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我撇下村莊小河水紅花蘋果園,還撇下與我朝夕相處的那只狗,猴急火燎地往城里趕,城里有我太多的神往,我得去,得去求證。我不知道,這一去,會是多長時間,我沒有同那只狗交代,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跟著父親上車前,它一直在我身后,到公路上,坐車的地方,車來了,我跳上去了,它也想跳,它以為它也與我一樣是個人。我滿心充盈無盡幻想快樂地出發(fā),連同它說再見都忘了,那只狗“汪汪汪”跟著車跑了幾步,不解,焦急而惆悵。
我走了,那只狗它不孤單,家里還有母親,還有那幾間泥坯房大院落,還有那只飛檐走壁終日行走在墻頭上的栗貓兒,還有院落旁站滿榆樹的麻雀,那一樹麻雀幾乎天天下午都在開會,研究如何吃到更多的雞食,吵吵吵讓人頭痛。我離開的那年,那只狗正當(dāng)壯年,正頻頻被其它的公狗追逐著滿街道跑,騷情的很,我想它是不寂寞的。
我離開了,但并不是長久地離開,因為母親還在那里。隔一段時間,為了省一元四角錢的車費,我騎自行車,一路沿上坡,費牛大力氣出滿身汗騎二十五公里路回家。我與那只狗心有靈犀也許還氣味相投,因為每次我騎著自行車到村外的河灘里時,它都在那兒翹首等著迎接我。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天天在河灘里等我,在空氣里探尋我的氣息與味道,不得而知,沒誰有閑功夫去觀察一只狗的動向。它見到我,幾乎要把我的自行車撲倒,我不得不從自行車上下來,它立馬直立起來,兩只前爪搭在我的胸前,熱烈擁抱我,嘴里的熱氣呵滿我的臉。我能看得出它想我的焦灼,那情景幾乎能感染所有在場的人。她們說:這哪像狗,簡直活脫脫一個人嘛,人還不如哩。我看到它如此想念我,我的心暖暖的,如同河灘里照耀的太陽。
每次回來,母親忙里偷閑做一些好吃的給我,說在外吃不好,好像我是個客一樣。我吃的時候,那只狗跳前跳后,我就一邊吃一邊喂它,人狗平分,一起吃完了,它搖著尾巴流露欣喜感激的眼神。我太熟悉它眼睛流露的神情了:我心煩時它跟前跟后我罵它,它勾著頭,偷眼看我,看我仍怒氣沖沖,它就害怕了,好像真是它的錯。我寵它,它旋即興奮雀躍,呼啦啦繞著我周身一圈又一圈地跑,還沖下來擁抱我。有時候我與那只狗就用眼神交流,當(dāng)然,大多時候它得看我臉色行事,雖然我是個好性兒,但我也有發(fā)脾氣的時候。
這樣分多聚少的日子過了幾年,全家都希望在城里有個窩,其樂融融,于是把地給了鄰居,母親也進城了。搬家的那天我不在場。母親說,當(dāng)大伙把家什往車里抬的時候,那只狗,大約意識到要被遺棄了,向幫著搬東西的鄰居瘋狂地急情撲咬。一個堂嫂順手拿起扁擔(dān)輪向它,扁擔(dān)端頭掛水桶的鐵鉤子鉤住了那只狗的舌頭,它的舌頭就這樣被活活拉斷,鮮血滿嘴。母親說到這兒時,眼睛發(fā)紅,幾欲掉淚。我聽了,心像破了的玻璃,碎滿一地。
雖然聽這樣的消息時我心里難受異常,可是,我越大越全身心追逐五光十色的城市時尚,那傷感一晃而過,轉(zhuǎn)眼間就了無蹤影。我開始像城里的姑娘一樣,穿緊緊裹住屁股的牛仔褲,招搖過市。村里偶有人來我們城里的家做客時,我第一個關(guān)心與打聽的就是那只狗,它過得怎么樣?來人說:它老了,又加斷了半條舌頭,沒有人愿意要它看門。它不遠走,還住在我家原來的那個空蕩蕩的大院落里,只是它進去時已沒人為它開門,得翻墻越瓦。它成了一只流浪狗,再也吃不到一頓像樣的正經(jīng)狗食,每天轉(zhuǎn)悠在別人家的后院里,從豬嘴里搶些豬食吃,我不用閉眼都能想象出它的失魂落魄。
自從母親進城后,我很少再去鄉(xiāng)村的家,雖然有時候我很想念那只狗,很憐憫它??沙抢镉懈业臇|西,我沒有時間去看它,任它流浪,任它遭人唾罵。母親每次去又來,講起那只狗的老態(tài)與寂寞時,我都近乎落淚,但就是這樣,我也沒有去看過它。
我那時虛榮得恨不能與過去切斷關(guān)系,更不要說回村里那個土地土炕土墻的家了,就是伯父去世,要我回去,我都沒有回去。父親去了,回來后說:那只狗依舊對他異常親熱,老遠在河灘里就看到了他,搖頭擺尾迎接著。它樂極了,以為盼來了希望,跟前攆后追在我父親身后,生怕把我父親跟丟了。等父親事兒處理完,又要進城時,那只狗急了,緊追不舍,追著走了一程又一程,追出村莊,追過河灘,追到公路上。它也想坐車到自己的新家,可能它一直是這樣盼望的,滿眼里閃著渴盼又焦灼不安的光,它拿不定我父親帶不帶它。像我第一次走時一樣,車來了,父親跳上了車,那只狗跟著一躍,這時候,車門關(guān)上了,它的頭撞在了汽車上,它摔倒了。車開啟了,它并沒有受傷,爬起來瘋狂地追著車攆了一程又一程,它想不明白,為什么它就攆不上那車?為什么我與我父親都不帶它一起走?不帶它去城里安家落戶,而要把它獨自留守?
我們城里的家越來越溫馨,如同其它久居在這個城里的人一樣。村里的那個家我們連送帶賣處理了,別人收拾一番住了進去,那只狗連個落腳地兒也沒有了,它只好蜷曲在那個院落的門前屋后。
時光荏苒,那只狗越發(fā)老了,還開始流露出無賴相來。不想動,就窩在麥草上曬太陽,餓了,就搶著吃其它狗的狗食,漸而也添了偷雞摸狗之行為,而且越演越烈,徹底成了一只賴皮狗。村子里人見人煩,人見人打。一天,終于有人看不過眼,不知是氣恨它,還是憐憫它,千方百計地把它抓住,還在背上綁了一塊足以讓它永不得翻身的大石塊,拖去扔進緊挨河灘那條水流湍急的大河里。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淚如泉涌,我覺的是我害了它。時隔十年之后,人世的風(fēng)塵壓落了我曾經(jīng)太多的虛浮,我開始喜歡一次次在城鄉(xiāng)之間往返,去重尋我撇下的村莊小河水紅花蘋果園。然而,等我愿意回去時,那只狗已不在,唯有河灘邊那條大河水流湍急嘩啦啦流淌著,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