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話語權缺失的原因分析

作者簡介：佘云霞（1961- ），女，山西太原人，博士，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公共管理系教授，研究方向為國際政治、勞資關系、國際勞工標準；劉晴（1960- ），女，山東莒南人，研究生，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學報副編審，研究方向為農民工問題、編輯學。

摘 要：體面勞動強調“社會對話”，即將話語權賦予勞動者。然而，人口眾多的中國農民工卻沒有話語權。原因主要在于農民工自身缺乏組織意識，也缺乏政治參與的自信。而且，現行制度特別是戶籍管理制度在農民工與城市居民之間筑起的一道無形隔離墻，更使農民工對城市失去基本信任，造成其“參與”的冷漠。此外，農民工自身素質以及在拓寬信息渠道方面的問題，都制約了其對話語權的有效行使。而作為一種社會弱勢文化的承載者，受慣性影響，農民工在公共輿論領域只能選擇缺席。

關鍵詞：農民工；話語權；弱勢群體

中圖分類號：C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8）10-0064-03

所謂“話語權”的通俗解釋就是發言權，即每個人表達個人意志與愿望的一種言論權力。筆者認為，這種權力在國際勞工組織有關“體面勞動”的概念范疇里被表達為建立在三方合作基礎上的“社會對話”權，即勞動者應該享有的與雇主及相關政府部門實現對話的權力。也就是說，勞動者作為“三方”中的重要一方，不僅對資方的有關決策擁有發言權，而且對相關政府部門的決策同樣具有發言權。由此可見，“體面勞動”所強調的“社會對話”所爭取的，實際上主要是勞動者的參與權與訴求表達權。因為在國際勞工組織看來，檢驗“體面勞動”實現的標準之一，就是看勞動者是否享受到“社會對話”權。

然而，將這種意義上的“社會對話”與中國農民工聯系起來時可以發現：人口已經過億的這個群體，似乎完全被排斥在任何形式的對話圈外，既難以進入政府大門，也難以坐到資方的辦公桌前。正因為如此，有研究者稱其為“城市社會中的‘沉默’階層”［1］。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對中國經濟發展與城市進步均作出重大貢獻的農民工成為話語權缺失的群體呢？

一、缺乏組織意識

數千年自給自足的農耕傳統，養成了中國農民各自為政的習性。他們往往以家庭或者家族為單位，從事生產或者其他活動。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牢固的家族觀念，使絕大多數農民寧愿在一個相對封閉的親戚圈里建立社會關系，而不太愿意在這個圈子之外與更多人打交道。雖然“鄉親”以及“老鄉”觀念能夠幫助農民獲得朋友，但這種朋友常常僅限于結伙似的相互幫忙，尚未形成組織意識。而現代社會的公民參與，離不開組織這個載體，常常需要借助組織的力量表達權益訴求，以期影響決策，盡可能順利地將權益主張納入管理者的議事日程或考慮視野。然而，由于農民工自身局限，使得其至今仍然只能以一盤散沙的“個體割據”狀況存在于城市中。這種情況，“決定了農民工階層無論是在面對市場(企業)時還是在面對國家代理人(政府)時，都是脆弱的”［2］，以至于農民工雖然人多，卻不能“勢眾”。遇到問題或者麻煩時，幸運者能夠得到的經常是“同鄉會”或者“老鄉會”有限的幫助；大部分常常是求告無門，選擇鋌而走險。因為無論是“同鄉會”還是“老鄉會”，作為非正式組織，根本無法取得與正式組織相提并論的社會發言權，更無法擁有正式組織所享受的各種政治待遇與社會地位，所以，不可能在任何層面、有任何機會表達農民工的群體意識與愿望。顯而易見，“組織化程度偏低，消解了將農民工個體微弱的聲音凝聚起來的可能，削弱了農民工階層的整體話語權能力”［3］。

二、缺乏參與自信

城市雖然需要農民工，但是，僅僅限于需要農民工的勞動，而并不需要農民工參與城市生活。這種心理使得城市對農民工既愛又煩，讓農民工處境尷尬：一邊付出勞動，一邊卻要飽受歧視、排斥、戒備甚至敵視。身處這樣的環境中，舉目無親的農民工產生出二等公民的自卑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而在自卑感的驅使下，只能選擇埋頭干活。正如有的研究者所強調的那樣：“城里人的戒備、鄙視”，使農民工努力的目標不得不被壓縮為“多掙點錢”，話語權之類退居其次。［4］

不僅如此，如果將生活在城市的“弱勢群體”劃分為上中下三等，農民工無疑只能被歸為下等。一方面，作為城市的“懸空群體”，不僅居無定所，而且朝不保夕，隨時有被驅離城市的可能；另一方面，作為城市的“邊緣群體”，完全得不到組織的幫助。這一切使得懷揣夢想進入城市的他們，在對城市失望并產生格格不入的疏離感的同時，也對自己在城市的下等人身份深信不疑。由此而生的與城市的對立感讓其對“參與”二字敬而遠之，從而導致其對“社會對話”的冷漠。有研究者明確指出，農民工的政治效能感比較弱，大多認為自己的政治參與不被重視，也起不到作用。［5］在缺乏參與自信的情況下，期望農民工能夠為爭取“話語權”而努力，是非常不現實的。

三、制度制約

徐增陽和黃輝祥在《武漢市農民工政治參與狀況調查》一文中指出，有69.3%的農民工認為應該參與城市管理。［6］但是事實上，農民工的這一愿望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實現。農民工參與城市管理的最直接方法之一是參與選舉。然而，包括《縣鄉兩級人大代表選舉實施細則》在內的有關法規都強調：外來人口應回到原戶口所在地參加選舉。顯然，屬于外來人口的農民工在所居住的城市沒有選舉權。選舉權是公民社會參與的最基本權益。選舉權的喪失，意味著表達訴求道路的喪失，更意味著話語權的喪失。這種喪失，不是農民工自身問題，完全是制度設計所致。 由這種制度設計所造成的另一個與此相關的問題是：農民工對自己身份的困惑。雖然由戶籍管理體制所導致的城鄉二元結構屢遭詬病，但這種體制至今仍令許多農民工處境尷尬：已經在城市生活、工作、勞動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卻不能如真正的城里人一樣獲得必要的社會保障。由此產生的一系列嚴重后果不僅包括人格歧視，而且還包括工作機會、子女入學機會、醫療資源等分配的不平等。這一切使農民工無法借助制度保障真正融入城市，進而越來越與城市離心離德，甚至成為秩序的破壞者——這是現行戶籍管理體制在農民工與城市之間楔入的一塊隔離板。因為這塊隔離板，農民工只能永遠處于流動狀態，在一種隨處安家的漂泊感中度日，既沒有安全感，對城市也沒有信任感。這種境遇下，他們考慮更多的只能是“明天到那里掙更多錢”這樣具體的生計問題，至于話語權，根本不感興趣——因為他們確信：沒有人愿意理睬他們。

四、整體素質偏低

農民工整體素質偏低幾乎是全社會的共識。這個問題不僅已經被社會精英討論過多年，而且政府也已經采取了一些補救措施，包括鼓勵雇傭者對農民工實施培訓等。但是，由于問題的產生由來已久，已成痼疾，所以即使經過近20年的努力，農民工的素質問題仍然沒有得到根本解決。2004年，國家統計局農調隊調查數據顯示，“在農民工流動就業人群中，文盲占2%，小學文化程度占16%，初中文化程度占65%，高中文化程度占12%，中專及以上文化程度占5%。初中以下文化程度所占比例高達83%”，由此得出的結論仍然是“農民工總體文化程度偏低”［7］。這決定了農民工的個人素質不可能太高。因為受教育程度的高低與個人素質的高低之間有必然聯系。眾所周知，個人素質中包含的兩大重要元素——知識與技能，只有通過接受一定程度的教育才能獲得。因此，農民工整體的低文化程度，不僅使其知識相對貧乏，而且也缺乏在城市謀生所必須的一些技能。這決定了他們除了在城市干“粗活”之外別無選擇。這一點已經被事實印證。2006年中國人民銀行發布報告稱：農民工“從事的工作普遍具有‘重、臟、苦、累、險’的特征”［8］。主要集中在建筑業、煤礦等對技術技能要求不高的行業，而所做的工作多是體力活。干這種工作的人，并不是企業的稀缺人才，因此一般不受企業重視，因此企業也不會在乎他們想什么，說什么，不會給他們發言機會。也就是說，農民工在企業除了被當作勞動力使用，并不被看作是可以對企業發展評頭論足的人。而農民工似乎也接受了這種命運，除了埋頭干活，并無熱情再去多管閑事——話語權對于他們來說沒有生存權重要。此外，偏低的個人素質，還決定了他們不能及時而正確地理解和接受各種新的城市社會規則與政策法規，也決定了他們難以快速放棄固有的行為方式與生活方式，以拉近與城市的距離，同時更決定了在遇到矛盾與沖突時，無法選擇有利的法律手段維護自身權益，往往采用破壞性方式解決問題。而且有研究者指出，在回答“如果您在工作或生活中發生自己處理不了的問題時，通常會向誰求助”時，農民工選擇最多的前三位是：“朋友、熟人”和“同（老）鄉”以及“家人、親戚”，比例分別為57.2%、47.9%和404%。而選擇求助“政府及其有關部門”和“法院（法庭）”只占17.7%和10.4%。［9］由此可見，農民工與城市的距離不僅在于二者生活方式不同，也在于二者行為方式不同。這種不同加劇了城市對農民工的排斥，使農民工的生存環境更加惡化。處在不受歡迎的環境中，接受不被城市認可的煎熬，迫使農民工只能更多地去關心生存問題，至于話語權，不在考慮范圍。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列寧才強調：“文盲是站在政治之外”［10］。

五、信息渠道閉塞

我們所處的時代被稱作“信息時代”。信息時代的特征一方面是“信息爆炸”，即信息發布與信息覆蓋的速度驚人，快到使人應接不暇的程度；另一方面是“信息化生存”，即人們獲取信息的多少與快慢不僅決定其分享信息的能力，而且決定其對生存狀況與環境改變的判斷與把握的正確程度。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及時獲取有效信息，不僅意味著可能失去一次重要的改變命運的機會，甚至可能直接影響人們的現實生活。而“信息化生存”的前提是保證有暢通的信息渠道。而這一點恰恰是農民工欠缺的。因為其一，農民工從家鄉來到城市，是從熟悉的環境來到陌生的地方，舊的社會關系網絡失去了，新的社會關系網絡尚未建立，處在人際關系的“空檔”中。進城的農民工，即使與成群結對的鄉親同在一個工地打工，也并不表示其過去的社會關系網絡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因為“打工”環境使“老鄉”更多的是作為工作伙伴存在，而不是作為社會關系網絡的一個結點存在。相反，由于過去的“老鄉”關系轉變為工作關系，一定程度上的競爭導致的難以避免的摩擦有可能使相互之間漸行漸遠。而過去的那些仍然留在家鄉或者去到其他城市打工的朋友、親戚，往往因為天各一方，最終漸漸疏遠，甚至斷絕來往。這一切都使得農民工舊有的社會關系網絡支離破碎。而城市，由于城鄉之間的固有隔膜，并不愿意給予農民工太多熱情，以至于無論在城市工作多久，農民工永遠是外鄉人。一個外鄉人在城市能夠得到的只能是歧視與排斥。這種情況下，農民工完全沒有機會和條件去建立新的有效的社會關系網絡。所以，在人際關系“空檔”里生活的農民工，只能成為信息的棄兒。其二，超負荷勞動。農民工的勞動強度往往超負荷，大多一天要工作十多個小時。僅僅是干活已經筋疲力盡，下班后的選擇除了睡覺，根本無暇它顧。這種情況下，網絡、報紙、電視這些重要信息渠道的存在，對農民工沒意義，形同虛設。其三，自身局限。農民工素質普遍偏低，這使得其對信息的重要性缺乏敏感，不太注意主動地去獲取信息、享受信息。而且受固有觀念的束縛，通過媒體獲得的信息與通過熟人口口相傳獲得的信息相比，農民工更愿意相信后者。而后者的信息渠道常常并不比農民工自己多多少。正是這樣的選擇，造成了農民工在城市的信息渠道不通暢，甚至嚴重阻塞。信息不暢的結果只能是言路不暢。因為沒有準確、及時的信息，即使擁有話語權，又能有什么作為？

六、弱勢文化載體的慣性作用

長期以來，中國的農民文化都是作為“弱勢文化”而存在的。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農民階層本身在中國社會所處的位置。“農民”一直都是“社會弱勢群體”以及“社會底層”的代名詞。“鄉巴佬”的稱呼證明了這一點。社會弱勢群體形成的文化自然也是弱勢文化，不僅不被社會“強勢文化”所接受，甚至有可能被社會“強勢文化”所淹沒。農民工雖然已經不是純粹的農民，但是，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工人，準確地說，農民工是離開了土地的農民，他們身上仍然留有非常濃厚的農民味，即使來到城市，所傳達出來的文化信息仍然是農民文化即“弱勢文化”的信息。“強勢文化”是社會精英階層形成的文化。包含在這種文化中的觀念、主張、意志、愿望在社會意識形態領域占據主導地位的同時，也能夠在社會輿論領域形成一定的話語引導與控制力，有時其觀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還能夠左右決策層的決策，其影響力非同一般。不難看出，“強勢文化”是真正的社會主流文化，也是社會主流文化追求的文化。因為其載體是社會精英階層，所以更容易對其他文化形態構成壓制。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弱勢文化”載體的農民工，想在城市與“強勢文化”抗衡不僅是不現實的，而且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農民工的選擇只能是任自己的文化被淹沒。一種文化被淹沒的同時，往往意味著一種聲音的消失。這種聲音的消失對于農民工來說，就是對話語權的放棄。

造成中國農民工話語權缺失的原因是復雜的，這說明：還農民工話語權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需要農民工自己努力，也需要全社會努力。特別需要城市以更寬闊的胸懷接納那些還沒有完全城市化的農民。

參考文獻：

［1］［2］［3］［7］陳成文，彭國勝.在失衡的世界中失語—對農民工階層話語權喪失的社會學分析［J］.天府新論，2006(5).

［4］張曉蓬，郭曉燕.農民工的政治參與權探析——以平等與和諧為視角，http://www.fawang.net/Article/xf/200704/2541.html.

［5］梁統鋒.新時期城市農民工選舉權保障問題探析［J］.人大研究，2007(10）.

［6］［9］徐增陽，黃輝祥.武漢市農民工政治參與狀況調查［J］.戰略與管理，2002(6).

［8］陶映荃.中國人民銀行：農民工就業分布和收入調查［N］.工人日報，2006-02-24

［10］列寧.列寧全集(33卷)［M］.人民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黃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