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鄉村總是寂靜。
已經落下幾寸厚的白雪了,雪花還在滿天飛舞,不像剛落雪那會兒,雪花落在樹葉上、樹枝上,還有嘩啦嘩啦的響聲,現在滿山的樹枝已經承了厚厚的一層,雪再落下來就失了聲音。
坐在屋里的人只覺得寒意挺濃,并不知道屋外還在紛紛揚揚地下雪。人們往火塘里又添了幾塊柴,就坐在火塘里嗑瓜子、喝釅茶,講些村里村外的事體,也有串門的人,吃過晚飯,在家坐得無聊,提了手電出來閑走,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的聲音,一種說不清的情感就在胸腔彌漫開來,于是漫無目的地去敲了椿叔家的門,門一開,一股熱氣溢了出來,敲門的人跺了跺腳,抖一抖身上的雪花,一下撲進那熱氣里去。
“還在下呀?”
“下得大咧。”
“快坐下烤火。”
敲門人坐到火塘邊,木門咯地一聲關上了,把熱氣和燈光都關在了屋里,屋外便是一片漆黑和寒冷。
主人客人還在寒喧,不一會又來了兩位、三位,其實并沒約好,卻走到了一起,于是大家說:“有意思,有意思。”
能在雪夜來訪的人,關系絕不一般,就算以前一般,今日能舍下自家火塘的溫暖,迎風冒雪上你家火塘坐一坐,嘮一嘮,自今日起,也不一般了,所以,主人便顯出十二分的熱情,熱情首先是寫在臉上,尤其是女主人椿嫂,臉笑得像一朵花兒一樣。當然,熱情也不僅是在臉上,椿嫂忙用火鉗夾了火炭說:“我去弄幾個菜你們喝兩盅暖和暖和。”
客人忙奪下火鉗:“吃得飽飽的,菜酒往哪兒裝喲?”
椿嫂作罷,不過還是去拎了一瓶蜂糖酒出來,右手還端了一竹籃吃的,有柿餅、板栗、核桃,這是鄂西有名的吃物,吃法也挺特別的,柿餅是烤熱了吃,要烤得發燙,把餅上的“霜”烤化了再吃進嘴里,就甭提有多甜了。核桃、板栗是燒了吃,核桃是連殼燒,殼燒糊了,再剝出來,真是香氣撲鼻,燒板栗就不那么簡單,要先咬開一個口子,不然丟在火塘里會放炮,把火星子炸起來很不安全的。主人客人坐在火邊吃著柿餅、核桃、板栗,喝著燉成溫熱的蜂蜜酒,火烤酒燒,一個個便紅光滿面,這時就有人取下墻上的三弦子,唱起了南曲:
彤云密罩,
蘆花亂飄,
粉蝶紛紛舞碧霄,
萬里長空卷鵝毛。
千巖俱白,
滿山玉硝,
萬嶺面皓,
遍地瓊瑤……
這南曲全是雅詞,不是所有人會唱,唱的人唱得抑揚頓挫,聽的人聽得搖頭晃腦,這雪夜的時光就溜撒得好快。
一火塘的人只顧快活,不記得廂房里還有人,還是椿嫂惦著,找來鐵鍬,撮了火往廂房里送去。
廂房里是老裁縫尚遠師傅在縫棉襖。
尚遠師傅是榔坪鎮青林頭人,一手好手藝,尤其是會做中式布襖,已經成了慣例,每年冬天,他都要來這兒縫棉襖。
尚遠師傅有嚴重的哮喘病,可他這哮喘有點怪,越熱喘得越厲害,越冷反倒越好。因此,熱天兒里,他只能在跟前做,每年從秋天開始才外出掙錢。在我的老家楊家沖他是每年冬月份來的,以前去接他都是牽一匹馬,他雖然冬天哮喘好一些,走幾十里山路還是夠嗆,所以得讓他騎馬,現時,沒有什么人喂馬了,幸好沖里有兩個后生買了小車,接起來就更方便了。
前些年,尚遠師傅每年來楊家沖從張家到李家,縫個個把月就完事,年輕人都買衣服穿,只有老年人請他縫棉襖,再說一件棉襖總要穿幾年,也沒有人年年縫棉襖。可去年竟然過了臘月十五才做完,非但老年人頭年縫了第二年又要縫新的,年輕人不知怎的也愛上了中式棉襖,還都紅的紫的,顏色光鮮。待送走尚遠師傅,沖里祥兒結婚,大伙兒湊在一起,竟是一沖的唐裝。
尚遠師傅想,今年可能不需要來了,有誰年年縫棉襖呢?可沒想到,接他的小車比往年還要去的早,除了沖里的,鎮上的敬老院也要請他縫一批中式棉襖。
像往年一樣,尚遠師傅第一站是落在椿叔家,因為他家住在村口,這一回來了就沒走,椿嫂說,從這家走到那家,路上耽擱時間,熨斗、卷尺、灰線、縫紉機一大摞家什也難得搬動,換一家支個裁板又得去些時光。尚遠師傅就在春嫂家,一沖的人都把布和棉花拿來縫,敬老院的棉襖也在這兒縫了,椿嫂這一說,尚遠師傅樂了,他特愛吃椿嫂做的飯,那土豆絲切得像麻純般粗細,自己磨的魔芋豆腐味道特別地道,那豆腐乳,那霉豆渣,還有椿嫂自己泡的黃菜,自己生的豆芽真是百吃不厭。
冬日的天氣短,尚遠師傅每天都打夜工,椿嫂每天都要給他生一盆炭火,泡一杯熱茶,有時還要陪他說說話兒,她越這樣做,尚遠師傅越覺得對不住,因為椿嫂把敬老院的棉襖排在最前,然后是沖里其他人家,眼看著已經雪花飛舞了,椿嫂家的棉襖還沒動工,所以他急。
“你急啥呀?你看我們家誰沒棉襖穿?要是不講穿新衣服,你十年八年都不需要進我們家門。”
尚遠師傅想,也對,現在人們縫棉襖,并不是因為穿不暖和,而是圖個新,圖個喜興,因此他越縫到后來就越縫得從容了。
那一段一段棉布從他手里抖開,是那樣厚實、勻稱、溫暖,不像前些年那些化纖布,抹在手里,冰涼冰涼,嗖嗖地冷,做裁縫都沒有一點意思了,一團團雪白的棉花,鋪在棉布上,是那樣平整而熨貼,每天白天,雪光從窗里映過來,尚遠師傅一邊鋪著棉花,一邊哼起了小曲兒:
裁縫師傅手藝高,
藝又輕巧。
手不提,肩不挑,
只要烙鐵和剪刀,
不離針線包。
肉里困,酒里眠,
快樂如神仙。
這曲兒,他是從師傅那兒學的。當年他跟師傅去一戶大戶人家縫“期衣裳”,師傅悄悄落了三尺布,被人家家丁打斷了手,再也沒吃過這碗飯了。他就獨自出來做,第一年過年,他打了一壺酒去謝師,師傅說:“我這師傅還值得你謝,在外頭別提我是你師傅,免得誤了你的生意,我這兒以后也別來了,來了便是辱沒我。”師傅說完,用左手提了那壺酒扔出窗外,然后把大門關了。
從那以后,他想起師傅就唱這曲兒。
尚遠師傅白天剪裁、絮棉、打绱,總喜歡一邊做一邊哼曲兒,到了晚上,坐到縫紉機前,就全神貫注了,不管椿叔家來人喝酒行令還是唱南曲、喊山歌,他都絲毫不受影響,一屋的熱氣,一屋的光明,一屋新布的芳香,一屋新棉的溫順,這一切,正是一個裁縫好心情的苗圃,他是這屋子的主宰,他在夜間為很多人制造明天的笑臉,所以他的工作精細而甜蜜,縫紉機上好了油,那聲音連貫而勻稱,似如蘇曉明的女中音。
前幾天,縫完了椿嫂家的棉衣,尚遠師傅說,反正已過了臘月十五,回家就只過年了,在這里順便也為自己縫兩套棉衣,他請椿嫂去買了幾丈彩色的棉布,稱了幾斤棉花,還關照椿嫂,這幾天的茶他自己泡,火他自己撮,因為是給自己縫衣服,不能讓人打擾。
椿嫂真的沒去打擾,可她總有些想不清楚,這尚遠師傅,該不是在我家給自己縫裝老衣吧?可她不好問,今晚大家喝得高興,唱得高興,她忍不住想到廂房里去看一看。
椿嫂剛一推門,尚遠師傅已經站在門口,似乎正準備出來。
“我看看你給自己縫的衣服。”
“擺在裁板上呢”
椿嫂走過去,那根本不是衣服,而是一摞墊子。
“椿嫂,你家里客多,冬天里天冷,我就縫了這些墊子……”
“尚遠師傅,你這?”
“我也上了年歲,說不定哪一年就來不了了,就吃不成你做的飯了,是個念想吧。”
“那錢?”
“這是錢的事嗎?”
尚遠師傅接過那一鐵鍬火,“今兒給我也烤兩個柿餅,溫一杯蜂糖酒,我也唱幾支曲子,還是去年來學的南曲段子,只怕嗓子已然生了。”
雪還在下,沒有一點聲響。
間或有幾聲狗吠,后來狗吠也停了,只有椿叔的屋子里是錚錚的三弦,脆生的云板和婉轉的南曲。
也只有椿叔火塘里的燈光一直亮到后半夜,像在茫茫夜幕上切開的一塊方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