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舞臺
故鄉有唱花燈的風俗。
我不知道故鄉的花燈是否真與600多年前的朱元璋有關。盡管我也知道自己的家譜上寫著祖先來自南京,來自一場戰爭后留在貴州高原上半軍半墾的駐守者。盡管我知道,關于花燈,就是這些駐守者對故鄉思念的表達方式。但是,花燈給予我的記憶,已不是那些遙遠的金戈鐵馬之音。當原本縹緲的歲月漸行漸遠,當寫在家譜上的故鄉僅僅成為一種豪無意義的談資,花燈給予我的,似乎便只剩下了關于生活的守望。
這種守望是從一座舞臺開始的。
正月初三一過,隨著年節里最后一聲鞭炮響過之后,隨著每家每戶與 “接回家”過年的祖先們“送別”之后,村民們便開始忙活起來了。你釘木樁,我糊燈籠,他搭架子,一座簡易的花燈舞臺,要不了兩天,就像模像樣地立在了村里的一塊空地上,就從此成為點綴年味的一個道具。
舞臺確實是簡易的。在空地里穩穩的釘上幾根木樁,再在木樁上面鋪上木板,那木板甚至是不平整的,木板與木板之間,還留著一道道的縫隙,不小心就會蹩了腳。在臺上的四周,用長長的竹竿掛著一盞盞紅紅的燈籠。一張蚊帳,直掛在臺子的后面,那就是幕布。舞臺下面,根本沒有凳子,四鄰八寨的人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就這樣在幽暗的燈光里隨著舞臺上上演的花燈劇歡笑或者流淚。
而我卻只是看見了月亮。
我不能越過前排人們的后腦勺看見舞臺上披紅掛綠的演員。矮小的我不管怎樣踮起腳尖和伸長脖子,總是看不見那熱鬧的場面。于是,我便只能看見了掛在天空的月亮。
月光是清涼的那種,落在舞臺上,也落在舞臺下,像水,更像一層輕紗,但我卻不知道,這透明的月光是否覆蓋了什么?在月光底下,是否真的隱藏著一條通向遙遠的故鄉路?帝王將相,英雄美人,尋常百姓,夕陽荒草,陽關古道,詩書禮儀,忠孝仁勇……舞臺上不斷演出的悲歡離合,在已然淡遠的故鄉情結里,究竟隱喻了什么?一座舞臺的真實,或許,原本只是一份關于年節的熱鬧,只是對平實生活的一種守望?
許多年后,我讀到了張愛玲的一句話: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難免有點凄涼。于是,那月亮,那舞臺,還有那些縹緲的歲月,帶著一縷滄桑的顏色,讓我的記憶開始疼痛。
窗外,月光如水,清涼一如往昔,就像亙古不變的時間。
老漁民與笛子
老漁民是一個厚道的憨憨的漢子。但老漁民卻有一手吹奏笛子的絕技。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老漁民的真實姓名。老漁民是他的綽號,這個綽號源于他終年沿著那條河流撒網捕魚的經歷。
老漁民是外鄉人。一直以來,我也像所有的人們一樣,不曾關心過他的過去、現在乃至將來。老漁民的存在,只是緣于一只笛子的印象。
老漁民的笛子,與花燈有關,但又與花燈無關。老漁民的笛子,已經上升到了一種精神的存在。
隨著每一出劇目的轉承啟合,我們都能聽到悠揚的笛聲。我們也都知道,這優美的樂音來至老漁民的配樂。但當我們企圖瞅見他在舞臺上演奏的身影時,卻總是不能如愿以償。
老漁民總是端坐在那張蚊帳的背后,默默的不跟人們會面。
其實老漁民是完全可以到前臺演出的。但是,除他之外,笛子伴奏這一項再沒人可以替代。所以直到最后一場花燈的結束,老漁民終究都沒能到前臺來。
老漁民到底也留下了一些遺憾。因為笛子,讓人們記住了他。但也因為笛子,使他終究只能成為一個幕后的演員。
對于笛子,老漁民始終一往情深。
元宵節一過,搭在月亮地里的舞臺,還有掛在舞臺之上的紅燈籠,都要被拆除。年節的熱鬧終歸要讓位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與日子。
當人們紛紛卸去戲妝,扛著犁耙與鋤頭上山時,老漁民卻還沉浸在年節的熱鬧中,仍然一心一意侍弄他的笛子。為此引來了妻子的不滿。為了不錯過農時,妻子甚至給他下了一道讓他無限傷心的命令:不準他再吹奏笛子。
為了對抗這命令,老漁民與妻子開始了游戲般的周旋。
老漁民先是偷偷的請村里的婦女在內衣上按著笛子的長度縫了一道荷包,然后將笛子藏在里面,但最后還是被妻子發覺而把笛子沒收。實在沒辦法,老漁民就想到了牛圈樓上的草堆,柴房里的柴垛,甚至廁所墻壁的石縫,等等。但這些如意的算盤每次都被細心的妻子識破。好在如此幾次后,爭端的結果終于以妻子的無可奈何而告終。
我是在那條河流的邊上撞見老漁民最后一面的。
老漁民耷拉著頭,在春日的陽光中一臉倦容。其時村里早已不再唱花燈,老漁民的笛子,也就孤獨了許多年。我對老漁民說,我想聽你的笛聲。老漁民抬起頭來,眼里露出無比興奮的光芒。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自顧自地說,好幾年了,已經沒有人再想聽他吹奏笛子了。在喃喃的敘說中,老漁民從袖口中慢慢地就抽出了一只打磨得光亮無比的竹笛,然后慢慢地吹響,慢慢地在往事之中開始回溯……
此后,老漁民再也沒有吹奏過笛子。他顯然已經老了,已經沒有足夠的氣流幫助他完成那些音符的升騰和舞蹈,已沒有足夠的精力繼續他對生命的詮釋和理解。
我不知道老漁民是不是帶著遺憾最后離開的。
但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有我,試圖讀懂過他。
德華叔與《四季蓮花落》
在花燈舞臺上,德華叔算是唯一的“悲劇”角色了。
我實在弄不明白,人們為什么偏偏要選擇他出演這個角色。我向來是個“完滿主義者”,最怕目睹讓人辛酸的事。讓德華叔出演“悲劇”的角色,我總覺得有一種情感上的阻隔。我始終覺得,德華叔的命運,原本就是悲涼的,這個角色之于他,似乎殘忍了些。
德華叔終身未娶。孤身一人,平時靠牧牛為生。但卻生了一副好嗓子,一曲《四季蓮花落》,每每讓他唱得讓人流下淚來。
德華叔出場的時候,總是原汁原味的穿著平時的破棉襖,雙手垂著,右腋下壓著一棵長長的牛鞭。鞭子斜躺在舞臺上,像一條疲憊的蛇。清涼的月光映著他滿含悲戚的面容,在大紅燈籠的反襯下,一副苦難滄桑的剪影呼之欲出。
“正月里來正月正,燕子銜泥梁上過”,一直唱到“臘月里來北風吹,家家戶戶掛紅燈……”德華叔一口氣唱下來,臺下鴉雀無聲,只有那悲涼的唱詞在如水的月光中蕩漾,生生死死,悲歡離合,頃刻之間開始顯影,生命的過往與來去,在憂傷的旋律里顯得不堪一擊。
終年以牛為伴,以山為家,德華叔像一片來去孤獨的云,沉默的云。人們就不止一次帶著戲謔的口氣問他為何不找個女人做老婆。其實人們原本就知道他乃是因為身體的原因,之所以裝著不知道只不過想在這一過程中尋找某種所謂的樂趣。面對人們的找樂,德華叔不喜也不悲,德華叔總是沉默著,然后搖搖頭,像一片孤獨的云,很快就飄逝在了人群之外。
而我們一群孩子,則總是跟在他的身后,不斷念著用他的名字編成的順口溜。我們一路念著,一路不斷的起哄。當走出老遠的時候,德華叔就會回過頭來,站定,靜靜地望著我們,然后就說,娃們,別念了,我給你們唱《四季蓮花落》,行不?然后就開始唱,再下去就哭了,很傷心的樣子。于是,我們就再次起哄著,大笑著跑開了。
我們沒有一個人,顧及過德華叔的感受。
但我們每一個人,都毫無例外地喜歡他唱的《四季蓮花落》。盡管我們不曾知道,《四季蓮花落》其實是德華叔孤獨心靈的慰藉,還有穿越他生命荒塬的一份長長的祈禱!
而時光就這樣不經意地流過。伴著無法彌補過失的悵惘,時光就讓我們遠離了德華叔。我甚至一直無法知道,德華叔的墳墓,究竟葬在故鄉的哪個方向?
今夜,清涼如水的月色再次淋濕了村莊。與月色對坐,那悲涼的唱詞,那個人,又再一次進入我的記憶。突然就想起了東坡先生此事古難全的詞句。其實,我一直想輕輕地問一句:德華叔,你是否知道曾經有這么一句話?
母親與女兒
鄉間的母親總愛對女兒說:好女不看燈。因為在花燈的劇目里,總會有關于情與愛的話題。在她們的觀念里,一個好的女孩,就該像山間的清泉,不染一絲雜質。情與愛的話題,在她們看來,完全可以玷污一個女兒的清純與潔凈。
但讓人不可置信的是,母親們雖然這樣說,但卻沒有誰阻止過自己的女兒。
盡管這樣,女兒們還是懼怕著自己的母親。前來看燈的女孩們,總是找一個遠離母親的地段,總是遠遠的,手里甚至還拿著白天沒有完成的女紅作遮掩。當有人問你也來看燈呵的時候,女孩們便會羞紅了臉,支吾著說不出話來。而一雙水靈的眼睛,卻遠遠的瞅著舞臺的方向。
看燈的女孩,各自都藏著自己的一份心事。
母親們不會想到,舞臺上的演員也不會想到,一場裝扮年節熱鬧的花燈,竟然會改變一個村莊傳襲已久的觀念。一個淳樸的風俗,已經悄悄準備從此逃遁。
故事就是從看燈的女孩們開始的。傳唱了600多年的花燈最終讓看燈的女孩們給終結了。
就在月亮地里的舞臺還沒有來得及拆除的時候,村里的第一個女孩便跟著鄰村的小伙私奔了,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都紛紛地私奔了。在習慣了明媒正娶這一風俗后,女孩們的私奔讓整個村莊為之驚懼和顫栗。
戀愛自由。自主擇婚。新的文明因為一場花燈得以誕生。
但鄉間的母親們卻無法承受這種打擊。傳統的道德觀念讓她們對花燈深惡痛絕。都是花燈惹的禍呵。她們這樣說,男人們也就這樣信了。于是,月光、舞臺、悲歡離合,從此成為遙遠的記憶。關于祖先,關于家譜之上的江南故地,從此注定將塵封在記憶和時間之外。
一場夢,停泊在文明嬗變的風口上,隱隱的有幾分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