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命題的原版本來自涂爾干,現實版本則來自中國當代社會的發展狀況。即使沒有涂爾干,這個問題的提出也是早晚的事情。可能不會提有機團結,但可以是其他有關中國社會在經濟、社會、法權分化下如何維系的種種切問。
涂爾干要處理的是勞動分工后現代社會如何維系的問題,而其分工促進社會有機團結的立論是放到同馬克思、韋伯對勞動社會分工的陰郁看法相抗衡的位置上的。即使物權法同分工呈正相關,但在涂爾干所處理的大問題面前,物權法似闌尾附體。他將勞資沖突限定在失范的體系內而將勞動分工所達致的團結提升為社會有機團結——區別于此前歷史時期全球各地以壓制法所促成的社會機械團結。作為社會有機團結的外在反映,以民法為主體的恢復性法律取代以刑法為主體的壓制法成為折沖樽俎的主要手段。而物權法對社會團結只有消極作用,因為對物權利的伸張將導致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物權法在民法體系里的地位甚至不如家庭所發揮的功能,自然不能同由經濟契約、行政規范和政府職能等各個方面所發展起來的積極協作關系相比了。
理解涂爾干的立場并不難。《社會分工論》初版把勞資沖突和經濟危機放到了勞動分工的失范體系中。但是到了第二版,涂爾干認為當時的勞資沖突和經濟危機再發展下去,后果嚴重,只有戰爭才能最終解決問題了,也許是他已經嗅到了火藥味,十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與涂爾干刻意輕松地將勞動分工所產生的問題打包到失范不同,在西方其他社會思想家的譜系里,卻是總體性社會危機。最激烈的是馬克思,因為他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不可調和的內部矛盾是因為其經濟發展到極端所推動的,也就是說無論如何化解,階級沖突在勞動分工過程中如鬼魅附身。我們所熟悉的形式理性戰勝實質理性的悲觀看法來自韋伯:分工最終無法避免市場社會化的困境。只有對古典經濟學以來的勞動分工與社會團結仍然保持信心的涂爾干賦予了分工正面的意義。涂爾干的本意只能從分工所產生的個體為了組成一個必需共存的社會而形成起碼的團結,否則社會就有解體之虞這個角度來理解。這個團結確實是有機團結,因為個體的生存基于廣泛的分工,任何人離開他人的勞動將沒法生存下去。但現代社會確實也有馬克思所說的來自其自身經濟發展痼疾所產生的阻礙分工的因素存在,如壟斷、勞資沖突等。因此如何保證社會的有機團結使勞動分工持續穩定地進行下去,我們所熟悉的那些經典理論闡述得已經夠具體了。即使是讓社會保持最低限度的團結、反對任何強制性社會革命的涂爾干對個體“扎緊籬笆”的行為也頗為不屑。這個行為就是十九世紀的物權法對個體的獨立性的加強。涂爾干始終堅持相對于社會勞動大分工而言,物權法只能點到為止。也許是為了阻止戰爭這種最高級別的社會爭端解決方式在歐洲出現,涂爾干認為社會勞動分工道德水平的提升不如職業法人團體的構建更能有效促進社會有機團結。可惜這個倡議到“二戰”后才有社會重建的現實意義。戰后西方國家普遍加強了社會重組的力度,福利社會、公民社會的建設奠定了西方社會凝聚的基礎。這些不斷完善的社會公共性的建設使分工過程中逐步將人化約為勞動力、自然化約為資本的趨勢得以扭轉,至少是為那些只能出賣勞動力的個體兜了一下底,使他們復歸于人形,填補了人的社會性生存的諸多內容。這些社會發展模式已經超越了十九世紀古典社會思想家對未來社會的設想,它們是西方民眾通過自我努力逐步建立起來的。
從西方現代性的經驗來看,為防止“中國化”誤讀,這里要強調兩個方面。一是物權法提供了一個社會內各部分相互不沖突的要件,僅此而已。對于社會有機團結來說,物權法所呈現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消極的,結成不了一條積極的社會紐帶。從法律類型來說其保持社會團結的功能不如各種契約法、商法,訴訟法、行政法和憲法,乃至家庭、職業法人團體等社會組織的作用。二是勞動分工所帶來的社會有機團結才是現代社會的主要命題。
回到物權法上。物權法本質上是個體利益的體現,從社會角度來說自然是各種社會階層和集團利益分化的表征。那么對于社會整合來說就有不知從何談起的尷尬了。
從內容上看,本來應以國家、農民對國土、農地的所有權和集體對非農地的所有權為主體來建構權利體系的,但現在弄了一個本末倒置的不動產所有權和使用權體系,隱含了日后巨大的政治、社會風險。從基本要件來看,物權法是土地占有權利演化的法律(不是“土地管理法”)。而不動產從土地轉到“公寓”所制定出來的法律,應該叫做“塔樓或者板樓內諸套房所有權法”。套房所有權成為物權法最具實質性內容的部分,多少類似“播下龍種、收獲跳虱”。從調節社會生活最有實效的部分來說,物權法僅僅在建筑物區分所有權上關照到了商品住宅小區這種空間形態和里面人群如何共存的社會現實。中國人住這種樓房的日子不長。一九九八年搞住房貨幣化改革以及隨后的“公房”上市,才有了這么一批要確定權利的不動產了。中國有十三億人口,真正住在分來的和買來的公寓房里的家戶其實只占很小的比例。在北京的公寓房之外還有漫無邊際的自有住房,不管是叫土坯房還是叫吊腳樓,那是中國老百姓真正的不動產。而且只有這些房子人是活不了的,在北京之外還有那漫無邊際的土地和辛勤勞作的人,沒有這些土地和人,這個國家根本不存在。物權法首先得安邦定國。一個國家那么大的領土,沒有人照看的話,恐怕土地的價值也不高。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耕作或者不耕作而構成國土的那部分土地其實都將退隱于人們貪婪的視線之外。物權法是一個幾千年就有的基調:照顧好的土地就定在那里,權利由看護它的人享有。不是今天要發展這個、明天要發展那個,需要物權法為這種變動不居的現實服務。物權法以及接踵而至的民法典的制訂是中國要成為一個現代文明大國的要件。但這個追求對國人來說,很難理直氣壯。是承認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以其矛制其盾還是為追求自己的特殊性而對市場社會化的困境視而不見?對于政府來說,物權法和后續的民法典是個人基本權利的坐實,這意味著它的權力會受到絕對的制約,而目前的權力架構決定了政府對不斷完善的法律體系的矛盾態度,而無數個體的訴求則要現實得多。每個人都打自己的小算盤,利益分化使各個階層對物權法的訴求更為對立。
這樣看來,物權法保護的恐怕是一個不到十幾年時間發展起來的短期既得利益,其他自發形成的、歷史傳承的權益很都被拋棄了,將來很可能造成根本就不認可那些自強不息的人們所創造出來的既定財產和生存權利的后果。在世界歷史上,土地的集體或者公社占有制度的瓦解都是所謂現代宗主國為實現對“先進的占有權利保護”而在殖民地采取的法律理性行動。殖民地的財產權利僅僅在形式上不合西方現代性的財產所有原則。在實際社會生活中,它們是得到習慣法和本國法律保護的私人占有權利。中國廣袤土地上的鄉土產權是否會面臨同樣的命運,值得國人警惕。
從對農村、城市內或者市郊居民的生產和生活的基本描述中可清楚地了解中國最大多數人口的財產權和人權狀況。他們的財產權和人權其實從物質形態上看是最為先進的,也是最為民主和自由化的。因為他們不需要建筑物區分所有權,它們是多少更為獨立的建筑空間形態,更像是城堡,但卻是物權法根本沒有體認的。這些人和他們的物處于無語狀態,變成真正沉默的大多數。
韋伯曾經提及法的強制性對經濟發展的意義和局限,認為法律出臺不應著眼于經濟的調整。物權法僅僅在財產的定分止爭上有積極作用,但同經濟調整并無直接關系。物權法作為民法體系中最基礎的部分,在定分止爭方面應有一個根本原則,那就是權利平等和普世性。但這個原則也僅僅是靜態的,不能適應市場經濟的變動不居,如果從調節經濟活動的需要來看,還不如發展韋伯所論及的商法、公司法或者內外貿易法規更為有效。所以物權法的制訂不能著眼于現世物質利益的獲取這種小格局,而應放到社會有機團結的大局中。
人對物的權利本來是天生的,自然的,不管是在什么時代它是最基本的社會規則。但在人類社會歷史上有些時候這個權利并不能得到尊重,或者說認識不到。這些權利狀態都反映社會有機團結的缺失。前者表明社會缺乏積極的凝聚力,后者表明人本身就不自由,那么這個權利當然生長不出來。只有人自身解放了,社會有這個認識了,有保證尊重這個物權的力量了,物權法才順理成章。不是說制定物權法了,你就有這個權利并得到尊重了,這個權利早就有的(天然的就有),尊重的事情還要看社會發展的狀況。社會發展其實是說人的基本權利狀況的整體改善。人對人的權利在社會層面普及,那么人對物的權利的保護和尊重就根本不存在什么問題。但人對物的權利的改善并不一定導致人對人的權利的改善,根本原因在于人對物的權利是私密的,一般模式就是排他的、絕對的占有,做到這個并不難。但這種私人的、內卷的權利體系根本不可能推及人與人之間,否則就是奴隸制。總之,人對物的權利附屬于人的基本權利,從社會層面看具有向個人內部發展的特性。所以人對物的權利只是人對人的權利的附屬部分,一個次要的部分。向外發展達成社會有機團結的權利關鍵還是人對人的權利的聲張。西方從來沒有單獨講人對物的權利的聲張,我們的社會政治革命也從來沒有單獨講這個權利,從來都是把它放到人的權利的聲張、人的解放這個最為根本的目標上的。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我們對《權利法案》、《人權法案》、“人人生而平等”之類的訴求在人類社會發展歷史上所占有的地位和意義的強調來看,這是很明顯的。
我們對物權的聲張很大部分有市儈主義的傾向。考察與物權相連帶的社會狀況,可發現其實是人的基本權利出了問題。也就是人對人的權利沒有得到普及、落實和尊重。
政府壟斷集體建設用地的市場化,不僅造成了高房價和房地產的投機,而且也斷送了積極穩妥地推進勞動分工的機會,二、三產業的發展和大量人口的城市化之路被阻礙了。人為地壘高了城鄉對立的門檻,社會勞動分工更為艱難。同時由于土地的壟占導致生態環境惡化和可耕地減少、農民失地的社會壓力。很多郊區和鄉鎮企業發達的村、鎮,經過這么多年的發展,二、三產業的比重超過了農業生產,基礎設施和其他公共建設也比較完善,在物質形態上已經城市化了。因此可以考慮內部城市化,確認基本權利,就地體制轉化,土地存量城市化,而不是增量城市化,這樣阻力小、成本小、收效大。繼續搞拆遷、蠶食郊區的土地、攤大餅式的城市化,將帶來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態問題。
而對財產權侵害的擔心來自公共權力的濫用。這不是對物私權問題,而涉及個人組成的社會如何構建公共權力,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不是人與物的關系。對于土地資本化來說,攫取財富不存在障礙,而且事實上也挑起了土地占有權利社會分化的諸多爭議。農村土地承包、城市拆遷、房地產開發與城市化有兩個問題與社會分化密切相關。從對物權利來說,民眾、政府或者土地開發中的商人普遍陷入對土地收益的爭執中,社會有機團結倒在其次。從土地收益來看,地方政府預算外收入的絕大部分是土地出讓金,公眾無從監督。中國在目前與今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仍然是約束“利維坦”。政府代理人員的“治外法權”才是社會缺乏積極凝聚力的真正原因。
中國立法易,修訂或者廢除陳舊的法律難。現在立法比較機械。盡管法律內容和形式都不完善,甚至存在致命缺陷,但通過的時候由于利益表達機制的缺乏,客觀上追求畢其功于一役的效果。如果利益表達機制常規化,也不至于有過了這村沒那個店的投機心理,法律或者政策的制訂就要從容得多。這就要求人民代表會議常規化來解決立法質量和程序問題。
行政與司法同屬于政治解決方案。而政治解決側重于利益團體的分權與制衡,他們的表達和投票機制至關重要。對涂爾干道德治國理想的批評,有人認為他應該向托克維爾學習。政治性解決方案如果得體,將事半功倍,尤其是在中國政治分權機制不發達的情況下成本較小。物權法同法律現代化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羅馬法古已有之。這種民生或者基本人權即使是在封建時代都有強調。把物權法同現代性聯系起來是重大失策。封建統治者也保護產權、物權,而且是刑法伺候,這些壓制法保護的民權雖然不徹底(同王朝命運緊密相關),但社會機械團結是封建統治者普遍追求的。要反思的是,為什么王朝更替對物權法的影響大,或者封建時代的物權法不夠徹底?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根本的問題還是民權,個人的基本權利的聲張還沒有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同,基本的人權訴求沒有更強有力的政治機構的表達和保護。所以重心應該放到民眾利益的常規表達機制的建設上去,而不是制訂一個又一個虎頭蛇尾的法律。不在于一個成文法的法律形式,而在于基本權利的實質保護。而要想得到實質保護,政治解決方案最合適。把王朝更替、江山易主的威脅打掉只能靠政治機制的完善。物權法制定過程中的民間爭論是一個很好的開端,開放的民意表達和落實機制應該從物權法的爭論著手。這種爭論才是物權法制定最需要的,或者說我們不特別需要物權法,而是要基本權利的表達、反映和落實的政治方案。爭論持續下去對問題的澄清和民眾民主意識的培養大有幫助。這種爭論是積極的、有益的。它們能夠使人們認識到自己享有權利的范圍和與他人如何有機共處。也能引導人們從權利的責任和義務角度認識中國目前社會狀況下物權行使的現實基礎,討論如何從私人權利享有和行使的角度推動社會公共性的建立,討論私人權利與公共社會之間的有機關系。故民權的聲張不是社會的分裂而是社會有機團結實現的根基。
從西方現代性的整個歷程來看,國人對物權法的認識更多的是個想象的復合體,不符合西方現代性以來對它的基本定位。形成的反差是:物質匱乏的年代反而更關心人的解放問題,而市場經濟、物質繁榮帶來的卻是對人心解放的漠視。為了個人物質利益的獲取,寧可犧牲個人的基本權利。因此人類歷史上那些曾經對我們激勵有加的為權利而斗爭的經驗和精神不再那么有沖擊力。而單一追求這種理想的人,很多人卻又把它們作為西化的基本內容,與中國普通人的命運對立起來。故對西方民主化歷程的描述,更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西方人過去的歷史。我們要反思問題出在什么地方?為什么對西方單一的民主化歷程的描述僅僅只是一個角落里發出的過時的囈語?而對西方物質繁榮和財產權保護的故事更感興趣且成為社會實踐的一部分。因此我們如何理解,一旦有對市場經濟的傳統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或者來自貧富分化日常經驗的批判,大多數人都會回護市場經濟,也就是維持現狀。回到過去,是絕對不允許的。問題是這也造成了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只有人民集體化時代和現在的市場經濟時代,舍此別無他途。完全將對現實社會批評基礎上產生一個更為合理社會制度的可能性給抹殺了。一味地回護市場經濟和現在的社會體制,就沒有精力思考這個社會體制自身所產生的麻煩,對這些問題,例如城鄉不平等、貧富分化、教育不公平、社會勞動大分工、勞資沖突等,只能沉默或者辯解幾句,從不敢從當今本身來批判或者自我療傷(在自己身上動手術)。中國的現實是市場與權力結合太深,民權基本上不可能通過市場經濟的作用來瓦解不平等的體制,只有從基本權利的享有來重建社會和人。
(《社會分工論》,埃米爾·涂爾干著,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一、二○○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