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堅信,刺猬遲早會闖大禍的。“刺猬”不是動物園的刺猬,他是我們班里的男生,班里同學們都稱呼“刺猬”(在下文里我就直呼刺猬吧)。刺猬,顧名思義,渾身長滿了針刺。可是刺猬的身上怎么會長出刺來呢?
刺猬和我在很多方面是有共同語言的,我們都是寄宿生,平時很少回家,說實話,哪里是我們的家?為了生存父母早就去南方打工了,把我們像包袱似的扔在了校園,一個陌生而又冰涼的城里學校,一個學期下來,我們連爸爸媽媽的面都看不到。放大假的時候,看著校園的宿舍區門口擠滿了來接孩子的叔叔阿姨們,有的開著大奔來的,有的開著出租車來的,就連最差的,還雇了輛人力車來的呢。每當這時,我們就趴在宿舍樓的六樓窗戶上,看著歡天喜地的同學,背著書包,從樓道里出來像一只只快樂的小鳥,撲進爸爸或者別的親人的懷抱,我們的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從六樓啪嗒啪嗒地落下來,打在地上,直響。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我啪嗒啪嗒泉水丁冬的時候,我發現旁邊還有另外一條小溪,他就是刺猬——王小微,不言不語,也趴在窗戶臺上,眼睛失神地盯著模糊的遠方。
那一瞬間,我在心底就把刺猬當作我最好的朋友了。因為我倆同病相憐,都是來自農村的娃,背著田野和父輩的希望,在城市的水泥里鉆探生根的芽。我們知道,父母不能來看望我們或者接我們回家。此刻也許他們正在工廠里緊張地工作呢,為了生存在拼命地透支著生命的時光。其實,我們能邁進校園,走進課堂已經不錯了,哪里還敢奢求父母每月接我們回家呢?唯一不同的是我喜歡靜靜地看著身邊熱鬧的同學在瘋狂地玩耍、做游戲,我絕對是個稱職的看客,而刺猬是個生活里優秀而又真實的演員,一刻也不能閑著。
大課間。同學們正在教室門口起勁地玩耍。突然,不知哪個同學喊了聲,我的媽啊,蛇!蛇!丟了魂魄似的,在女生中間炸開了,緊接著像兔子般四下逃散,沒有來得及跑的女生英子嚇得坐在地上哭開了。這時,刺猬望著女生英子,笑呵呵地說,哭啥?俺逗你玩呢。再說,我手里的蛇,叫水蛇,沒有毒,不要緊的,又不是眼鏡蛇或者竹葉青,膽小鬼!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哭聲驚動了班主任。姚老師從辦公室里走了過來,厲聲道,王小微,你在干什么啊?我們同學都喜歡班主任兼語文課的姚老師,雖然未婚,但恰似我們大家的媽媽,特別是我們這些沒有人要的孩子,芝麻大的事情她都要關心,刺猬就是為這點,總是喜歡給姚老師鬧出點事情來。我們同學把王小微直呼刺猬,就連他自己也叫自己為刺猬,但姚老師還是喊他王小微。刺猬看著姚老師怒氣沖沖的樣子,也有點害怕,戰戰兢兢地待在原地,頭不知不覺地低了下去,嘴里嘟囔著,玩的,玩的呢,水蛇有什么好怕的呢?城里的孩子就是嬌氣,咱鄉下的娃沒事就愛找這些小動物玩耍,可好玩呢。刺猬嘮叨著,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姚老師就揪著刺猬的耳朵帶到了辦公室。我們就一窩蜂似的到了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門被姚老師關起來了。我們就把耳朵貼到門上,傾聽姚老師對刺猬的批評。只聽見姚老師在里面對刺猬大呼小叫,苦口婆心和語重心長;而刺猬呢,一聲不吭。說到動情處,姚老師還流出了幾滴眼淚,但刺猬依舊無語。姚老師只好痛心疾首地對他說,走吧,你這孩子怎么就不懂事呢?
轉眼,第二節下課鈴響,姚老師前腳走出教室,刺猬的后腳就踩出事情來了。班里小個子閩毛兒就來到姚老師身邊哭訴了。閩毛兒哭得很傷心,仿佛受盡了苦難,眼淚忍不住地橫流。姚老師哪里見過這等情景,恨得咬牙切齒,輕輕拍著閩毛兒的肩頭,你說,是哪個混蛋小子欺負你?因為什么事情?閩毛兒繼續哭,只是已經有了間隙,即將停止的信號已經發出了。閩毛兒斷斷續續地說,姚,姚老師,你,你可要為我做主啊?……他,他刺猬搶我的牛奶喝呢!姚老師一聽,真是哭笑不得,六年級的孩子,還能干出這樣丟臉的事情?姚老師看了一眼閩毛兒,估計是夸大其詞,他一貫就是這樣,把芝麻大的事情說成笆斗大呢,以此來炫耀他家條件的優越。姚老師想在做人上對閩毛兒教育一番,就說,多大事?不就是牛奶嗎?還那么小氣?都是好同學嘛,再說,閩毛兒你老爸不是小城的首富么,就當作支援咱班同學的。姚老師就這樣真的假的勸走了閩毛兒后,才憋著氣叫人把刺猬給請來了。
說是請,其實應該是綁架,刺猬躲在教室的角落里,雙手抱著頭,深埋著。姚老師手指著刺猬,你呀,你呀,叫我說什么好呢?長本事啊,搶同學的牛奶是什么本事?姚老師臉都氣得變色了,真是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不爭氣。沒有想到自己的班里竟然還有這樣的學生。刺猬透過余光看到了姚老師傷心的樣子,也開始掉眼淚。他吐著土里土氣的普通話,老師,我沒有搶,真的,我沒有。還說沒有?姚老師更生氣了,打斷了刺猬的話,走了。刺猬在姚老師的身后想喊,姚老師,我只是想要那個牛奶盒啊。可是姚老師走遠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無法申辯的刺猬,還有在窗戶外觀看的我。
刺猬每次闖禍時候,我都會在他的身旁,孤零零地在他的身旁。而每次刺猬都會問我,你為什么在我身旁?我結結巴巴地告訴他,我們倆在一起就不會孤單了。說實話,我還是很佩服刺猬的勇氣的。咱鄉下的娃,真的很少喝過牛奶呢。自己的親娘奶都沒有吃著,還談什么喝牛奶?如果說那天我在窗戶下沒有走的話,那時我的眼光正盯在那只牛奶盒上,據說刺猬手里的牛奶盒子里還有一丁點的牛奶呢。看著刺猬把牛奶盒子攥得緊緊地走了,我的目光還拉得好長好長,像蘭州拉面一般。
牛奶事件后,原本孤單的刺猬更加孤單了,班里的同學幾乎更沒有人理他了。只有在課堂上姚老師提問才會讓刺猬說上一段話,但這些絲毫不會影響大家對刺猬的關注,他總有辦法讓大家不冷落他,相反給予他更多的注目。因為他身上的那些刺太礙眼了,今天他把女生的辮子系在椅子上,明天,他又會在女生的肩膀上放幾只毛毛蟲……每一次都會給同學留下深刻的印記。閑聊時,刺猬也會偶爾和我這個懦弱的人說上幾句。刺猬和我說話時就像個哲人,我真的好崇拜他啊,雖然我們還只是六年級的孩子。刺猬說,你呀,你知道我嘛,我還真的喜歡這個刺猬的外號呢,因為刺猬身上的刺可以用來保護自己,當然也會傷害著自身的。他轉過頭來,又貶低我說,你呀,你只是個沒有刺的刺猬啊,你知道嗎?我沒有反駁他,他說的是對的,因為我很老實,從來不犯錯誤,但阻擋不了我的孤單,城里的同學只會和我們保持著遠遠的距離。所以我喜歡和刺猬在一起,因為他不嫌棄我,因為他也很孤單。
我說過,刺猬遲早會闖下大禍的。真的,那一天終于來到了,讓我、同學們還有姚老師都始料不及。
那時期末考試已經臨近了。星期一的早晨,姚老師還沒有走進辦公室,身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快樂的“歡樂頌”一遍遍奏起,姚老師趕忙接起來,打電話的是隔壁小區一個建筑工地上的看守人,也就是幫建筑商蓋樓房看工地材料的人。他在電話里說,姚老師,你班有個叫王小微的學生在工地上偷東西呢。姚老師有點不太相信,跑到班級一看,早讀課上單單缺刺猬;緊接著生活區刺猬的生活老師也打來電話,昨天下午刺猬就從宿舍走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姚老師真是氣壞了,鼻子一動一動的,煞是可愛。膽大的刺猬啊,你竟然敢走出校園,去偷東西,真是狗屎上不了墻。姚老師一邊說一邊急忙發動本班同學,調查摸清情況:有誰看見刺猬的?在什么地方?誰昨天最后一次和刺猬在一起的?同學們紛紛舉手匯報,這時,閩毛兒站了起來,告訴姚老師,他曾聽刺猬說,在外面要是想住宿而又不花錢,最好的地方就是去網吧,或許他會在網吧。順著這一線索,姚老師當機立斷,把班級同學分成了十個小組,在縣城的網吧挨個搜尋,終于,在一家網吧里把刺猬給找到了,刺猬還沉浸在甜甜的夢鄉里呢,老師去晃醒他時,他還伸出一只手,迷迷糊糊地說,別弄,我要坐火車嘍。
我再次看到了姚老師生氣的樣子,臉色鐵青鐵青的。或許那天是姚老師教書生涯里最失儒雅風度的時候,在辦公室里她踱來踱去。我知道,那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你說,你去工地干什么?姚老師壓住怒火,你干嗎要去拿人家的破紙箱?那還是能吃還是能喝?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交代,否則的話,請你打電話給你的家人,把你帶回去吧。姚老師聲音嚴厲得很。班里那個叫英子的女生站起來對姚老師說,她經常看見刺猬在學校的垃圾車里撿廢棄的本子、舊報紙等物,閩毛兒也不甘落后地站起來對姚老師打起了小報告,刺猬他經常去翻路邊的果皮箱……姚老師聽著同學們訴說著刺猬的種種劣跡,再次對刺猬說,打電話!姚老師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人群中低著頭的刺猬雙眼滿含著淚水,拼命地張大眼睛,不讓淚珠滾落下來。刺猬斷斷續續地回答著姚老師,家里只有年邁的爺爺,可是他雙目失明了。那你爸呢?在外打工。你媽媽呢?也在外打工……我悄悄地向姚老師靠近。
我怕刺猬看到我的舉動。因為刺猬曾經對我說過,這是我們倆之間的小秘密,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但我不想讓刺猬被姚老師趕回家,更不想讓他失明的爺爺從鄉下趕來。我輕輕地吐著蚊子樣的聲音,老師,刺猬不是小偷,他只是想撿廢紙而已。我從人群外面拖進來三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打開口袋頭,倒立起來,嘩啦啦,一堆堆廢棄的練習本、舊報紙還有牛奶盒子等呈現在姚老師和同學們面前。我對姚老師說,刺猬說快要放假了,得抓緊撿廢紙,不然來不及……為什么?刺猬他想撿廢紙賣錢買張去南方的火車票找他的爸爸媽媽,他已經有六年沒有見到他們……
姚老師把滿身是刺的刺猬緊緊地摟在懷里,任憑刺猬的淚水流淌,還有她自己的熱淚。我猜想那時姚老師的懷抱一定是很溫暖的,有陽光,有愛,還有那火車嘟嘟嘟的鳴笛聲……■
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