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西方的東方學?這是一個很有爭議的問題。最時髦的說法莫過于后現代理論系統中的后殖民主義。在西方,漢學是東方學的一支,在討論德國的漢學時,我們也回避不了如何看待作為東方學一部分的漢學這個問題。在后殖民主義的觀點看來,西方的東方學是西方人對東方的想象,是他們將東方作為他者對自己文化的反思。因而,東方學是無所謂真假和對錯的,西方的東方學和東方是沒有關系的,那只是西方人在解決自己精神和文化問題的一種手段、一個說法而已。同時,由于西方的東方學是伴隨著西方對東方的殖民而產生的學問,因而,這種學問是沾著血的,它是人類知識和學術的恥辱。
這種后殖民主義的觀點真讓第三世界國家的讀書人解氣。我敢說,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一個有著百年民族恥辱的讀書人,凡是第一次讀到薩義德《東方學》的時候,都會看得熱血沸騰,拍案叫絕。薩義德真是好男兒,一身膽氣,敢向幾百年的西方東方學挑戰。據說,他作為一名巴勒斯坦后裔的美國學者,為表達對以色列的抗議和不滿,周末時曾坐著飛機從美國飛到巴勒斯坦,蒙上面布,在街頭向以色列的裝甲車投石頭。周日晚再坐飛機返回美國,周一在課堂上批評西方文學中的東方形象,批評西方東方學對東方的歪曲和肢解。武器的批判和批判的武器,在薩義德那里輪番使用,非如此不能解他心頭對當年殖民主義者奴役東方之恨。但過后細細一想,總覺得薩義德說的那些道理激情有余,分析不足。李雪濤的這本《日耳曼學術譜系中的漢學——德國漢學之研究》使我對薩義德的后殖民主義理論有了新的認識。
薩義德運用解釋學的理論揭示、說明了文化間的理解總是有著“理解的前見”,人們原有的知識與思想影響著人們對外來知識的認識。這點說的不錯。從這點來看,西方漢學在本質上是西方學術體制中的學問,它的發生和變化必然受制于所在國家的文化與觀念。
正像德國的漢學是德國文化的一部分一樣,西方各國的漢學都是各國文化的一部分。這樣一個視角對于在國內做國學研究的學者特別重要,因為,這些學者常常看到一些漢學家讀唐詩宋詞,研宋漢輪回,就覺得漢學和國學沒有什么區別。其實,國學和漢學雖然研讀的都是中國歷史文化,但立足點是不同的。站在巴黎看香山怎能和北京的文人們在曹雪芹故居前飲酒,在櫻桃溝論詩一樣呢?
但這樣是否就可以說德國漢學是一門德國人自己對中國想象的學問,它和中國無關呢?是否就可以說西方關于東方的知識都是異國的想象?
仔細想想,我認為西方的東方學除了有想象的成分以外,也還是有真假之分、對錯之別的。西方的東方學并不像薩義德說的那樣簡單,它有著多重的維度,需要從多個角度來分析和把握。薩義德只是看到了一個維度而已。
當年我和雪濤與德國漢學家馬漢茂、漢雅娜合編了《德國漢學:歷史、發展、人物與視角》一書,他為此書著力甚多。也正是在翻譯編輯這本書中,他對德國漢學的整體和個案都有了深入的了解。這個特點在雪濤這本書中仍十分明顯,大處著筆,使人登高望遠,有全局之感;小處著眼,娓娓到來,使人身臨其境。
通過他對德國漢學的歷史的清晰描述,我體會到德國漢學對中國的介紹和研究并不都是夢中的想象,戀人的情思。嚴肅的德國漢學家們還確實寫出了不少研究中國的好書。如在《馬氏文通》前寫出德國第一部古漢語語法的賈柏蓮,他一八八一年所完成的《漢語經緯》一書是在德國第一次用語言學的方法對古代漢語進行研究,也是在歐洲語言學史上第一次用嶄新的視角來認識一種對歐洲人來說非常獨特的印度支那語言的嘗試。“賈氏在書中強調了漢語作為一種東亞語言的獨特性。”
看過賈氏《漢語經緯》的人都會為他那種認真的態度所感動,幾百頁的書,上萬個漢字,都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當代中國語言學家周法高對此書評價極高。又如,雪濤在書中所指出的,當年做過胡適之先生博士答辯老師的德國漢學家夏德對絲綢之路的研究,對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歷來被中國學者所重視,他的《大秦國全錄》、《中國與羅馬東地》(China and the Roman Orient)至今仍是學者案頭必備之書。這些事實都是用后殖民主義理論無法解釋的。正如今天沒有人能否認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對敦煌文獻的研究,無法否認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對古漢語的研究一樣,我們無法否認德國漢學在近二百年歷史中所取得的學術成就。近年來跟著薩義德的理論跑,用此來解釋西方漢學和西方的中國觀的著作也不少。不能說他們洋洋大觀的十幾卷著作沒有真知灼見,思想的火花、語言的機智在這些書中也有,但總體上缺乏理論的創造和文化的自覺,他們解釋西方東方學與漢學的整體框架和理論是薩義德的,是后殖民主義在中國的翻版。雪濤的書沒有跟風,書中沒有滿篇的新名詞,沒有開口“意識形態“,閉口“烏托邦”,沉靜而自信,按照自己的思路展開,接受新知而不隨風,兼容百家而不失己,保持自己解釋的獨特性,這是本書的重要特點。
桑兵曾說過:“近代中國學術界名家輩出,形成宋以來學術發展的又一高峰。究其原因,史料大量涌現,承襲清學余蔭,溝通域外漢學,當在首要之列。”雪濤書中特別引人注意的就是德國漢學界和中國近代學術的關系。書中介紹說,陳寅恪曾于一九二一年冬季入柏林洪堡大學,一直到一九二五年末離開。當時他主修的專業是哲學學院的印度學和漢學。“陳氏曾師從呂德斯、米勒(F.W.K.Müller)等印度學和佛教學者治東方各種古代語言文字和佛學,從海尼士、福蘭閣等漢學家治蒙元史和滿族學。陳回國之后,其學術真正達到了融會中西于一體的境界與他所接受的德國學術訓練有直接的關聯,正是這一點在后來得到了中國傳統學術界的一致推崇。”而民國期間在中國大學和研究機構中工作的德國漢學家有幾十人之多,書中在總結這一點時說:“從晚清教育制度的改革,特別是一九○五年科舉制度的廢除,經學在中國的徹底解體,到中國現代學術體系的真正形成,域外漢學在其中起到過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百余年的中國近代史中,內憂外患的時局,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急劇變化,迫使中國知識分子在幾十年的時間內接受了西方三四百年所經歷的各種變革和紛繁復雜的思潮。正是在與西方學術的接觸過程中,中國學術才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學術體系。”
反之,中國學術界也一直支持和幫助著德國的漢學界,德國漢學的泰斗福蘭閣很認真地說,如果沒有向達、傅斯年、胡適、洪業、顧頡剛、張星、陳垣、王國維等人的幫助,德國漢學不可能取得當時的成就,所以,福蘭閣認為,在民國期間中國學術界和德國漢學界的合作達到了很高的程度。
德國漢學和中國學術界的這些實際交往不僅僅使我們對中國近代學術的產生有了更為深刻全面的認識,也使我們看到用后殖民主義的“理論旅行”來解釋西方東方學和中國近代學術的關系是多么的單薄。通過德國漢學和中國近代學術的這種關系,說明西方漢學并不僅僅是一種“單相思”,它和中國學術的實際進展實在是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研究西方漢學,并不是像一些學者所說的那樣是“漢學主義”,對西方漢學著作的翻譯,是自我殖民化。對西方漢學的研究就是在研究我們自己的學術史,對西方漢學著作的翻譯就是在清理近代以來我們自己學術思路與概念的變遷。對域外漢學的研究無論從內涵上,還是從外延上,都大大擴展了中國文化歷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
(《日耳曼學術譜系中的漢學——德國漢學之研究》,李雪濤著,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二○○八年版,25.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