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化、制度與權威構成鄉村秩序的基本要素,而文化是基礎。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中國曾經形成了以家庭為核心的鄉村文化和被社會革命改造過的鄉村文化。這曾經是鄉村秩序的基礎。隨著當代市場化進程的發展,古老鄉村文化和包含革命文化內容的鄉村文化被先后瓦解,從而動搖鄉村秩序的基礎。未來鄉村文化與鄉村秩序的演變,取決于主流文化、市場文化與仍然存在的鄉村文化三者之間能否融合。在深度全球化、市場化進程中,如果鄉村出現文化空白,那將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完整意義上的現代化過程。這是本世紀中國現代化建設的一個極大挑戰。
關鍵詞:變化中社會;鄉村秩序;鄉村文化
中圖分類號:C9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8)12—0048—06
秩序是人類社會為克服沖突和混亂而力圖實現的一種社會狀態。不同社會勢力之間由于各種原因不斷發生矛盾,沖突與混亂經常伴隨人類活動,對秩序的追求,實際上已經成為人類社會永恒的話題。亨廷頓認為,對政治秩序影響最大的,是各種社會勢力與政治制度之間的關系,而現代化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社會勢力的多樣化。文化、制度和權威構成任何秩序的基本要素。鄉村秩序主要指農村社會結構要素之間平穩有序地互動,鄉村社會處在相對穩定和均衡狀態。本文的目的在于,通過分析鄉村秩序看在一個整體社會變化中鄉村文化如何同步變化并影響到自身。
鄉村秩序與鄉村文化
在古代中國,國家權力并不干預鄉村具體事務。皇權止于縣政,歷朝歷代都在縣以下實行類似于地方自治的鄉村組織,建立穩定的鄉村秩序。鄉村秩序以家族和宗族為基礎,通過多層次的結構來維系,而以家庭為核心和人生價值與生命目的構成整個鄉村生活與鄉村秩序的基礎,從而,也是鄉村文化的內在模式。
人群組織成為社會,有多種方式,血緣、地緣和業緣是三大基本的社會關系。中國古代鄉村社會的形成,將血緣與地緣關系高度緊密的結合在一起。聚族而居是中國古代村莊形成的特點,在華北地區和中原地區,這個特點尤為顯著。血緣關系是人類最原始最自然的結合方式,在各種文化中都曾經占有重要地位。在中國鄉村秩序與鄉村文化中,它所具有的地位,是所有其他文化與秩序無法相比的。
同時,自秦以后,小農經濟成為中國長期占據支配地位的生產方式。以家庭為生產單位,經濟活動首先與家庭成員發生聯系,從生產到分配,生產者與社會的聯系微不足道。家庭成為一個人滿足自己需要的直接依靠。所以,傳統中國的“重農抑商”價值導向,重視農民的倫理,貶低商人的倫理,其實是重視以家庭為本位、以農業為基礎的倫理活動與經濟活動。
馮友蘭認為:有以家為本位的生產方式,就有以家為本位的生產制度。有以家為本位的生產制度,就有以家為本位的社會制度。在以家為本位的社會制度中,所有一切的社會組織均以家為中心。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從家的關系出發。中國古代的人際關系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和朋友,謂之五倫。五種人際關系中血緣關系就占了三種。其余兩種雖然不是血緣關系,但中國人也經常將它們看作具有血緣關系的意義,比如將君主稱為父,將知心朋友稱為兄臺。既然家庭處于生產、日常生活、社會乃至政治生活的核心,中國文化以親情為紐帶而形成就是必然的。需要注意的是,今日所說中國傳統文化,大體上就是鄉村文化。中國古代的鄉村秩序即以這種鄉村文化為基礎。
由于中國人重視人際關系,在鄉村社會中,即使村莊中的非家族成員,一般也會與鄰居形成較為良好的人際關系。鄰里鄉親、遠親不如近鄰等俗語都說明了,鄉情同樣是鄉村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鄉村秩序形成的重要紐帶。
既然親情與鄉情是鄉村文化的出發點,是形成鄉村秩序的紐帶,倫理要求就成為鄉村文化的主要內容,也成為鄉村社會中規范個人乃至集體行動的基本準則。梁漱溟認為,中國自古就是倫理本位的社會。倫理對于經濟生活、政治結構和政治活動都具有決定性的作用。而且,倫理還具有宗教的作用。因此,中國古代以倫理組織社會,“中國社會向來強調長幼之序,此倫理秩序之一原則。”鄉村秩序主要依賴鄉村文化所確立的倫理關系與原則來確立,這構成鄉村社會的基礎秩序。鄉村社會中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根據倫理關系確定自己在鄉村中的位置與角色,不同的人根據不同的位置與角色在鄉村社會中具有不同的地位與社會功能。如果鄉村中有人逾越了自己位置與角色所規定的行為邊界,就會被認為是越軌行為而受到普遍的鄙視,也會受到家法的懲治。安分守己、尊老愛幼、孝敬公婆、知恩圖報、扶弱濟貧等,都是一個人應該遵循的行為準則。救危扶難卻不圖回報,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被視為應有的品德,在這里沒有理性與算計存在的空間,有的只是情感。以情感為紐帶確定行為規范,目的在于建立人們之間的信任,而且也的確在一定范圍內建立起人們之間的信任。而信任就為鄉村秩序創造了最為重要的文化條件。
古代中國,鄉土文化對占中國人口絕對多數的鄉村居民的道德約束與行為規范,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鄉土文化提供了鄉村秩序所需要的基礎性條件。然而,鄉村文化對于鄉村秩序的重要性更在于,它為鄉村居民提供了生命意義和人生價值的體現。家庭在中國文化中的極端重要性,來源于中國人對家族血脈延續的極端重視。因此,在鄉村社會中,一個家庭乃至家族能否傳宗接代,就成為人生的首要問題。所以,成家立業是人生要解決的頭等大事。一個人哪怕家財萬貫,如果沒有后代繼承,就被認為是人生最大的失敗。當某個家族中的某個家庭的第一個男孩來到人間,絕對成為這個家庭與家族的最大的喜慶,也是人生價值的最大體現。人只有了解生活的意義才能對未來充滿希望,人必須通過各種途徑體現個人價值,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意義和成功。鄉村文化給予人以生命意義和價值體現,也就給了人對未來的希望。當人們感覺未來的生活有希望時,鄉村秩序就有了可靠的保障。
當然,我們也不能忽略家族制度與士紳對鄉村秩序的作用,但對那些問題的討論已經超出了本文的范圍。
到近代中國,隨著新文化因素進入鄉村,鄉村文化受到侵蝕,中國大部分鄉村社會陷入危機與混亂。國民黨政府未能重建鄉村秩序,這也是其失敗的原因之一。而主要又在于沒有能夠重建鄉村文化。中國共產黨在革命中就開始在根據地重建鄉村秩序,而這一重建往往以重建鄉村文化為先導。新中國建立以后,中國共產黨將根據地獲得的經驗運用于全國,在很短時間內就在全國農村重新建立了秩序,特別是建立了新的包含革命內容的鄉村文化。
中國共產黨重建鄉村文化的努力,雖然以國家力量的強大介入為特點,但如果沒有來自農民的積極回應,也是難以成功的。其實,中國共產黨提倡的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在否定過去鄉村社會倫理道德的某些內容的同時,也與鄉村社會倫理道德中的某些內容相一致,因而在鄉村形成了新的有利于確立鄉村秩序的文化環境。而鄉村社會中長期存在的倫理道德要求,也的確有需要破除的內容。因此,中國共產黨重建鄉村文化與鄉村秩序的努力,得到了積極的響應。吳毅對四川雙村的研究,就說明了當時農民對中國共產黨重建鄉村秩序的態度:“通過各種會議,工作隊向村民們宣講政治形勢和國家政策。村里辦起了夜校,幫助農民掃盲。青年人被組織起來,成立了宣傳隊,歌頌翻身。那無疑是一個讓人感到蕩氣回腸的激情年代。長期以來,外于政治,無組織,生活于社會低層,一向為生存奔波的農民發現自己成了國家主人。那種激動和由此而煥發出的熱情是驚人的,許多老人都說,剛解放那會兒,事情特別多,一天到晚東奔西忙,但就是不感到累,渾身都充滿了勁,像著了魔似的。”莊孔韶的研究也描述了類似情況,并指出:“一度流行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口號幾乎感染了所有村人,互助蔚然成風。”而且認為這是農民報恩心理的表現。
中國共產黨還采取在鄉村社會中建立大量的以村為基礎的各種形式的文藝宣傳隊,在鄉村社會中進行與黨和政府提倡的新文化、新思想和新道德要求相一致的文藝宣傳活動等形似,來加強鄉村文化的重建。毛丹在對尖山下村的研究中發現,該村婦女組織的尖山劇團,“每年春節期間在村內外演出,熱熱鬧鬧達七年之久。”實際上,這樣的情況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的相當時期內,是鄉村社會中較為普遍的現象。
新中國建立后,重建鄉村秩序的努力,無疑是有效的。如果沒有鄉村文化的重建,也就不可能有鄉村的重建。
市場化過程對鄉村秩序與鄉村文化的影響
1978年以后,中國進入改革時代。雖然改革從農村開始,并逐步影響到城市,從而開始了全國范圍的改革,但在1992年以后,鄉村社會實際上是被動地隨著中國的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過程而變化(其主動因素在于農民時時尋找生計的出路,他們在順應非農化過程,被動的方面在于他們沒有什么社會資源的支持,幾億人進城市打工,卻只被看作農民工,而不是正式意義上的城市居民)。中國社會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變化,改變了鄉村的結構,也解構了原來意義上的鄉村秩序的基本條件,特別是鄉村文化。
農村改革改變了農民的勞動方式,他們不再是集體勞動過程中的人民公社社員,而又重新成為分散進行農業生產的農民。每一個農戶都不能不獨自依靠自己的力量來解決遇到的生產、生活中的幾乎一切問題,包括他自己無法預料到也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克服的困難。這個事實就是:曾經集體化的、利益差別微不足道的農民,“已經不再是一個階級整體,而是分化成了不同職業、不同利益與要求的社會階層”。
與新中國剛建立時期的中國農民相比,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農民,“對政治、經濟、社會等一切問題都有著自己的認識、評價以及相應的行為態度,他們強烈地要求維護自身的利益,提高農民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地位”。作為鄉村社會主體的農民,在獲得自由、選擇的空間,形成新的自主意識的同時,也分化為具有不同利益的、身份地位存在差異的不同社會群體,盡管他們依然被習慣性地稱為“農民”、“農民工”。這樣的變化雖然意味著進步,但也意味著以親情和鄉情為紐帶的鄉村文化與倫理關系開始削弱或解體。或者像蘇南一樣,昔日的村莊里有工廠、科學園、大學城,或者像中部地區那樣,越來越多的村莊里多為老人與孩子。“村莊”成為“從城市回來的人”與“去城市打工的人經常往來”的“空間”。現實中的鄉村文化,不純粹是一種農民文化,也不是城鎮文化。
那么,鄉村世界在經歷什么呢?“人自由了,這種自由具有雙重的結果。一方面,人失去了以前那種無可非議的所屬感,無論在情感上還是精神上都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另一方面,他可以自由行動,成為自己的主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而不必聽命于人。”當我們高度評價農民自主意識增強的同時,不能忽視其產生的文化影響以及對鄉村文化和鄉村秩序的雙重作用。
然而,成為自己主人的中國農民,并不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因為他們中的多數人基本上沒有任何資源或資本。相反,已經分化的、自主意識已經大大增強的農民,很快就發現自己面對市場,更多的是無奈。在市場經濟開始在中國建立以后,分散的個體農戶突然要面對風云變幻的農產品市場,他們所遇到的困難和挑戰是空前嚴峻的,實際上他們不能得到(或者極少得到)可以依賴的社會組織的實質性的幫助。我們在中國已出現的數不清的礦難中,在山西黑磚窯事件中,看到一個巨大的底層社會,看到一個無奈選擇中農民群體所承受的悲劇。
市場經濟的建立,必然帶來市場文化向一切領域的滲透,鄉村社會也不可能避免市場文化的入侵。市場文化一旦進入鄉村社會,在徹底改變農民的人生態度和價值取向的同時,也徹底改變了農民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和交往方式。農民所發生的這些變化,不但將新中國建立后經過數十年努力建立的新的思想和文化基本瓦解,而且也將殘存的以親情和鄉情為紐帶而形成的樸素的道德規范和鄉村文化基本瓦解。從阜陽毒奶粉到三鹿奶粉的三聚氰胺,可以看到底線倫理解體的一個輪廓(當然,被解體的不僅是鄉村文化,還有城市下層平民文化、精英文化。曾經質樸的農民、下層平民不愿對陌生人負責任,精英管理者的冷漠與失職)。
市場文化包括市場價值觀和市場化的文化產品。弗羅姆曾經指出:“市場的價值觀念,即強調交換價值而不是使用價值,使人們對他人、尤其對自己也形成了類似的價值觀念。”強調交換價值的市場價值觀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它在幾乎所有實行市場經濟的國家,都毫無例外地越出經濟領域,逐步滲透到政治與社會生活。市場經濟的壓力和市場價值的侵入,促成了農民生活的新的理性化。這個理性化的基礎就是利己的考慮與打算。生活的理性化與過去更具情感性質的生活(這恰恰是鄉村社會生活的特點)形成鮮明對比。今日生活于鄉村社會的人們,也必須時時進行計算、衡量和決定。“生活的理性化產生了一種主體性的防御原則,因為人成為越來越理性的精于計算的人。”觀察今日的鄉村社會,雖然不能說所有農民都以市場價值觀指導自己的行動,但農民已成為今日中國理性、現實、精于計算的人群,應該沒有任何疑問。
在鄉村已經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關系格局因此而解體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自己選擇關系,選擇的關系,依他們的理性計算。市場經濟和現代傳媒則為農民提供了進行理性計算地交往朋友的理由。人際關系與經濟利益越來越緊密的掛上了鉤,人際關系變得越來越理性化了。”人際關系理性化首先消解了人們之間依靠情感形成的信任關系。如果說古代中國人已經產生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意識,但這種心理即使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也仍然沒有成為鄉村社會中普遍的行為準則。但在今日中國,越來越多的人恰恰是以這樣的心理對待他人。這種不信任他人的主體性防御原則在社會中產生了冷漠,在鄉村則導致村莊內部的關聯度低,“這類村莊很難形成合作,也難以保持秩序”。
市場價值觀和理性化逐步支配農民的各種行為,瓦解了過去長期存在的以親情和鄉情為紐帶、以倫理為基礎的鄉村文化和行為準則的同時,也就瓦解了農民曾經執著的人生意義的基礎。傳宗接代被媒體和一些學者認為是愚昧落后的思想,而傳宗接代的行為也受到計劃生育這一基本國策的制約,對支撐農民生命意義的文化因素的否定,也就挖掉了舊有的鄉村文化的根基。
在這種情況下,以電視等傳播媒體為手段的市場化的文化產品大批進入鄉村社會,將消費主義價值觀帶人鄉村社會,激起了農民的消費欲望,但農民普遍并不具有消費能力。
消費主義本身不可能給人以生命意義的體驗,即使它可以帶給人生命的意義,對于多數農民來說,也不具有現實性。消費主義進入鄉村不但沒有帶給農民以新的個人價值的體現方式,反而使他們更加感受到自己是生活的失敗者。“被刺激起來的消費欲望得不到滿足的農民處于痛苦不堪之中。”因此,“農民越來越感受到自己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把握命運的無力感,讓人無法對未來抱有希望。”社會秩序能否建立并維持的重要條件之一,就是人對未來是否抱有希望,當市場文化導致越來越多的農民對未來失去希望時,鄉村秩序的動搖就是必然的。
按照滕尼斯的觀點,現代化過程中,是一個從ge-meinschaft轉變為gesellschaft的過程,即從禮俗社會到法理社會的過程。如果這樣的轉變必然發生在一切社會中,伴隨這一轉變的還應該有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的轉變。在這一轉變中,過去文化的衰落應該同時有新的文化形成,以為新的行為準則的形成提供基礎性條件,而過去的行為準則也將被新的行為準則所替代。
在這個轉變中,人的行為準則應該從倫理為基礎轉變到以法理為基礎,并形成契約意識和法律意識。如果在社會變遷中沒有發生這樣一些替代,就將出現文化斷裂引發的道德失范,社會將因此陷入無序狀態。當下中國的鄉村社會恰恰面臨這樣一個嚴峻的挑戰,由于農民整體的人生價值不能確定,就必然出現鄉村社會的價值與道德空白或者說在鄉村社會中出現了文化斷裂,如此一來,構成鄉村秩序的第一要素已經不復存在,鄉村社會的基礎秩序被瓦解,鄉村秩序就難以維持了。
鄉村秩序與鄉村文化會走向何方?
今日鄉村社會中存在著大量的不滿、失望,這些都是潛在的沖突性因素。值得關注的是,在鄉村中形成的沖突因素因為社會流動的加強,已經外移,即將本來應該發生在鄉村中的沖突,通過社會流動,轉移到鄉村之外的城市地區。如何解決鄉村秩序中出現的問題,學者已經提出了許多建議,政府進行了大量的嘗試,但這些建議和嘗試基本上集中于制度與權威,而少有文化角度的分析。
鄉村文化構成鄉村秩序的基礎,鄉村文化的瓦解使鄉村秩序失去了基礎,沒有基礎的秩序總是難以穩定的。同時,不對鄉村文化未來的演變方向進行分析,也就忽略了鄉村秩序的基礎。要判斷未來的鄉村秩序,就不能不分析鄉村文化未來可能走向何方,因為,“人們為之工作和奮斗的目標是由文化決定的”。拒絕文化的基礎性作用,將無法維系鄉村秩序。
分析鄉村文化的未來走向,必須分析鄉村文化的現狀,特別是分析存在于鄉村中的不同文化之間的關系以及它們的各自實際的影響。在今日中國,一個人隨意選擇一個村莊,進行短時間的表面觀察,即可直接觀察到兩種強勢文化,分別借助于權力與資本,進入鄉村社會,這就是政府倡導的主流文化與經濟力量所推動的市場文化。如果一個人選擇一個村莊進行短時間的但更加深入的觀察,就可以發現,鄉村文化雖然已經瓦解,但還沒有被消滅,不過已經與市場文化相當緊密的聯系在一起。已經被恢復的禮儀和新發明的禮儀,所具有的更多的是形式,而不是真實的反映曾經強勢的鄉村文化的意義。當然,如果碰巧,也許這個人所觀察的村莊正好建有一座教堂,于是,宗教文化就納入了視野。當然,如果一個鄉村文化的研究者,到一個村莊,依賴他在這個村莊建立的人脈,就能夠真正深入地洞察那些局外人難以了解的鄉村文化,當然,更正確地說,應該是存在于鄉村的亞文化,比如大姓家族的勢力、兒子多的家庭的力量、地下宗教或者邪教、擁有某種鄉村公共權力的家庭的優勢等等。所以,今日的鄉村文化本身已經成為一個多種文化并存,相互之間存在沖突因素的復雜的現象。
主流文化在中國鄉村的影響依然是一個事實,通過國家意識的力量強化的新農村建設,依然引人注目。到任何一個村莊,都能夠看到與中央最新精神一致的大幅標語。對鄉村黨員的政治教育在許多地區仍然一直在堅持。
但即使是非常表面的觀察也能發現,主流文化對鄉村社會影響,特別是對農民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與交往方式的影響,與新中國建立初期相比,即便不是微不足道的,至少也是不明顯的。其實,主流文化倡導的內容,大多數應該說與鄉村社會的文化需要是吻合的。其收效之所以不明顯,除了同樣強勢的市場文化的競爭,還因為主流文化在內容上往往出現自相矛盾的地方,而且形式單一,更重要的是缺乏有效的載體,缺少公共產品的供給,也就不能調動鄉村居民主動積極的參與。所以,減免農業稅,免除農村中小學生的學雜費,在文化上意義是增加對農村的公共資源的供給,強化對主流文化的認同。但農村社會在轉型中的許多社會建設、文化建設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賀雪峰在湖北洪湖和荊門組織老年人協會,開展文化建設所進行的努力;何慧麗在河南蘭考組織鄉村婦女開展文藝活動所取得的成功,都說明,主流文化在鄉村文化建設中具備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但要真正成為鄉村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并能夠引導鄉村居民的行為,不但取決于中國共產黨與政府的重視程度與文化自覺,還取決于能否重建革命時期與初期,黨與群眾的血肉聯系。雖然主流文化依靠國家力量,以強勢文化的姿態出現在鄉村,但未來對鄉村文化走向的影響,卻仍然是一個難以進行準確判斷的問題。雖然如此,依靠國家的強大力量,主流文化將不斷地向鄉村傳達新的信息,灌輸新的理念,或者至少使鄉村居民熟悉新的概念,因而或多或少地影響到鄉村社會,這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市場文化是當今中國真正的強勢文化,它憑借資本,通過大眾傳媒,依靠消費主義激起的欲望,借力于地方機構和官員,甚至借力于主流文化,不但在城市,也在鄉村大行其道。但市場文化在中國激起了發財與消費的欲望,促使人們越來越理性,越來越精于計算,卻沒有在中國促成與理性和計算緊密相聯的、對于經濟與社會都不可缺少的誠信與對游戲規則和法律的敬畏與尊崇。所以,市場文化侵入鄉村社會,帶來的是經濟的活躍與文化的衰敗,結果是信任的喪失。其原因是很復雜的,其中之一,是傳統的鄉村文化并不支撐陌生人之間的契約化信任,它更強化一種親緣認同、熟人認同。一位法國思想家認為:如果考慮實行市場經濟,“成功的關鍵要素是建立信任,對內建立信任,對外建立信任。”與許多中國人的理解不同,市場經濟實際上也是道德經濟。韋伯曾經指出:“只是因為這種新型的企業家具有確定不移并且是高度發展的倫理品質,他才在顧客與工人中間贏得了不可缺少的信任。沒有任何別的東西能夠給他克服重重障礙的力量。”市場文化其實也包含著對人的倫理與道德要求,而不僅是理性和計算。理性和計算與相應的倫理和法理相結合,才能形成市場經濟條件下的信任關系。但市場文化帶給鄉村(實際上是整個中國)的僅僅是狹義的理性和計算,在破壞曾經存在的倫理道德的同時,并沒有形成新的倫理與道德。如果鄉村社會不變成當代中國公民社會的一部分,當代中國城市不把鄉村社會看成公民社會的一部分,中國是不可能建成公民社會。
然而,無論我們如何認識市場文化對鄉村文化的作用,市場文化將繼續保持強勢則是毫無疑問的。未來的市場文化在鄉村將如何演變,取決于黨與政府的努力,取決于其他文化包括主流文化對市場文化的作用,還取決于我們要建立的是一個社會大于市場的國家,還是市場大于社會的國家;是一個文化大于市場的社會,還是市場大于文化的社會。在未來還將發生近幾億人的非農化的轉移的情境下,我們必須把農民看成國家農業勞動者,看成城市社會的新增勞動者,這是城鄉統籌的需要,也是城鄉統籌背后的建立統一的公民文化的需要。對市場文化的負面性因素的回應,需要加強社會建設,需要重提公民文化下的權責意識。
過去存留下來的鄉村文化基本模式已經被瓦解,但它們的一些內容仍然在鄉村生活中發揮著功能,它們的某些載體(傳統禮儀等)還呈現出復興的態勢,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作為一種鄉村文化的遺產,它們有著不可替代的歷史作用及文化傳承的作用。但這一切都不能作為傳統鄉村文化復興的簡單象征,在經歷了五四時期后的全面反傳統、“文革”的打倒一切,以及全民經商的沖擊后,我們可能看到一種對傳統文化的反思與梳理的新的沖動與浪潮,它涉及到對鄉村文化的再梳理與歷史考量過程。我們并不能完整的恢復歷史,但我們需要在革命化或市場化后,獲得更多的文化自覺。
在某種意義上說,當我們在鄉村看到所謂的鄉村文化的復興,如周莊、南潯、宏村等,它所體現的只是傳統,而不是當下的習俗,或者說,它所表現的只是歷史形式,而缺乏這個形式本身實際應有的內容;是文化審美意義上的發現,而不等于現實的文化建設。甚至于一些重修家譜的復興甚至祠堂的修建,并不意味著鄉村文化就此具備復興的條件,因為,在一個全球化、市場化、工業化快速發展的今天,今日中國鄉村的家族祠堂根本無法具備過去的功能,它甚至也不能調解家族內的矛盾。如果說,今日中國鄉村出現了修家譜、祭奠祖宗甚至重修祖墳的熱潮,那也更多的是一種懷舊,并不具有真正的傳統習俗所包括的內涵,而且這些活動也經常與家族之間的經濟利益關系聯系在一起。而政府不斷進行著的發現乃至保留文化傳統、再造“鄉村天堂”的活動,其更真實的動機更多地來自于對經濟發展的考慮,而不是來自于作為執政黨必須具備的文化自覺。所以,文化搭臺,經濟唱戲,一方面成為發現傳統的主要形式,另一方面,又會造成中國的今天與中國的昨天和前天的無法割斷的聯系,表面化、商業化,其結果也是對鄉村文化新的破壞性。因為,這種行為將一切文化的形式和內容都轉變成為純粹經濟利益的考慮。它不和內心深處的信仰、認同發生聯系。如此分析,我們不能不對如何做我們的“鄉村文化”的未來表示擔心。
至于存在于鄉村中各種各樣的亞文化,它們的出現恰恰說明了鄉村文化發展的不平衡性、復雜性。它們的未來走向基本上取決于主流文化、市場文化與鄉村文化相結合的未來走向。主流文化、市場文化和原有的鄉村文化需要更合理的融合,形成新的鄉村文化。
未來20年將是中國現代化快速發展的第2個20年,一個經濟大國,在快速現代化中,不能回避傳統文化再認同、再整合的問題。尋找經濟中國到文化中國的結合點,是中國現代化的必然選擇。在這個過程中,如果鄉村出現文化空白,那將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完整意義上的現代化過程。這是本世紀中國現代化建設的一個極大挑戰。
責任編輯 黃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