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制造

種種對中國制造的不利因素正促使“世界工廠”的這一中心地帶掀起一場新的工業革命

西門子聽力集團中國區總裁傅建彤14年前第一次來到“中國一新加坡蘇州工業園區”今天所在的位置時，歡迎他的是水田溝壑間盛開的大片油菜花。和這些一起留在記憶里的，還有從上海到蘇州三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差點把人都顛簸得散架了。”傅建彤在提到當年缺乏高速公路的糟糕情形時告訴《環球企業家》。

而在此后的許多年里，整個長江三角洲以及珠江三角洲地區轟鳴的馬達聲是世界工廠最引人矚目的象征，西方世界不止一次面露敬畏地談及這里的生產線效率和螻蟻般忙碌著的人們。更重要的是，這里正成為中國新工業革命的“發祥地”——它不再是以大量廉價勞動力、密集型的生產和工藝簡單的低端消費品制造為特征，而是真正觸及全球制造鏈條的核心。

從蘇州到大連、天津、廣州等地正在發生的產業躍遷像是在向人們展示，中國已有能力承擔從大型客機、電腦芯片一直到膠囊藥丸等諸如此類的高科技產品的制造。蘇州工業園區的面積只有中國的十萬分之三，但卻創造了中國約3％的IT產值和16％的IC產值。這也讓蘇州，這座千年以來以溫潤優雅的生活而著稱的江南水鄉成為中國現代化版圖上最為耀眼的經濟重鎮：它在去年全國城市GDP排名中名列第七，工業總產值突破1.9萬億元，高新技術產業產值則在其中占到超過60％的比重，至今已聚集了世界500強企業在區內投資的115個項目。

就在數年前，一些觀察人士還擔心，中國會不會從“世界工廠”淪為“世界加工廠”，而現在來看，中國要從生產廉價商品的低成本經濟轉向生產高價值產品的高工業經濟的過程，實際上可能不像人們認為的那么困難。

這樣的變化同時也使下列擔心變得多余：正在上升的中國制造成本會不會迫使大量工廠遷離，從而使中國損失掉某些競爭力?事實上，今天的產業外包已不僅僅取決于成本低廉這一個因素，中國龐大的消費市場、成熟便捷的物流交通和產業配套環境，都會使投資者重新考慮工廠選擇地；更重要的是，中國自身的制造能力已積累到了一個關鍵的階段，足以吸引那些需要復雜而高度精密生產的投資項目。

為了幫助制造業完成轉型，蘇州工業園在2005年就提出了“制造業升級計劃”，重點包括兩層涵義：一是抓規模，培育一批投資十億美元甚至數十億美元的旗艦型龍頭項目，確保主導產業占有一定的全球市場份額，形成較強的行業話語權；二是抓核心競爭力，重點是提高企業科技創新能力，提升企業國際競爭能力。“我們的目標是將蘇州和歐洲北美的城市變得沒什么不同。”蘇州工業園管理委員會副主任潘云官告訴《環球企業家》。

“世界辦公室”

蘇州，有著中國產業素質和紀律最高的熟練工人，他們似乎輕易地就能把刺繡的功夫遷移到芯片及其他電子器件的制造上。在西門子的擴音器組裝車間，你可以看到很多像19世紀末江南許多紡織廠的女工一樣，整齊地坐成一排，一只眼睛對著顯微鏡，左手輕捏起一根只有普通頭發絲1/4粗細的焊絲，然后右手用一支黑色的焊接筆準確地把它固定在芯片上，整個過程不超過3秒。

看起來這里和普通的服裝和玩具生產線沒什么不同?錯了，在另一個工作區，一位女工正專注地觀察電子掃描儀中呈現的圖案；另外一些工人則操作著一臺臺電腦，一個三維立體的耳道電子模擬圖形正在隨著工人手中鼠標的位移而翻轉。

2005年，西門子全球電子掃描中心在蘇州建立，這個中心利用了西門子自己研發的電子掃描儀，從而根本改變了過去生產耳內式助聽器的流程。蘇州工廠接收的不僅是來自中國各地的耳樣，還有來自美國的資料，工人們根據接收來的數據，在電腦上利用軟件設計成電子外殼，再傳回到美國，美國那邊再根據他們設計的外殼進行自動化的生產。

“我們這里已經成為美國的‘設計中心’。”西門子聽力高級經理陶勇說。先前外國人設計、中國人生產的流程在這里顛倒了，變成了中國工人設計，外國機器自動化生產。

這一流程的“簡單改變”，意義不僅在于西門子向降低高端產品生產成本邁進了一步，更重要的是，它引領著這些原本處于產業鏈低端的熟練工人開始沿著產業鏈向上摸索，觸及產業鏈的核心部分——設計，以及下一步的研發。

而在十幾年前，當傅受命開拓中國的助聽器市場時，一切只能從零做起。傅甚至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只能在北京前門飯店租個房間遙控建廠事宜。而整個市場也處于“聾”的狀態中，為了打開市場，他不得不在一些醫院里搞些周末聯歡的活動，但是，“我甚至不得不和開電梯的人說好話，否則他不給你開電梯。”傅回憶說。而現在，西門子所生產的助聽器已在中國占據一半的市場份額。

但傅不滿足于蘇州工廠還繼續扮演一個制造工廠和銷售中心的角色，他希望在高端的耳內式助聽器市場也能有所作為，并以此提高蘇州在西門子聽力全球業務中的重要性。

傅建彤的下一步計劃就是在蘇州建立研發小組，希望蘇州的設計力量能研發出更適合中國市場的產品。西門子聽力現在的研發主要在德國，傅認為不能總是照著歐美研發的“圖紙”進行生產和銷售，要有靠近市場的中國工程師進行自主研發，并供給全球市場。“我要的就是一個office的概念。”傅建彤說。蘇州的工廠不能只是簡單的生產，要開始研發，要參與全球采購。

和西門子聽力發生的內生性產業演進類似，在輝瑞蘇州膠囊公司出現的新變化同樣也是力促產業升級的蘇州決策者們所樂見的。在美國輝瑞膠囊業務在全球建立的十大制造基地中，蘇州膠囊無疑是當下的明星。這個成立于1986年的合資企業的年產能已從24億粒達到了現在的160億粒，并以此實力贏得了輝瑞全球最現代化生產線在這里落子。

這里有著全球最精細的生產質量控制。之前，曾有一位十分嚴苛的客戶拿著高倍放大鏡指出，在極少量的膠囊印字旁邊出現了一個肉眼幾乎難以辨析的紅色墨斑，一般客戶不會在意，因為這是無害的，但他卻認為這不符合要求。而現在，即使是類似這樣的外觀缺陷也已經從20年前每10萬粒中出現20粒減少到如今的1粒。

“蘇州膠囊公司早年建設主要是靠外援，但現在我們的員工已經有能力可以援外了。”蘇州膠囊總經理安杰立對《環球企業家》說。現在，這家公司的外派員工已經開始為印度、墨西哥和泰國的IF-提供技術援助。

這樣的變化也暗合了蘇州對發展高新技術產業的思路，即通過內部產業升級和整合，以繼續保持蘇州的競爭力，而非仍舊延用過去招商引資的思路，希望通過不停地“引進來”來完成產業結構調整。“沒有哪個園區可以無限擴大，或者希望囊括天下所有優秀企業。”蘇州工業園區管委會科技發展局副局長吳烈對《環球企業家》說。事實上在招商中，很多行業都已呈現雙巨頭壟斷態勢，如果其中一家進駐了蘇州工業園區，有時很難說動另一家也搬進來。這時，對園區來說，更重要的是，力促在園區內形成完整的產業鏈，完成制造業上游和下游的整合。

吳烈表示，在今后的招商引資中，蘇州工業園仍舊堅持過往的高標準：即對成熟企業，要看其在相關產業領域里的地位，是否處于產業鏈的上游；對于初創型企業，要看其自主研發能力和擁有專利的數量。以保證進入園區企業的質量，加強產業配套的完整性，這樣才能保證園內企業都能有更大收益，順利實現“蘇州制造”的轉型。

新力量

迄今為止，蘇州發展模式所受到的最大質疑聲音是，在外資唱主角的蘇州經濟中，本地自生的經濟力量一民營企業是否成了配角?這會不會影響到蘇州的未來?

實際上，蘇州本地的民營企業很多都是在給這里的跨國公司做OEM生產，產業配套群的成熟也是吸引跨國公司前來投資的原因。但也有一些企業，看到了外資支配下的中國低端制造的種種隱憂，當外企憑借自身技術優勢進行產業升級時，一些憂患意識較重的蘇州民營企業也開始了自己的“壯士斷腕”之路。

2000年前后，一家世界著名的電動工具公司向經常為其做代工的寶時得發出一份50萬臺模具的大訂單。寶時得在1995年初創時只有4名員工，但后來正是通過做代工逐漸做大規模，通常來說，這樣的大單夠這家小公司連吃三年的，一年就能有幾千萬收入。

但讓對方吃驚的是，主要利潤來自OEM的寶時得居然拒絕了這筆訂單。原因是，這個不起眼的中國小公司打算發展自己的國際品牌戰略，不再滿足于僅僅做代工。

回憶起拒絕那次大訂單的經歷，寶時得公司副總裁吳曉東承認，公司上下部捏著把汗，也明白這是在冒怎樣的一種風險，“但是我們必須拒絕，否則我們的海外品牌戰略就要推遲三年”。

寶時得希望在中高端電動模具產品的設計上下功夫，走時尚路線，搶占海外市場。但做品牌并非易事，設計市場推廣各方面都要花錢，有人干脆稱公司的品牌戰略是“燒錢戰略”。在燒錢的同時，公司原有的贏利點卻在萎縮。由于從“徒弟”變成了競爭對手，原來找寶時得做代工的大公司都撤了訂單，OEM業務下降到只剩原來的一成。

但寶時得并不后悔，終于在海外殺出一條血路。2004年，公司創造了2.6億美金的銷售業績。如今，寶時得已經有了十幾家海外子公司和辦事處，逐步樹立了自己的品牌形象。最近4年時間，公司新產品研發費用已經接近2億元人民幣，擁有一個頗具規模的電動工具實驗室。

吳曉東尤其自豪的是，寶時得并沒有到國外一味“傾銷”低端產品，而是在短短幾年間，價格已從比其他國際品牌低20％上升到現如今的同類產品最高端。

在蘇南經濟發展研究院兼職研究員、蘇州工業園區職業技術學院院長單強看來，這是以外資拉動型經濟為特征的蘇州的另一種溢出效應開始顯現：在外資增加的同時，蘇州本地企業能夠盡快吸收外資的技術、管理、資金、經驗等要素，使之本地化，從而使蘇州本地經濟擁有自生力。

而這并非是排斥外資。“就好像一個人安了一個假肢，習慣后就成為了自生組織的一部分。你是否因為它是假肢，就一定要逼著自己的身體再長出一條腿呢?”單強說。一個地區經濟發展的“歸宿”或終極目的是什么?是整個城市的經濟、文化、環境各方面都獲得協調發展，只要對蘇州發展有利的路徑選擇，都是正確的。

但是，長期以來中國制造所享有的比較優勢正在逐步喪失。原材料成本上升、人民幣升值以及新勞動法實施后提高的勞動力成本，都讓中國不再是廉價制造的惟一選擇。這也使得像蘇州這樣的“世界工廠”向高級制造躍遷變得更加緊迫。

最大的挑戰是，更高素質的產業工人的不足。盡管蘇州本地的職業技術學院每年可提供數千畢業生，但單強承認，在操作工一技術工一工程師一自主研發人員或高管這4級人才體系中，技術工和自主研發人員缺口仍舊很大。

在一些研究者看來，蘇州經濟發展另一個令人著迷之處在于這里的“紀律氛圍”。在距蘇州不遠的另一個蘇南地區城市張家港，當地的大型鋼鐵企業沙鋼附近沒有一家金屬廢舊物資收購站。而在其他一些地方，鋼廠附近偷盜物資者甚多，有時建一座鋼廠竟然需要再建一個派出所來保護。在單強看來，蘇州人對“秩序”和“規則”發自內心的尊重，是蘇州在未來仍能煥發吸引眾多資本進入的魔力所在，并在新一輪產業升級的淘汰賽中繼續保持領先位勢。“遠見和規劃從某種意義上決定著一座城市的將來。”蘇州工業園區管委會主任馬明龍告訴《環球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