于離別并沒有太多感傷,他惦記著其它事,想快點掛斷電話。
周呂鑫沒想到,這次電話后他和蕪湖的家人會離別整整8年。在一個人成長的日子里,再沒有哭的權利。
那個鴨舌條還有嗎?
2005年臘月二十九,周默再次坐上開往北京的火車。7年來唯有在春節時周呂鑫才有和父親相處的機會。
“如果今年我能進入國家隊,我每年就可以有回家的探親假了。”他的聲音里有少見的歡喜,父親跟著笑得瞇起眼睛。太多運動員的生涯在這一步便終止了,而周呂鑫的運動生涯似乎剛剛開始輝煌——在拿下十米跳臺的世錦賽冠軍后,他的名字開始頻繁見諸于報端。
2005年10月,周呂鑫如愿進入國家隊。周家人終于多了一次和這個家最成器的小子相處的機會。“要大氣,要有責任感,要有集體榮譽感,要放得開。”叔叔周鋼儼然恨鐵不成鋼。“一定要入黨,國家培養了你,你一定要回報社會。”奶奶是老革命,讓孫子入黨是她一直惦記的事。
周呂鑫用余光打量在坐在一旁的父親,他口才不如奶奶和叔叔,每次見面都會被他們擠到一邊去。你和你叔叔嬸嬸說的話比給你爸說的話多得多。周默向兒子抱怨,吃母親和弟弟一家人的干醋。
“爸,上次那個鴨舌條,還有嗎?”周呂鑫終于找到個好話題引起父親的注意。上次父親來北京時帶來朋友送的福建特產,他被逼無奈才嘗了半根,沒想到這東西大受隊友們的歡迎。
這是屬于父子倆的話題,父親精神大振。“我們隊友都很喜歡,尤其是吳敏霞。”話到最后,他略微羞澀了一下。
“有,你要多少,我讓福建那邊準備多少!”以前總是有什么好東西都分給隊友,現在還知道討好女生了。釋然的同時,他覺得父親的眼睛似乎遞出這樣的信息。
上一堂課
不過是兩年多前的回憶,卻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2008年9月13日,周呂鑫再回家時,心情格外沉重。一路上他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把壓抑和不甘消沉進封閉的世界里。
近鄉情怯。
迎接周呂鑫的,是祖父在蕪湖最大的飯店擺的40桌宴席,以前的老街坊同事都被邀請在座。“我很為我孫子驕傲,我要我孫子經歷了失敗也是抬頭挺胸的!”沒有人議論他的銀牌和金牌的差距,在那些比閃光燈還閃亮的眼睛里,他看到清一色的“肯定”二字。
然后他去看望了繼母。雖然幾年前這個家再次失去了女主人,可她將會是周呂鑫一輩子的母親。從有記憶開始,他所記得的媽媽的味道便來自她的身體。“這是我兒子,”她緊緊挽住繼子,激動得聲音跟著嘴唇一塊走形,“我兒子最了不起了。”
接下來的日子,接受電視臺采訪、出席宴會、參加公益活動……每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父親一直陪著他,仿佛一片溫柔的綠葉替兒子遮住秋初的烈日,小心翼翼唯恐戳到他的傷痛。
可周呂鑫還是沖著父親發了那么大的脾氣。回到母校西環小學,按照安排,他只需參加完升旗儀式即可,可他突然執意要去上一堂課。“這樣的活動太多了,應付完就可以了,何必再去上課呢。”父親的勸阻正好扭到他倔強筋。
你懂什么!他扭頭走進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課桌前。小學三年級離開學校,童年戛然而止。失去得太早,他尤其渴望能重拾一段記憶。
那堂課被攝像機完整記錄下來。小學生的課桌對20歲的周呂鑫而言顯得太小,像一副小籠子把他圈在里面。父親站在門外靜靜等他下課,好像回到14年前他進入體操隊時的那日。
“如果我不跳水,我就靠讀書,一樣能考上清華、北大。”他想起去年在北京和父親吃飯時自己的豪言壯語。
比跳水更難的事
9月22日記者見到周默,他剛剛把兒子送回北京。采訪進入尾聲時,他打開包,很小心地取出幾張照片遞給記者,“就是這幾張,他說很酷,就送給我了。”
此次回家,周呂鑫給家里人準備了很多禮物。可給父親的禮物很寒酸:幾張自己的照片。
“我覺得很酷,就送給你了。”周呂鑫大言不慚遞上禮物,指點對方找出最酷的那張。照片上的時間是奧運前兩日,黑色背景的訓練大廳,他抱著胳膊,帶著80后人特有的倨傲看著鏡頭,嘴角微微露笑。“的確很酷。”父親收起禮物,一眼瞥到相片背后的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周呂鑫。
“酷吧。”周呂鑫很得意,“這是我給你的簽名,獨家的。”
在剩下的幾天里,他再也沒有機會露出這樣得意的表情。喜靜的周呂鑫在家里待了三天后,拖著行李去了酒店。“不要打擾我了,我要寫總結了,一萬字啊!”
賽后總結,是比跳水還讓周呂鑫頭痛一萬倍的事。當年,他可以向首長立下軍令狀“七個月拿下這個動作!”,可現在他只能一臉痛苦地望著父親:“這個總結怎么寫啊?!”
兒子很少把苦惱展現在父親面前,他不想讓父親擔心。從離家的那天起,他便養成了一個人消化壓力委屈傷痛的習慣。在北京訓練,因動作失誤他直接撞進水里,內臟受損一口鮮血吐出。十幾歲的孩子沒敢把消息告訴家里。幾年后,當他登上世界領獎臺時云淡風輕把以前的艱難當故事說給父親聽,后者的臉色黑如包拯。
回憶這一段,是身為父親的周默最難受的折磨。“不要以為當運動員就這么容易,”坐在記者面前,他使勁用拳頭捶自己的胸腹,最后終于忍不住跳起來,“我兒子當年訓練得吐血啊,活生生的吐血啊。可是他什么都不給我說。我什么都幫不了他。”
周默彎下腰,一臉的痛苦,仿佛受傷的是自己。我兒子是最棒的。他狠狠吐出一口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