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時光

進入免費時代，不僅是中國公立博物館現代化變革的起程，也是將精神財富延續后世的第一步

2006年以來，美國電影業獲得了一個嶄新的商業靈感，博物館是演繹人類對未知世界無窮渴望的最佳場所，而且能帶來可觀收益。

盡管被評為情節拖沓、缺乏靈感，但取景盧浮宮的《達·芬奇密碼》上映3天，全球收入便票房2.24億美元，并成為好萊塢在海外市場盈利最快的影片之一，而《博物館之夜》也在賀歲檔蟬聯北美票房三連冠。

不過，這不完全因為那些古老、靜謐的建筑里藏著遠古的秘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博物館嵌入西方社會的程度已超出我們的想象。即便只擁有232年獨立的國家歷史，但對美國大多數人來說，6000余家博物館還是忠實記錄了成長過程中的隱秘愿望。《博物館之夜》的編劇本·加蘭特和托馬斯·雷農承認，原著繪圖本描寫的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隱藏著他們充滿奇幻色彩的童年：“我們心中都有幅清晰的博物館地圖”。而在那里，每個孩子都曾希望在一個角落里躲到深夜，以便親眼目睹一個和日常經驗完全不同的世界。

事實上，盡管建于公元前284年尼羅河口的第一座公共博物館早已毀于戰火，但人們卻由此形成了一種觀念：靜觀器物之變是感受不同時代生活的最佳方式，而關于當下生活的體驗需要借此傳遞給后代。這一觀念暗含著人類對永恒的渴求，在文藝復興之后逐步征服了西方社會。

為了將這一渴求付諸現實，博物館在形態及運營模式上歷經變遷。在前商業時代，博物館多作為展示之用，但在現代市民社會形成后，則兼具收藏、研究、展示三大功能，而公民教育的社會功能則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博物館的地位。

最具標志性意義的事件發生在1997年，英國將公共博物館免費開放列為顛覆性的文化新政。自2001年實施N2006年間，英國博物館參觀者人數增加了83％。至此，進入免費時代的博物館成為西方現代文明的重要象征之一。

7年之后，再一次，具有百年史的中國博物館業重復了經濟世界的規則：將西方標準引入到中國社會。今年3月28日，包括首都博物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等在內的29家市屬及區縣屬博物館免費向公眾開放。由于自然博物館等四家仍在進行裝修，開放時間延遲，但在2008年奧運會召開之前，它們都將呈現全新面貌。而此后，中國2300家博物館(其中公立占90％以上)將逐步實現免費。

和英國經驗類似，中國博物館免費進程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政府推動。當然，對中國來說，最直接的動力仍來自于奧運會。作為一座歷史名城，北京需要借此契機來展示另一面：經濟騰飛只是這個國家最表象的繁榮，在這背后，是數千年的滄桑之變。對此，似乎沒有什么比博物館更具表現力。而這一切，都需建立在西方既定的國際化標準之上。

然而，和其他產業不同，公立博物館的發展從根本上決定于兩個方面：其一，成熟的商業運作模式；其二，民眾對博物館具有穩定的情感訴求。這對長期被禁錮在行政指令功能上的中國公立博物館來說，意味著一場觀念變革。

以易朽的木材為主要材料的中國古代建筑透露了和西方最重要的區別：生命自有輪回軌跡，但對個人來說，當下幸福的重要性遠勝于和歷史、未來的精神聯系。其實，傳統的家族祠堂也承載著人們對永恒的追求，只是，家族功能已在現代社會中消亡。因此，公立博物館重建的不僅是商業運作模式，還有一種對中國人來說相對陌生的觀念：相信生活以公共生活而不是個體生命的形態延續下去，而每一個時代的生存樣貌都有責任被感知與傳遞。

現代化之惑

很快，免費模式獲得了民眾認同。首都博物館電話預約處的10部電話每天大約接到七八干個電話，免費開放前三天，首日預約人數已超過3500人。但這個創建于1981年的中國現代博物館業變遷的見證者，卻因此陷入困惑：擁有20萬件套、30多門類藏品的新首博日均合理客流量只有3000人。提前一周預約的策略正是為了限制人流，否則會對博物館的環境和服務要求提出極大挑戰。“必須要設立一些門檻和條件，讓真正想看的人進來。”首都博物館常務副館長韓永說。

免費模式給中國博物館帶來的感受相當復雜，一方面，它能直接刺激客流量，但又意味著在人員、設施、安全維護等方面的增大投入。在2006年7月開始免費試運行的遼金城垣博物館較早體會到這種矛盾。這座建立在金中都南城垣的水利設施遺址上的建筑形同古堡，展示了從春秋至元代的城市變遷。以前，這里日客流量維持在幾十人左右。大多時間，展廳內零星散布著兩三名參觀者，靜得聽得見腳步聲。但免費后，日參觀人數逾百，周末更是人滿為患。然而，作為北京市文物局的下屬單位，有限的財政資助是唯一的資金來源，遠不足以支撐設施升級。因此，對中國博物館產業來說，免費時代只是追尋現代化的第一步。“它會深刻地影響到博物館的機制和體制。”韓永說。

實際上，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博物館已嘗試通過數字化建設等手段來實現轉變。但關鍵是，首博的變革經歷體現了公立博物館從行政單位、公共機構等多重角色中脫身，建立一種新的運作模式，這個過程何其艱難。

坐落于北京東城區孔廟的老首博最初的壓力，來自古建筑身份與對外開放職能的沖突。1980年代，文物保管條件惡劣，防火防雷等電器設備達不到嚴格標準，展示環境受到很大局限。直到1999年，北京市終于選址位于西長安街延長線的白云路西側，建設新館。這一年恰逢申奧，于是，作為北京文化標識的新首博的建設成為奧運的前期工程。

這個意義重大的政治標簽為新首博帶來了契機，最直接的變化是各項建筑標準的相應提高。但來自政府的關于長安街建筑基調的指令又增加了設計難度，指令只有三個字：現代化。

它或者是現代的，或者是古典的，最好兩者兼具——這個模糊的設想實際上體現了中國人對現代化的復雜渴望，首博需要尋找平衡點。

契合西方風尚的裝修細節中融入了中國古代的挑檐、起臺等手法，昂貴的意大利進口花崗巖也被石窩的青白石所代替，而地面鋪設采用了故宮御錄的鋪砌方式。更為關鍵的是，這一改造過程中始終貫穿著靈活的現代運營理念。例如，地下一層和首層被安排為綜合服務空間和臨時展示空間，而基本展覽放在二層以上，這樣，就為將來晚間開放、首層和地下一層獨立開放創造了條件。不料，這些已被證明成功的嘗試卻在免費時代中陷入尷尬。

包括建筑本身、配套設施乃至人員配置都是按照收費模式來設計的。一旦免費開放后，政府的財政支出會代替門票收入成為主要來源。事實上，免費模式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政府需要為此埋單。目前，英國政府每年撥款4000萬英鎊以彌補下屬12家博物館因免費開放遭受的損失。而中國的免費政策出臺后，中央財政承諾所有門票損失，因免費開放而增加的運轉經費，則按照東部20％、中部60％和西部80％的比例補助，北京相關機構已為33家首批免費試行單位注資1億元人民幣。

盡管不可或缺，但支撐起成熟博物館運作模式的絕不僅是政府扶持，在西方，博物館的一大部分資金來自企業和財團，由于捐贈博物館的費用可以抵消部分稅款，便形成了博物館募集資金的重要渠道。目前在中國，上海博物館在這方面開了先河：因為地處市政府對面的黃金地段，一晚5000美金的租賃場地收入相當可觀。

但除上博之外，由于自主權相當有限，鮮有同行進行類似實踐。鑒于免費開放帶來的運營壓力，首博正在和文物局商議，能否以政府為主嘗試社會化運作。事實上，公立博物館已經表現出對主動權的極度渴望。多渠道籌措資金、多元化分配不僅能保證博物館在免費情況下真正運轉，而且是刺激原有機制的變革。

博物館的現代化不僅是個免費概念，還包括體制逐步開放、引入非政府資本等配套政策。在中國人民大學考古學及博物館學教授魏堅看來，要實現這場整體變革，需要很長時間。

遲來的啟蒙

事實上，博物館文化之所以在西方盛行，除了體制成熟，還是長期心理熏陶的結果。在當下社會，在展廳中沉思意味著一種沉浸于歷代興衰的體驗。通過喚起人們對文明歷程的原始好奇心，博物館暫時封鎖了日益嘈雜的現實世界。但百年以來，中國博物館歷經社會動蕩，民眾從未具備對博物館的消費習慣。而今，極速的經濟發展很大程度上抵制了這類需求。免費開放后，啟蒙民眾的博物館意識才是真正的挑戰。

這方面，首都博物館碰到過極端的例子。以前每周二的免費日，會有大批懷揣抗美援朝、三線建設等各類證件和表彰的老人拉住講解員，講述個人歷史，兩三個小時后方才離開，連展覽都不看。

相比之下，西方人進博物館之前要做很多功課，在信息臺查閱資料、看館藏分布，選擇最有效的參觀方式。而在首博，投入上百萬的導覽設備，使用率不到30％。

不過，要快速培養中國觀眾參觀博物館的正確意識，需作出改變的不只是參觀者，首先是博物館自身。長期以來，接受傳統教育是參觀中國公立博物館的唯一目的，這導致大部分公立博物館的展陳僅僅是主題和材料的簡單組合，在西方，博物館的最新發展方向是集休閑、娛樂于一身的綜合性設施，這一趨勢的關鍵所在是將展覽行為本身變為人與物之間的交流方式。“博物館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它能夠將一些非常有趣的東西通過創造性的展示，以一種巧妙的方法呈現在參觀者眼前。”索尼探夢館長力武文雄對《環球企業家》說。

在全球第一家以聲、光為主題的公益性科普場館“索尼探夢”館內，隨處都有參觀者自己動手的實驗、問答，而觀鳥、觀星等戶外活動及科學歌舞劇等表演增加了趣味性。當然，利用索尼的Felica系統(非接觸智能卡系統)，每位參觀者會在入館時得到一張智能卡，不僅可以觀看展品講解，還能離館時獲得紀念照片，并記錄本次參觀的信息。

其實，面對1990年代以來經營靈活多樣的私立博物館的沖擊，中國公立博物館也開始在體驗性上謀求主動性。譬如，策展制度的引進很可能改變公立博物館的常規改革路徑：只在行政意志上添加最新的技術手段，中間缺少展覽本身的連接。獨立策展人張宇凌對《環球企業家》說：“策展給傳統方式帶來的最大不同是，它讓展覽有了主題和靈魂。”

首都博物館也專設了策展部門。從2000年開始，這家致力于“一腳在歷史內，一腳在歷史外”的博物館展開了一些獨特的策展。一些代表中國電器化起步時期的9寸電視機、卡式錄音機，還有已經人格化了的“面的”被征集到一起，以記錄一個逝去時代的生活。“許多生活方式瞬間就沒有了……人們的文化理念、價值觀念甚至行為習慣都會隨之消失，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尋找能留給后人的東西。”韓永說。

按照這個思路，目前，首博正在策劃一個“城市記憶系列”的活動。這場關于家庭史的展覽可以運用各種文字、圖片和實物，然后在一個開放場所里進行海選。首博希望，生生不息的市民才是這座博物館的真正主角，他們在每個時代所扮演的角色都值得呈現。

不過，思路清晰的韓永深知，在博物館和中國民眾之間建立持久的精神接觸，將是個漫長的歷程。“我們這一代做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在下一代人身上才能體現出來。”他頓了頓，“中國在現代化的道路上還有很長一段要走。”