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6年,28歲的鄧錫良先生就讀于北京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系,有緣在北京和平畫店結識了國畫大師李苦禪先生,進而登堂入室,成為苦禪先生最得意也最忠誠的弟子。在隨苦老近三十年的學習期間,鄧先生不但在藝術上形成獨特風格,在人格魅力上也深受苦禪老師影響,并形成風范。正像苦禪老人的夫人李慧文女士所言:“錫良和苦禪學畫二十八載,不論順境、逆境,始終不離不棄,侍奉左右”。
和鄧錫良先生相識,要從1989年說起。
那年我38歲,在神州書畫學校任客座講師已有九個年頭了。一日,在報紙上看到一條短訊:青年花鳥畫家郭永琰畫展在南方五省市巡回展出。郭永琰正是我在神州書畫學校結識的好友。以前,我只知道他除了畫西畫,也在學國畫。沒想到短短幾年竟有如此長足的進步。驚喜之余,我撥通了永琰的電話,以示祝賀。永琰當晚便帶著他的畫作影印集到我家來了。看著一幅幅水墨淋漓的花鳥畫作,我簡直是為永琰取得的成績嘆為觀止了。我雖是一名油畫愛好者,對于中國畫并不陌生。這里的斤兩也是看得出的。永琰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向往,便問我想不想學國畫。我說想,就這樣,次日他便將我引見給了時年61歲的鄧錫良先生。
鄧先生見了我頭一句話便問:“你能堅持學下去嗎?”
我說:“能!”
鄧老師又說:“從來只有學生不學的,沒有老師不教的。”
我再次保證一定踏踏實實跟鄧先生學畫,絕不三心二意。這也是我和老師的口頭約定。
鄧錫良先生從事國畫研究創作六十余年,甘于淡泊,不計名利,從不做賣畫生意。對于教學,他也像他的恩師苦禪老人一樣不收學生一文錢學費。這在今天,實不多見。
錫良先生對恩師至忠,對學生和他人也是至愛。他門下入室弟子數十人,教過的學生更是數以百計。對于生活困難的學生,經常伸出援手,少則幾十元,多則數百元。這在當時每月薪金僅有一、二百元的先生來講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每個學生手里都有幾十張他給畫的稿子。至于同鄧老師合作或有鄧老師題跋的畫作就更多了。
錫良先生為人作畫,即使畫得再好,也讓別人拿走,決不反悔。有一次他為我畫貓,頭一張形神畢肖,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先生想留作稿樣,便接連又畫兩幅,均不如第一張。當為畫題款時,我對先生說:“您把第二幅或第三幅題上給我便行了”,先生卻說:“不能這么做,怎么說的便怎么辦”。硬是堅持把最好的那一張送給了我。
如是者三,這么些年下來,我手中存的先生作品中有幾幅,如《葡萄·松鼠》、《有馀圖》、《貓蝶圖》、《鷺柳春風》,均是先生畫冊上同類作品所不及的。
我一向對先生的話唯命是從,可有一次卻對先生的命令推而又推。那還是在北京鬧“非典”的時候,一位師兄由于患直腸癌導致癌細胞擴散,在腫瘤醫院化療兩個月后回家休養。鄧老師聞訊后,馬上交給我二百元錢,讓我給師兄送去。這著實讓我為難了。自從師兄生病以來,我一直都為他捏把汗,放心不下。但非典時期,人人自危,很多接觸過危險地區的人員都被列為疑似病人進行隔離,平日里親如一家的街坊鄰居見了面,也都噤若寒蟬匆匆擦肩而過。此時,讓我去和一個剛出院不久的病人接觸,萬一染上非典,后果不堪設想。尤其那時候鄧先生及夫人年事已高,我經常過去服侍左右,要是因此把非典傳染給鄧先生一家,那我更是愧對恩師。我左右為難,不覺之中七天過去了,先生急了;“我要是年輕,早就去了”。在此情景下,我只好瞞著家人帶著十二分小心,去看望師兄,用“舍命陪君子”這樣的詞匯來形容當時的心情真不為過。

錫良老師畫畫,卻不做畫的生意,這在與他交往的人中眾所周知。在北池子頭條那兩間擁擠的平房中,床底下堆了幾麻袋信件。都是素未謀面的人慕名索畫寄來的。先生有求必應,有信必復。也有生人冒昧登門造訪的,他不但白給人家作畫,道遠的、有殘疾的、還要留人吃飯。有的人實在過意不去,拿出錢來酬謝,鄧老師也是堅辭不受。僅舉一例,可見一斑:大約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冬天,天上飄著大雪,豐臺302醫院的一位外科主任到學校向鄧老師求畫一幅雄鷹圖。鄧老師當即答應按地址寄去。后來這位老醫生又送來一本神話辭典表示謝意,說剛從一位老畫家那兒來,畫了兩只青蛙,要了老醫生四十元錢。這與錫良先生的慷慨相比,反差甚大。錫良先生手中的畫筆從來不為人役使。十幾年前,先生應邀去外省作畫,完成任務之余,抽空為服務員畫了幾張,不想邀請單位的一位聯系人進來了,見狀便說:“鄧老,您怎么還給他們畫畫呢?他們可都是合同工。”錫良先生遂操起畫筆問那個人:“這畫筆是你拿著還是我拿著?”那人說:“您拿著。”錫良先生正色道:“那你還管得了我給誰畫畫嗎?”事后據老師說,連燒鍋爐的工人,他都給畫了畫。在錫良先生心中,他的畫不分等級,也絕不會拿自己的作品去鉆營、巴結、逢迎。
衡量一位藝術家高低的標準是什么?不是金錢,也不是地位,更不是廉價的炒作和書托、畫托的欺詐。唯一的標準便是藝術作品本身。鄧錫良老師早已把繪畫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半個多世紀了,他從未放下手中畫筆,創作了數以萬計的作品。正是這種多年的積淀,他才能厚積薄發,舉重若輕,技藝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看錫良先生畫畫,無疑是一種享受。2008年錫良先生應邀前往山東聊城、冠縣作畫。我作為隨行人員,一同前往。不到一個星期,除了參觀游覽,錫良先生洋洋灑灑連續作畫數十幅。大到丈二匹的巨幅,小到四尺三裁的小畫,無一不是筆精墨到、氣滿神足。在畫丈二匹的巨幅畫作《十里荷塘》時,只見先生用廢宣紙蘸墨在畫紙上直接點染,興起時便直接用墨盤向畫面潑灑。走筆如飛,僅用了一個多小時便完成了。一時間畫幅上水墨淋漓,水痕夾雜著墨痕更有一種自然天成的味道。如此龐大的畫作誰能想到出自一位八十歲高齡的老人之手呢?看似毫不費力、信手拈來,豈不知那是鄧老多年臨池不輟的結果。鄧老在人陪同下到李苦禪老師年輕時上學的地方拜謁。有人看到泡桐,問他怎么入畫。回來后,鄧老不假思索,不到一個小時,一幅彩墨俱全六尺整紙的泡桐便畫完了。在那萬花攢簇的花叢中,或飛或立幾只八哥穿插其中。舉座嘩然,可謂神來之筆。人云未見其畫,已聞其香,此之謂也。“凡大家作畫,要胸中先有所見之物,然后方能下筆有神。”白石老人所言即此理也。臨走時錫良老人照例也沒忘記為服務員留下兩幅墨跡:《墨牡丹#8226;蝴蝶》、《白鷺》。鄧老師在遲暮之年想到的并不是什么頤養天年,而是執意要為世界、為社會留點什么。這種老有所成,老有所為的精神不正是我們年輕人要起而效法的嗎?
鄧錫良老師的藝術人生,在潛移默化間,全方位地傳承了以苦禪先生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理念和藝術精神衣缽。1987年,秉承苦禪先生遺愿,由苦禪先生的夫人李慧文女士及他的兒子李杭、李燕出面,在山東濟南李苦禪紀念館為其舉辦了苦禪先生眾多弟子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鄧錫良畫展。一時觀者如堵,好評如潮。那時59歲的錫良老師正值年富力強,四張六尺整紙的畫作,約兩個小時便完成了。時隔二十一年后,李苦禪紀念館又為鄧老師在山東濟南舉辦第二次畫展。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祝賀鄧錫良先生的畫展成功舉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