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說儒》(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九日脫稿),是他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在這篇文章的寫作過程里,作為學生的傅斯年,嘗與胡適屢屢交流對于中國古代史的看法(《傅斯年對胡適文史觀點的影響》,王森著,《漢學研究》,第十四卷第一期,一九九六年六月),可以說,傅斯年是胡適完成這篇大文章的“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然而,就像胡適受益于傅斯年一般,傅斯年自己的學術事業,也有得到后生晚輩襄助以成的地方。以傅斯年一度耕耘過的明史領域而言,以研治這段歷史而聞名于世的吳晗,就曾給予他相當的助力;相對的,吳晗學術事業的發展,與傅斯年也有密切的關系。可以說,在學術的領域里,傅斯年和吳晗曾經是志同道合的“戰友”。回顧傅、吳這段的交誼故實,足可展現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社群往來相涉的獨特面向。
吳晗學術事業的開展,首先完全得力于胡適的提攜支持。從一九三一年九月起,吳晗踏進“水木清華、軟紅不起”的清華校園,就此走上一條新路,并被編織進以胡適為核心而結合起來的學術人際網絡里。當時傅斯年亦身處北京,和胡適往來密切。這樣看來,傅、吳初識,可能也正是在這個時分。
在清華大學開展學術道路之初,吳晗便在胡適的引導與助益下,擇定明史為專業研究領域;他涉讀明代史籍的心得,亦屢屢向胡適愷愷論之。當吳晗深入歷史(特別是明史)研究領域后,很快就嶄露頭角,深受學界矚目。例如,他的《〈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就頗受胡適的贊辭。在胡適的提攜期許之下,吳晗好似明史研究領域的一顆新星,緩緩而升。
當時傅斯年主持“史語所”,于招募學術新血時專取“拔尖主義”,“凡北大歷史系畢業成績較優者”,傅斯年“必網羅以去”;不是北大出身的吳晗,則也是他“拔尖”的對象。當吳晗在一九三四年夏從清華畢業戴上方帽子的時候,胡適便在鼓勵學生自身應該格外努力厚植自身“真實的學問與訓練”的文脈里,舉了傅斯年“拔尖”的例子:說他在暑假前幾個月就和清華大學“搶”一個清華史學系將畢業的高材生。顯然,這位“高材生”正是吳晗。
不過,可能是家庭經濟因素,吳晗未應史語所之聘,而自一九三四年秋天起,留在清華史學系任教,開講明史,并協助系主任蔣廷黻指導高年級與研究生有關清代制度及內政問題的研究。從社會脈動的角度言之,吳晗生命道路的變化,具體展現了胡適或是傅斯年這樣的學界領袖,如何藉由他們的學術地位與人脈資源,拔擢學術后進,灌注學術新血,搭建起社會流動的渠道,具體而微地改變了許多邊緣知識分子的生命道路,使他們有向上躍升的可能。
從一九三四年開始,吳晗的生命開展新局,從學生而躍登上庠講壇。與此同時,他的史學實踐天地,也是鴻圖大展:他個人持續向明史研究領域奮力以進,在寬廣的史學園地里,更有志同道合的戰友并肩同行,身為史界前輩的傅斯年,也位居其列。
傅斯年對明代史事始終興趣濃厚,下過不少功夫。史語所整理《明清檔案》及校刊《明實錄》的初期擘劃工作上,傅斯年用力尤多;一九三三年李晉華進入史語所任一組助理員,以治明史為專業,便由傅斯年指導。一九三九年夏天,傅斯年亦擬與鄭天挺合編《明書三十志》,卻未可竣事。可以說,傅斯年和吳晗之間,在“和尚王朝”明史研究的這方天地里,有共同的語言。
吳晗與傅斯年在明史領域里的交流,首先主要呈現在關于明成祖生母問題的爭論,復為關于朱元璋生命史的書寫。雙方之間,各皆以閱覽史籍所得,涉想所及,彼此傾囊而告,往來切磋,誠可謂史林佳話。
在現代明史研究領域里,關于明成祖的親生母親究竟是誰這個問題,應是傅斯年首發其覆。傅斯年于一九三一年在《史語所集刊》發表《明成祖生母記疑》,此后,竟點起陣陣烽火。當傅斯年還只是北大學生的時候,已執教北大還當過歷史系主任的老牌史學家朱希祖,對于傅的意見不以為然,著文反駁,筆仗遂起。其實,傅斯年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不僅是追求歷史真相,更可以說具體展現了他如何鑒別各式各樣史料的操作型觀念。傅斯年對勘核校明世以降記載這個問題的各種官私資料,進而提出不可將史料“一概而論”的意見,認為“后之學者馳騁于官私記載之中,即求斷于諱誣二者之間”。因為,“私書不盡失之誣,官書不盡免于諱”,以官方文書和私家記載對勘,或可有求得歷史實相的可能。
傅斯年看待處理史料的觀念,也是吳晗同意并予力行的。吳晗處理明成祖生母是誰的問題,同樣相互對比各種官私史料的記載,論證史事,實和傅斯年的治史風格同拍互應。吳晗為了要論證明成祖的生母實非明太祖朱元璋的元配馬皇后,他的取徑便是論證“馬后無子”,他說《明史·本紀》系本乎已被篡改的《太祖實錄》,“不值吾人信任”,即取用了俞本《皇明記事錄》、《明史·常遇春傳》、《明史·康茂才傳》、宋濂《宋文憲公全集》等等,排比考斷,論證指出馬皇后在“乙未九月乙亥”即朱元璋長子朱標誕生時,人根本不在太平,所以,她不曾為朱元璋生過兒子。
吳晗的論文,等于象征了他也卷入這場論戰;他與同在史語所工作并也對此題撰稿立說的李晉華一樣,都站在傅斯年這一邊,三人遂同成朱希祖批判的對象。因是,為了回應朱希祖的大批判,吳晗致函傅斯年,提供了自己儲備的“均未經人道”的“史料彈藥”,并提醒可以搜索史料的方向,“或可就地志等書別得一解決之途徑也”:
自舊筆記中錄出關于妃之記載一條,內《養和軒隨筆》及《陽隨筆》所載二事,均未經人道,甚可注意。大報恩寺及塔似在南京(因陳氏為江寧人),或可就地志等書別得一解決之途徑也。二說雖小異,然均言妃死于非命,史雖言高后若干仁慈之故事,然妒忌或亦不免。在未得更強之確證前,此二說誠亦足廣異聞,錄上以備采用。
經此一“助”,傅斯年顯然提起了想要“回敬”朱希祖的勁頭,意欲繼續動筆,吳晗就致函傅斯年表示,有意對傅的文章“先睹為快”,他本人也愿意“參戰”,打算“草數千言,借以就教于朱君也”。目前皆未得見傅斯年與吳晗此后繼續與朱希祖論戰之公開文字,卻可想見雙方就這一問題上聲同氣求的學術情誼。亦且,兩人的治史風格,更頗有同調:在研史求實,解決歷史問題的具體過程里,他們都努力于廣涉文籍,不分官史私著,無論筆記小說或是地志,盡可能搜羅殆盡;對于這些材料,他們也都放在同等的地位上,同觀共察,審慎地互校相核,以求史實。共同的學術興趣與研究取向,顯然是傅斯年與吳晗結緣締交的重要因素。
一九三七年,吳晗遠去云南大學任教。未幾,第二次中日戰爭爆發,傅斯年被迫轉徙西南,兩人竟得重逢于昆明,論史言學,依舊興味盎然。當時正是日軍瘋狂轟炸中國“大后方”的時候,在日軍空襲威脅之下,人民的日常生活受到嚴重影響,“跑警報”、“躲警報”猶如家常便飯;吳晗與傅斯年當然也難逃此“劫”。只是,他倆一起躲避警報的時候,彼此之間依然不忘記談學問,談話的重點之一還是明朝史事。兩人在空襲無止時分的交流所得,竟更誘發吳晗追索大明帝國與明教因緣的念頭,撰成《明教與大明帝國》,討論明朝建立與明教的關系。雙方談話的范圍,廣泛之至,也包括了《靖難》的問題,讓吳晗在戰火無常之際,還有意地翻查相關史料,而后始寫信給傅斯年,報告檢索史料之所得,以為口說之佐證。炸彈無情,偏偏在這樣的歲月里,兩人尚且論史而不輟,實可想見雙方的相契之深。
傅斯年固然對明史興趣濃厚,卻沒有太多的具體業績,如他曾經打算以明太祖朱元璋為題寫一傳記,卻未能成功。反而是吳晗綜合自己研究明史的心得,完成了眾所推譽的傳世之作:《朱元璋傳》(前身為《明太祖》或名《由僧缽到皇權》,一九四四年出版)。不過,推本溯源,吳晗書寫這部書的過程里,則不乏傅斯年的點撥。
吳晗會愿意動筆撰寫朱元璋的傳記,純以經濟因素,“著書都為稻粱謀”。當他于一九四二年底受邀撰寫一部《明太祖傳》后,即向傅斯年侃侃而談對朱元璋這個人的看法:
打算用斯出來轍的《維多利亞女王傳》的寫法,當做一個“人”去寫,──我始終覺得這人晚年害“老人狂”,這一病癥遺傳給成祖、世宗和思宗。其他各帝多少也有這遺傳,不過不大顯明。次之,他和周顛和其他和尚鬼混,不但他自己曾經是和尚,和他的岳父這一系統作巫師的怕也有關系,至于他自己的祖先更不用說。
他并擬就了一份寫作大綱請傅斯年指教,并要求傅斯年幫忙找一些寫作時必須參考的史料。目前還不知道傅斯年對吳晗的寫作大綱有什么反應;他對吳晗的要求,則是盡己之能,竟愿意將自己的藏書借給他,充分顯示了熱絡支持之意。吳晗對傅斯年的熱情好意,深表謝忱,既表示暫時不需要借閱傅的個人藏書,也對自己基于經濟理由而動手撰寫這部書“自我解嘲”:
……作此文之唯一目的為吃飯。……寫成后希望不至于不通,使一般人能看,至學術上之意義,則固談不到也。……
傅斯年對《明太祖》這部書有何評價,不得而詳;事實上,它是廣受學界好評的,如史學家顧頡剛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期回顧當時中國史學研究的業績,就評譽此書“敘述生動而翔實”,甚表贊賞。那么,傅斯年對吳晗撰述此書的支持,顯然以這樣的公評形式得到了另一種回報。
在傅斯年的生命史里,吳晗不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更不能算是他的得意門生。兩人的交往因緣,吳晗得為傅斯年青睞有加,首先建立在學術的基礎之上:雙方對大明帝國之史都有興趣,兩人的治史風格亦堪稱同調,而且也就自身覽閱史籍所得與涉想所及,相互傾囊以告,共享切磋琢磨之樂,情誼深厚。身為前輩的傅斯年,對吳晗這位后起之秀,一直照拂有加;吳晗也從不掩飾自己遭難遇劫的生命處境,往往向傅斯年傾吐心懷,甚至于平添前輩無數麻煩,傅斯年則總是善意以應。
然而,在四十年代國共斗爭的大場景之下,因為生活處境益形困頓,對現實國民黨政權漸趨不滿等多重因素,大約從一九四三年起,吳晗的政治觀念大有改變,他于是年七月加入中國民主政團同盟,便是重要的標志。此后,吳晗積極地參與各式各樣把抗爭矛頭對準國民黨政權的政治活動,也屢屢取讀馬克思主義的作品,世界觀逐漸左傾,愈形激進,終而在戰后國、共對立的態勢中,選擇了站在支持共產黨的立場上。
相對的,傅斯年向來反共立場堅定,世所同曉。即令他雖然痛斥國民黨政府在戰爭期間未可力行改革的惡劣結果;他對國民黨權貴如孔、宋家族的抨擊,也不遺余力。例如,傅斯年于一九四七年陸續公開發表《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等論著,轟動一時,世稱“傅大炮”。然而,傅斯年不會因此而改變了他支持國民黨政府的基本立場。對比于傅斯年,吳晗的立場,完全兩樣。他動輒批判國民黨統治是“從以黨治國,搞成以特務治國”,控訴國民黨查禁期刊等行為是“文化殺戮”,是“一個政權沒落前的喪鐘”。可以說,在四十年代末期這段“非楊即墨”的歲月里,傅斯年和吳晗彼此之間的政治抉擇既大相徑庭,雙方之間,顯然已無可調和了,兩人從此恩斷情絕。一九四九年以后,吳晗棄學從政,擔任北京市副市長的職位,成為廁身“新中國”既成體制的知識分子的一員。遠赴臺灣的傅斯年,擔任臺灣大學校長,最后以身殉職,竟然“歸骨于田橫之島”。
回顧傅斯年和吳晗的情誼歷史,起始于學術相知,終結于政治相異。從這則個案觀察,可以想見,學術上的共同愛好,相知相惜,固然是形構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社群的黏合劑;現實政治抉擇的差異,則分解了讓知識分子社群長久凝聚結合的可能。傅斯年和吳晗的“戰友”情誼,只是學術上的;這等情誼,卻不能轉化為兩人在政治領域里同樣能夠“相濡以沫”的動力。讓人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政治,總是扼殺知識分子情誼猶如參商的根本力量。新世紀的知識分子,能夠突破超越這樣的困境嗎?歷史將會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