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鐘耘舫系重慶江津區高牙鄉青草碚人,晚清秀才并考得廩生。他性情真摯,平生不作欺人語,剛簡不諛,少有壯志,欲支撐宇宙。他學識廣博,除工詩文、詞曲外尤擅長撰寫對聯,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西方的科技及民主思想都有超前的見解。耘舫生不逢時,命途多厄,因其錚錚秉性蒙冤入獄,在獄中寫下了天下第一長聯,以其獨特的形式描繪了當時的混濁世界,抒發了自己的滿腔悲憤。耘舫因其所作對聯數量多內容廣獲得長聯圣手的稱譽。
關鍵詞:鐘耘舫 人品 人生 天下第一長聯
根據現有資料記載,重慶市江津區一幅長達1612字的對聯是我國目前所知的最長的對聯文學。本文擬對這一“天下第一長聯”及其作者鐘耘舫做簡要地介紹分析,以期讓此這國寶走出江津,走出重慶,走得更遠,讓更多的人知道這天下第一長聯,知道這1612字的長聯。
長聯作者鐘耘舫,字祖棻,自稱鐵漢,號錚錚居士。江津高牙鄉青草碚人。同治六年(1867年)考取秀才第一名,同治十二年(1873年)補廩(補廩:明清科舉制度,生員經歲,科兩試成績優秀者增生,可依次升廩生,謂之補廩),補廩后遷江津縣城南門內居住,在附近的闕氏祠堂設館授徒。他措意于西學,講授數學、物理、化學及英語、法語等,開新學之先。后因侍奉臥病的祖母和父親長達十七年之久,耽誤了個人的科場進取。
從耘舫的自號可以看出他的品格個性,他為人“性情真摯,平生不作欺人語”,“性好俠”,“博于交”,“剛簡而不能諛”,“與人直言不諱”。他嫉惡如仇,鄙視趨炎附勢,這樣的個性是不能為當時的社會所容的。因此,他懷才不遇,他潦倒一生。正如他60歲時自己所說:“我初不料我今日猶生也:仇我者不我生,官我者不我生,愛我者不我生,囚也萬死無一生,我病也九死一生;而我竟得生……”這是和著血和著淚的個人陳述。
光緒初年,當時的縣令朱錫藩貪財糊涂,生活品行不端,此人卻還要在遺愛祠留所謂的“政績”,耘舫憤憤不平,作《題蓮塘》、《有見》詩予以諷刺。朱錫藩惱羞成怒,革去了耘舫的廩銀,并下令關閉了他執教多年的塾館。耘舫流落成都避禍,在此期間,作《錦江城樓聯》,即《望江樓長聯》。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四川遭受“兩秋三歲”大旱,人民生計十分艱難,而江津縣令武文源卻篡改糧章,加租加稅,致使“六萬戶災黎”怨聲沸騰。縣內舉人張泰階聯絡紳士上告,耘舫參與草擬訴狀并簽名其上,四川總督岑春煊受理,派人查實確有此事,武文源被革職。次年三月,岑春煊奉調至兩廣,乘船途經江津,耘舫與張泰階等紳士登船致謝,贈《送岑大帥移督兩廣》詩。武文源得知此事后更加對鐘、張二人恨之入骨,遂用重金賄賂重慶知府張鐸,于五月將鐘、張二人收質,斷章取義摘錄耘舫詩中的只語片言,加上“妖言惑眾,播亂民心,結黨為奸,意圖不測”的罪名,解往成都,拘押于成都府巡檢司待質所。一同被拘的張泰階花銀三百兩暗通關節獲釋,耘舫一介寒儒,無力行賄,一押就是三年,不提不問,真是有理無處申,有冤無處訴,“蒙有傾淮濆,溢滬瀆之淚;堆衡岳,壓泰山之愁”。后經學生、璧山人鐘長春四處奔走,始得釋放。
悲憤出騷人,在那個災難深重的黑暗時代,耘舫“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他只好“就詩詞歌賦,權謀站住千秋”,以楹聯為武器,抒發他深廣的憂憤。他一生大約寫下了4000副聯作,其中超長聯三副,以其博大沉厚的思想內容,奇異豐溢的語言藝術為舉世推崇,可謂“橫覽九洲,無出其右者”。人們稱他為“長聯圣手”,耘舫是當之無愧的。下面逐一簡要分析他的三副長聯:
一是《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全聯1612字,為長聯之冠。他在長聯前的小序中寫道:“飛來冤禍,理所不解,偶一觸念,痛徹心肝。遲遲春日,籍以搜索枯腸,欲其不以情攖念耳。以淚和墨,以血染紙,計得一千六百余字……”可知此聯寫于獄中,也就是說長聯在條件極其艱苦,沒有任何參考材料下寫成的,因而更顯難能可貴。這副長聯,從江津的風景形勝,說到蜀中的典章人物,從四川說到全國,從地獄說到天堂,從盤古開天辟地說到十二萬年后,心游萬仞,神翱八極,發乎情而見諸字。述自性,則村晴鶯轉,汀晚歐嘩,一片活潑生機;表心志,則握斧施斤,別式乾坤;訴冤情,則以淚和墨,為問滔滔汩汩,匪朝匪夕,要飄零萍梗何鄉?耘舫在聯中痛斥社會的黑暗,“這世界非初世界矣!”長聯的一大特點是佶屈聱牙,晦澀難解,用典過多。或謂這是長聯的缺點,其實也不全是,正是這種晦奧艱深的文字,紛繁奇崛的意象,繪出了一幅令人難解、奇奇怪怪的混濁世界。這圖景的深刻之處,正表現了他對現實“沒竅混沌”的深深憎恨,對“別式乾坤”的殷殷渴望!
耘舫的第二副長聯為《六十自壽聯》,全聯890字。正文前有一段小序:“勞勞人事,數十年來不獲一日安居,乃因系我南冠,反得清閑兩載。日長無事,因念行年六十,不能不自作壽聯。恐一出門,并無握筆之暇,因預擬如此。”可知此聯也作于獄中,也可看出當時的心境。在這副長聯中,作者敘述了自己也曾有過的雄心壯志,但因“文章賈禍,魑魅興波”,結果“半生鮒轍”,“滿腔忠肝義膽,都付于狼吞犬噬”。他既后悔自己過去只從書本出發沒有看清社會,以致落入他人的“乾坤圈套”,又痛罵當朝者喪權誤國,使我堂堂中華民族處于空前危難之中。他一方面表示自己已經“筋疲腦碎”,今后只好去“伴赤松子游”,一方面又還想“饒乞借斧柯,傾瀉銀河,湔鋤骯臟”,“掃貪污庸懦,悉歸斬絞徒流”。此聯文字較《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淺近明白,流暢自然。
耘舫的這兩副作于獄中的特長聯,憂國傷時,鳴冤訴屈,抨擊黑暗社會,將神話與現實融為一體,給人以離奇慘怛之感。無論是篇幅還是創作背景,無論是藝術特色還是思想內容,均與《離騷》相類似,同屬長歌當哭的悲憤之作。國學大師王利器曾評曰:“聯作于獄中,借題發揮,拓開萬古心胸,推倒一時豪杰,洋洋巨制,嘆為觀止矣!”
第三副長聯為《題望江樓聯》,寫于成都。當時作者因撰聯諷刺縣令朱錫藩而遭迫害,遠走成都避禍。此聯上寫蜀中風物,下嘆自身遭遇,表達了滿腔的激憤之情。此聯語言更明白些,如下:
幾層樓獨撐東面峰,統近水遙山,供張畫譜。聚蔥嶺雪,散白河煙,烘丹景霞,染青衣霧。時而詩人吊古,時而猛士籌邊。最可憐花蕊飄零,早埋了春閨寶鏡。枇杷寂寞,空留著綠野香墳。對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總貪迷醉夢鄉中。試從絕頂高呼:問問問,這半江月,誰家之物?
千年事屢換西川局,盡鴻篇巨制,裝演英雄。躍崗上龍,殞坡前鳳,臥關下虎,鳴井底蛙。忽然鐵馬金戈,忽然銀笙玉笛。倒不若長歌短賦,拋撒些閑恨閑愁。曲檻回廊,消受得好風好雨。嗟予蹙蹙,四海無歸。跳死猢猻,終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俯首:看看看,哪一塊云,是我的天?
耘舫在長聯創作上的藝術特色及主要貢獻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極大地拉長了楹聯的篇幅。楹聯屬格律文學,上下聯要求對仗,寫長不易,故通常楹聯語都在五十字之內。孫髯的大觀樓聯開一代長聯先河,在康熙年間被譽為“海內第一長聯”。耘舫更以空前的勇氣和才氣,再一次大大拉長了楹聯的篇幅,近十倍于大觀樓聯,堪稱楹聯創作的恢恢奇跡。如果說孫髯在長聯創作上的成就是“前無古人”的話,那么耘舫在長聯創作上的成就恐怕就要算“后無來者”了。二是極大地擴展了長聯創作的思想內容。以前的長聯,多為名勝聯或挽聯,內容主要是寫景、述史、抒情之類,且行文多是粗獷的概括之筆。而耘舫的長聯,題材空前闊大,內容無比豐富,寫盡乾坤沉浮國勢盛衰,道盡物態人情悲歡離合。前人曾評曰:“其氣象蓬蓬勃勃,怪怪奇奇。百靈畢集,筆足以舉,力足以扛,詞足以遠,識見之超,胸羅之豐,令人嘆息不止。”三是極大豐富了長聯的表現藝術。耘舫的長聯在氣勢上有海浪天風之勢,在文采上有泣鬼傷神之情。盡管如此長篇巨制,音韻既平仄合整,對仗又工穩之至。前人曾評曰:“通暢一氣,曲折排戛,亦挺亦秀,亦豪放,亦詼諧,科諢并雜,美不勝收。悲懣之懷,直令千古英雄為之淚下,真大觀也……此等語誰能造,又誰敢造!”這段話極好地概括了耘舫長聯在藝術上多方面的成就。
耘舫一生窮困潦倒,人微言輕,致使其拔萃的才學未能得到顯揚,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的幾副長聯巨作才得以從報刊問世,人們才逐漸認識了解這位鐵骨錚錚的晚清秀才。從他的著作文章,從他的曠世奇聯可知他是位學者、詩人、文學家、思想家。他在“無一書一冊可擷拾”的獄中所作的長聯,可見他學識、見聞與襟懷之廣博。諸之百家之經、三教九流之言、西方科技之學、朝廷時事之策,皆了然于胸。從他的其他著作,更可見其學識涉獵之廣,見識之富。凡舉天文地理、洪范數算、六藝機械,以至西學東漸,皆見解不凡。耘舫的長聯描繪了那個時代的民生疾苦,家愁國難,抨擊時政積弊,筆伐“官倉鼠”、“烏紗帽下的瞌睡蟲”,其犀利的筆鋒,最后指向整個反動統治集團和維系其統治的思想體系和根本制度。
耘舫的創作是豐富的也是嚴肅的。千載以來,楹聯在許多文人手中只當成一種“游戲筆墨”,或是“痛苦中的小玩意兒”,在他手中卻成了與黑暗勢力和悲慘命運抗爭的武器。他那看起來佶屈聱牙的長聯,實乃是深深植根于生活沃土的千古奇文,以其奇奇怪怪的形式刻畫了那個顛三倒四的世界,是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臻于完美的結合。二千年前“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歷史走到二十世紀初葉,則是耘舫下獄,乃作長聯。他們的遭遇,他們的精神世界何其相似也,正所謂“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離騷》是中國古典格律文學的第一篇偉大作品,耘舫的獄中長聯則是中國古典格律文學的絕唱。
當代學者常治國談到耘舫時曾這樣評價:“我國歷史上書圣有王右軍,畫圣有吳道子,茶圣有陸羽,詩圣有杜甫,聯之有圣,非鐘耘舫夫子莫屬!”又說他“老不忘民族興亡,是陸放翁之氣象;寫百姓疾苦,是杜工部之心胸;憂國憂民,吐坎坷人生,有三閭大夫之旨趣;馳騁想象,精騖八極,有李青蓮之韻致。傲骨剛腸,直言破立,千載文人筆調,至此為雄”。這個評價是很高的了,耘舫的確如此!
耘舫出獄后,在弟子和友人的幫助下,開始編輯他“大多佚失”而僅存的詩、文、聯作,名為《振振堂集》,共八卷,其中的《楹聯稿》編收楹聯1856副。耘舫所作的《東西洋賦》是當時少有的世界地理著作,講五洲形勝物產,述科學技術潮流,推崇西方諸國“以商賈為重,以技藝為宗”。在《足邑教案論》中,他剖析大足教案,認定不能因此斷絕對外交往,“西人之來,萬不可止”。另還作有鐵路、兵政、商戰、學堂、礦務、團操、開墾等方面的論著多篇。宣統三年正月初三(1911年2月1日),耘舫在貧病交加中與世長辭,葬于重慶江津油溪鎮燈油坪,享年64歲。
用耘舫的一幅述己題聯結束本文。
俠烈一層,剛傲一層,愚拙一層,懶惰一層,屈指人間誰似我;
功名相厄,銀錢相厄,疾病相厄,患難相厄,傷心命運不如人。
參考文獻:
[1]余德泉.中國長聯三百三.云南人民出版社.
[2]龔燦濱注釋.鐘耘舫天下第一長聯.江津文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